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桐城，正是晚秋与初冬交汇的季节，天气多雨而阴沉。
风儿把寒气吹在老柳树的背上，弄得它们发出飕飕的响声来。
张兮今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林夏身上，然后站在她左前方，尽可能地给她挡住一点寒风。
“还有多远？”
这边因为是农田隔出来的泥泞小路，所以车上不来，现在又是下雨天，林夏走得有些艰难。
张兮今伸手拉了一把身子因为地上的湿滑而趔趄了一下的林夏，看着前面一个个隆起的小土坡。
“按照村里人说的，拐过前面那个小弯就能看见他家了。”
原本他不让林夏跟着自己，就是因为担心这种天气路会不好走。
林夏看着前面向上延伸的一段坡路，看着鞋子上全是泥巴的张兮今，毅然决然地弯腰把脚上的鞋脱了下来，直接踩着泥地往前走。
下雨天不穿鞋是最好走的，不然鞋子会被泥给黏住，走路格外费力。
而且鞋底的泥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走路的速度也就会越来越慢。
张兮今转头看见她白嫩嫩的小脚丫踩在冰冷的泥水里，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上来。”
他走到林夏面前，膝盖微微弯曲，示意她爬上来。
脚上已经粘了雨水和泥，不可能再穿鞋子了。
“不用了，以前和爷爷经常下地里，都是走这种路，我只是为了更方便。”
说着，她就牵起张兮今的手继续往前。
原本担心她被凉着的张兮今触到她温热的小手时，没再说什么，只给在家里的张凤发了一条消息，麻烦她帮忙准备一盆艾叶水。
没有了鞋子碍事，林夏走得飞快，很快就翻过小土坡，看见了不远处的房子。
那里只有一座平房，青砖白瓦，院子里搭着几个木头架子，上面还摆着房子主人晒出来的草药。
“看样子道长还没回家。”
林夏一边说一边快步跑上人工用锄头挖出来的浅浅印子，踩着它上了缓坡，开始把架子上的筛子往屋檐下面端。
张兮今也上前帮忙，两人很快就把外面的东西都搬了进来。
“这真的是道长家吗？”
林夏看着筛子里的草药疑惑地问到。
张兮今点头，指着筛子说：“青蒿、天麻、鸢尾、海根、芦根之类，都能用以治疗虫积尸气，能除邪。
甘松、迷迭香、白薇、山奈之类，能治疗邪气乘虚除辟。
应该是这边附近没有卫生院，村里人生病了都只能去县里的大医院不方便，所以这位道友平时会给村里人看头疼脑热之类的。”
可能是因为雨大，所以很久都没有看见道长的身影。
林夏听着张兮今讲了一个多小时的草药，才真的感觉到他那次说是学医的没有骗她。
一个撑着农村最常见的大好黑伞的男人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时候，张兮今正在给她讲为什么有的药要在饭前吃，有的则要在饭后吃。
他也看见那人了，但仍然说到：“病在胸膈以上，先食后服药，病在心腹以下，先服药而后食，病在四肢血脉，宜空腹而在旦，病在骨髓，宜饱满而在夜。”
林夏没有打断他，因为她注意到走近了能听到他们说话的那个年轻男人，也在听张兮今说话。
张兮今同林夏说完话后就转身面相这座房子的主人，“道友既然能行借命之法，那就说明已经修习道法多年。
那道友应该知道，这是逆天之举，后果一定是以命换命。”
年轻男人一听，知道是同行，收起伞朝他做了一揖。
“在下弓子华，实不相瞒，向阳通村张姓老人借命，是情急之下不得已。
而且这个方法我之前也只是知道，真正使用还是第一次。”
林夏在弓子华回来之前，就已经问过张兮今借命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做法里面最重要的一环是能拦住前去勾魂的阴差，和他们商量之后才能进行操作。
先不说一般的道士阴差根本理都懒得理，就说现在这样三界分割，难道人间还有阴差不成？
好在这个时候系统已经修复完成，林夏可以直接问地府的鬼。
既然牵涉到勾魂，她就直接给黑白无常发了消息过去。
“掌灯使是在同我等说笑吧？您看的书籍大概记录的是大战之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们哥俩手下的小鬼的确会去阳间带着魂魄下地府。
但是现在连我们哥俩都上不去，轮回道也已经关闭，怎么可能还有阴差呢？”
白无常早就已经习惯这个什么都不知道掌灯使问这么幼稚的问题，说以他回答完就继续帮孟婆摆摊了。
黑无常一直在旁边听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补充说道：“除非，大战之后的人界还有生无常。”
“生无常？”
“对，他们和普通阴差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们是阳间的人，以前在地府鬼差不够的时候，就会从人界寻找生辰八字符合的暂时帮忙拘魂。
特别是当人界发生天灾的时候，世上人数剧增，需要带到地府的魂魄多了，就会让生无常帮忙。”
黑无常没有弟弟那么多心眼儿，觉得这个掌灯使对他们态度好，又送那么好的别墅给他们，所以本着知恩图报的心态，耐心地和她讲了许多关于生无常的事情。
按照他的说法，生无常平时该工作的时候还是和普通人一样在工作，只有需要他们出动的时候，他们才会魂魄离体，去拘拿该带走的魂魄。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毕竟因为生辰契合生来不用阴差登记就能做生无常的实在太少了。
