满目疮痍,断壁残垣。
明明是初夏,却让人感到阴寒阵阵。
被火烧焦的断木,仍然丧发出血污的气味。
看着如今萧瑟的长安城,邢寸心很难想象三五年前这里还是繁华堪比建康的地方。
各家各户紧闭门户,生怕再有士卒前来烧杀抢掠。
“寸心。”霍筠澜唤她。
“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不屠城?”邢寸心怒目而视她。
霍筠澜沉默不语。
“是啊,城是没屠,可是烧杀抢掠的事没有少干对不对?”邢寸心头一次见到这般残酷的景象。看到了昔日的繁华变成绝望。
“我是不是还得庆幸云婉在我手上?否则今日长安城就是死城了吧?”她冷笑。
“是我太过自信,没有约束好底下的人。我该赔罪。”霍筠澜一揖到地。
“你该赔罪?你助纣为虐当然该赔罪。”邢寸心满面寒霜,“昔日秦军可以对城内百姓秋毫无犯,而他云家的兵偏偏就不服管教。”
邢寸心并不出手去扶霍筠澜,只是接着道:“现在你看清了?他若有心,必然要做仁德之主,绝不会任由手下烧杀抢掠。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读的书少都尚且明白,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她伸手将霍筠澜拉起,揪住她的衣领:“神机谷都不认你这位谷主了,你这样值得吗?”
“你要扶持的那人,杀疯了头。他若有种,现在应该组织屯田,善待百姓。我一路走来,连殷军的小小士卒都怨声载道,说打下这长安城的三个月中他只字不提要回殷地。是被长安宫殿内的奢靡生活迷了眼。”邢寸心此刻丝毫不顾忌,不吐不快。
就算一个字一句话都扎在曾今那么骄傲的霍筠澜身上,她也要将这血淋淋的现实剖开来,放在这个人面前。
“他在自掘坟墓,你还要陪着他吗?”邢寸心冲她吼道。
霍筠澜抬头脸色苍白,对她惨淡一笑:“他疯了,可我还是会陪着他。”
“他是疯子。你明明知道,还舍不得离开。你先前跟我含糊其词,我还道神机谷要选择他。原来只是你一个人要选择他。为了他,你连谷主都不当了,你比他还疯。”邢寸心凝视着她。
看着霍筠澜脸色越发苍白,似乎没有听见自己在讲什么。邢寸心这才感觉到手心的粘稠感。
天色将晚,霞光打在她手上,她方才注意到手上的腥红。
今日霍筠澜出来迎她,穿的是玄色衣袍。故而不觉得她有伤在身。
此刻向她背部细细看去,发现湿了一大片,血气也扑面而来。
“什么时候伤到的?”邢寸心愕然。
“无妨,拐个弯就到我府中了。算不得什么大事。”霍筠澜冲她摆了摆手。
扶着霍筠澜转了个弯,只看见一座大宅子,上书二字“相府”。
“霍相,您可好好歇着吧。”门口的护卫上前要搀扶霍筠澜,“这可是怎么了?”
被邢寸心不动声色地挡开:“去开门,你家霍相伤口未愈,我路见不平送她回来。”
一下子涌上来一队护卫,生怕邢寸心是挟持他们丞相之人,人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时霍筠澜又压低了声音装作男子。
“无妨,这位是我的一位友人,并无恶意。恰巧送我回来,尔等不必惊慌。”霍筠澜挥了挥衣袖,吩咐他们下去。
领头的护卫欲言又止地看看邢寸心,又一脸求助地看向霍筠澜:“霍相,可……”
“但说无妨。”霍筠澜沉声吩咐。
“先前那位吩咐了您在府中好好休养,您今日出去,这伤口又牵动了,我们不好交代啊。”那护卫首领吞吞吐吐。
“这有何难,你们自己不报上去,便就没有麻烦。我难道连出门都做不得主了吗?”霍筠澜冷冷道。
忽然门开了,里头走出来一个身量修长,身着黑色衣袍之人。
相貌俊美,轮廓深刻,见之难忘。
“如何又折腾成这样。”云冲皱眉,“我不是叮嘱过你待在相府中好生休养?你竟然还想瞒我?”
云冲扫了一眼周围的护卫,那眼神能让人想到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一旁的护卫噤若寒蝉,吓得跪倒了一片:“殿下恕罪。”
“若是这一批护卫不得力,那便换一批得力的来。”云冲道,看这群护卫的眼神好似在看死人。
霍筠澜挥了挥手,示意护卫退下:“不关他们的事。莫要动怒。”
云冲不置可否,一旁的护卫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退开去。
只留下他们三人。
“先进去。”云冲想上前接过霍筠澜。
被邢寸心一句话抵了回去:“殿下金贵,这等伺候人的事还是我来。”
本以为这不过是霍筠澜的随身侍女,此刻一看,气度不俗,身上带着江湖气。想来是霍筠澜的至交,云冲便开口询问:“这位是?”