而且大战之后，黄泉断流，人间的魂魄再也没有到地府的路了，所以就算还有生无常，拘了魂也无处可去。”
听着黑无常的话，林夏头皮一阵发麻。
无处可去……
那如果有处可去呢……
比如，滚滚说的小地府……
一想到自己成了一个移动的鬼魂收容所，林夏就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浑身起鸡皮疙瘩。
意外的修复对荒州有不小影响，比如现在她就能看见荒州开始小大雨了。
只不过刚来荒州不久的林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这场暴雨的罪魁祸首。
她听着弓子华说借命的原因，原来是一个枉死的孤魂野鬼心有不甘，找了个替死鬼。
然后那个替死鬼的家人觉得他死得太蹊跷了，就请弓子华去做法救人。
然后就有了借命这一出。
“因为师父做这个法场有一个原则，就是不得已的时候，取剩余寿命最短的人，所以我情急之下就借了你说的那人的命。”
弓子华说话的时候一板一眼，，比张兮今还正经。
张兮今盯着这个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的男人，一字一句道：“那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使用这个道术，其实是用你亲人的性命，换那人的性命？”
弓子华在刚刚聊天的时候，已经看出他的道行在自己之上，这个时候听他这么说，脸上已经没有一开始的不在意。
“师父没说过这个”，他此刻终于拿出钥匙打开门，让他们进屋。
到这个时候，弓子华才将将放下对他们的防备。
“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收养，知道世上本无万全法，五弊三缺，四舍两劫，再加上我本身是个道士，五弊三缺必占其一，所以至今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自小修道，为别人驱邪除辟，行的是从地府抢人的法，一定会连累身边的人，所以我也没有朋友。
刚刚张道友说以命换命，那要损的，应该是我自己的命。”
五弊，是指鳏寡孤独残。
三缺，是指钱权命。
而四舍即舍贪、舍怒、舍痴，舍懦。
两劫指人类的终极劫数——生老劫和病死劫。
弓子华语气里虽然有些遗憾，但并没有透露出害怕，就好像对生命没有什么留恋一样。
这种跟演电视剧一样的“仙风道骨”“生死置之度外”，让林夏相当恼火。
特别是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临时鬼魂收纳所之后。
“你没妻子没儿子没朋友还挺自豪是吧？那我问你，你师父除了你以外还有别的徒弟吗？”
林夏之前一直没有说话，所以弓子华以为她是带张兮今来找他的人而已，所以此刻有些惊讶。
“家师无儿无女，一辈子孤苦，只有我一个徒弟。”
“呵，那你可真孝顺，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还把自己所有的本事都交给你。
要是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知道他辛苦养大的娃居然这么不把命当回事，还把他一辈子心血的寻龙点穴风水堪舆直接给霍霍了，一准得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在她家这边的农村，都流行土葬。
一般是在死者去世前就制好了寿衣，找人看好了阴宅。
刚刚在来的路上，张兮今说有一处坟地位置选得非常好，定下那个地方的人一定是个厉害的行家。
再结合刚刚弓子华和张兮今聊天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林夏就推测那个坟应该就是弓子华师父的了。
弓子华没有想到这一点，本来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想着能救人一命死了也算是符合他的道。
那个被他救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在读初中，是家中独子。
那孩子的阳寿还有六七十年，他不忍心不救。
但是林夏的话点醒了他。
古代“风水术”首推“地理五诀”，也就是龙、穴、砂、水、向。
相对应的就是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立向。
弓子华的师父有一套世代相传传下来的特有方法，他在世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这个方法现在已经几乎失传了，他是唯一一个懂的，然后把这个方法花了几十年时间传授给弓子华。
如果弓子华死了，那这个被他师父苦心传下来的寻龙点穴法，也就彻底失传了。
这一次，他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抬头说：“这位道友，我师父是用饭喂大我的，不是屎也不是尿。
而且从理论上说，没有会吃这两样东西，吃了也长不大。
另外，只要让我活着，我愿意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求两位道友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