“见过……殷王殿下。令姐现下好得很。只不过令姐菩萨心肠,不知道若是见到现在长安城的萧索景象会作何感想?”邢寸心冷笑一声,说得阴阳怪气。
也是,贵人多忘事。人家心一横,能把付帝逼得弃城而逃,能放任士卒鱼肉百姓,能自己缩在宫内醉生梦死,哪有空闲去记她这个三五个月前过来传信的人。
只不过还是得提点一句,能得他忌惮云婉在她手中收敛些也好。
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威胁的语气,云冲很不舒服,按捺住想抽刀将这个大胆的女子砍杀的冲动。
她叫什么来着?记不大清了。
“邢姑娘,先扶我进去吧。” 霍筠澜恢复了原本的声音,对邢寸心道。
“原来是邢姑娘,有失远迎,还请勿怪。”云冲收敛了身上的杀意,向邢寸心挤出一个微笑。
看起来不大像微笑,倒像鬼怪在龇牙,邢寸心对这个笑容瘆得慌,撇开眼不看他:“不敢。”
皮相再好也是一副恶鬼样。
她扶霍筠澜到房中坐下,冷着声音问道:“药和绷带在哪?”
“不用。”霍筠澜朝她一笑。
笑都牵动了伤口,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邢寸心确认道:“你方才说放哪了?我没听清。”
“寸心,劳你出去一趟,叫云冲回去吧。”霍筠澜冲她一笑。
疯了!邢寸心感慨,准备出去抓个随从去准备药物。
一出门碰见了云冲。
她冷冷一笑,不想跟这样的人讲话。
是疯子又怎么样,管他是什么地狱修罗,她此刻偏就要甩脸子。要是惹着了他正好,打一架看看,指不准谁教训谁。
“她说叫你回了,不想看到你。”邢寸心冲他冷哼一声。
“劳驾让一让。”云冲好似没听见一般,“她需要上药。”
瞥见他手里提的东西,邢寸心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脚步,让他走进了房中。
反正话带到了,这两疯子有什么事便自己解决吧。
让她按着霍筠澜上药,不如让云冲去。反正霍筠澜不是说自己“色令智昏”吗?
那便如她所愿。
邢寸心来到厅中,随意往椅子上一坐。
仆从知她来头不小,能在这位殷王和霍相面前冷言冷语还没被砍了,足见是个奇人。赶忙沏了一壶好茶,摆了几样点心上来。
她随意掏出赏钱赏了。
仆从受宠若惊,她只道:“下去吧,别在我面前晃。”
她随意倒了一杯茶,拿在手中摇晃,跟玩似的,就是不喝。
没心情喝。
烦得要死。
也不知道屋内两个人闹什么。
她这边百无聊赖地玩着茶水。
那边房中的气氛真的是低到极点。
“你明明知道不可多动,还出城去迎人?”云冲率先开口,“派个人去迎不成吗?”
“那是救了令姐的恩人,我怎么好怠慢?”霍筠澜道。
给她气得头又疼了起来,云冲用力在太阳穴的位置揉了又揉。
“那你为何把绷带给拆了?”他质问她,语气却是难得比他正常问话都柔和了许多。
“我管不着殿下的事,殿下也不要来管我的事。”霍筠澜冷声道。
“相印送到你手上,只等你伤势好转整个长安城随你摆布。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云冲道。
“多谢殿下抬举了。”霍筠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殿下宁愿放任手下不管,任他们烧杀抢掠,又全凭喜欢任意赏罚,在宫中颓靡不振。怎的,大仇得报,就可以乱来了?我看殿下横竖也是不想活了,何必管我活不活?”霍筠澜叹气道。
“先换药。”云冲给她反问得头疼,一睁眼满目通红,好似魔怔了一般。
此刻见到云冲好似被一团黑气笼罩,霍筠澜后悔方才口无遮拦。
跟这个疯子能计较什么?
惹了他,等会回宫又去胡乱杀人。
她解了腰带,褪了衣服下来。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在她背上,此刻鲜血淋漓。
“如若不是答应了你,我非得屠了这座城不可。”云冲咬牙切齿,手上上药的动作却非常轻柔,好似怕把一件珍宝磕着碰着。
“付帝待百姓不错。我们在他们眼中是乱臣贼子,想要杀我们再正常不过。你不该迁怒整城的人,放任你的属下烧杀抢掠。”霍筠澜叹气。
“你可知道这伤几乎要了你的命!”云冲恶狠狠地道。
将药给她涂抹完毕,小心翼翼给她绑上绷带。给她拿了干净的衣服帮她换上。
见她换了药。他难得平静了下来,眼中的戾气也消下去许多。
他好似下了极大决心,才对霍筠澜尽可能温和地说:“我是个疯子,不值得你陪我下地狱。霍姑娘,这么多年多谢你了。否则我早就疯了。养好了伤,你便走吧。去个安稳的地方,不要再看见这里的杀伐了。”
“我若要走,早就走了。这点伤能奈我何?”霍筠澜看向他,“我不明白,你为何要疯,这么执着地想要下地狱?”
“既然不肯走,你要不要留下来当个王后玩玩?”云冲与她对视。
“谁当你的短命王后?你若执意想找死,我只给你收完尸就走。”霍筠澜深深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