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夹缝里求生存的幼儿园遭遇到叛逆的“小大人”
月亮粟2025-07-15 15:5515,384

我的小学同学赵老师是一所公办幼儿园的副园长,我家大宝二宝都在他们幼儿园长大,从2018年开始,我们保持着长达7年的紧密联系。随着社会少子化影响逐渐显现,2024年9月,赵老师的幼儿园自谋出路,拓展出了“小学生托管”业务,正好我家女儿小敏升四年级,儿子小齐正式成为了一名小学生,于是我们家第一个报了名。

本以为有这位“园长妈妈”的照看,我会一如既往地放心。没想到随着孩子们的成长“失控”,我们的关系开始走向岔路,但也收获了一段彼此间的成长。

1

赵老师是我的小学同学,小时候我俩几乎没有交集,我只记得她是坐在角落里的乖乖女,甚至记不得她讲话的声音。10年前,同学聚会时我了解到她从事了幼教行业,而我的孩子恰好出生在生育高峰,迫于入园的压力,我便从同学群里把她加成了好友。

赵老师的单位是我们这个二线省会城市老学区的公办幼儿园,即便是出生率开始下降的头些年,依然是家长们争相讨好的对象。低幼儿童入学,毕竟是孩子第一次离开家庭,父母首先考虑的就是能不能吃好、睡好,托付给熟人才放心。我从小敏两岁半时就开始“巴结”赵老师,早早地填写了报名表,经过初试、复试,女儿才进了园,直接塞到了她的班里。

入园期间,配班老师曾经向我反映,说孩子比较敏感,在班里总是躲在角落不跟人交流,每天闷闷不乐。接小敏放学时,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小女孩早早地学会了划分姐妹群、小团体,小敏总是怯生生地站在几个小女孩后面,想开口,却紧闭着小嘴巴,想一起做游戏,又被排挤在外围。我远远看着,有些心疼,主动问她每天在幼儿园开不开心。小敏也不讲话,半耷拉着脑袋,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我找到赵老师沟通过这个问题,她宽慰我说,她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乖巧听话的女孩子:“小时候经常有个画面,就是我站在一群女孩子之外,她们讲什么我听得很清楚,但是我并没有参与进去。”

我反问她:“那你会觉得自己被排挤了,或者有话讲不出,内心很委屈吗?”

“女孩子的性格不就应该内敛一些吗?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赵老师很肯定地回答我。

童年的我曾经也是个模范生,但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乖巧,而是一直忍受着父母的强势。我一直隐藏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反复提醒自己,父母老师都是为了我好,要听话、要懂事。我不是不想表达,而是不敢说。整个青少年时期,我都是极度压抑和不快乐的,所以对于“乖”的定义,我一时不知道该列入褒义还是贬义。

等小敏升入小学,小齐又接力入园,赵老师也因为工作成绩突出,从班主任提拔成了副园长,正式脱离一线教学岗。我们有了养育小敏的经验,养起小齐来“放纵”了许多,他也没有再遇到姐姐的敏感期。儿子在幼儿园没有得到姐姐那样的贴心照护,反而皮实很多,我与赵老师因为孩子的联系也变少了,但关系并没有随之降温,倒是因为脱离了孩子的话题,变得更加自在了。

摆脱了老师和家长的关系,我们的交流也少了很多客套,好像又回到了同学间单纯的友谊时光。我们周末会相约一起带着孩子出去吃饭,还会在工作日午休时间一起出去探店,甚至会利用周末来一场逃离现实的短途旅游。

赵老师家有两个儿子,在她严格的教育下,都是乖巧的模样,简直可以成为我家两个孩子的模范榜样——哥哥知道照顾弟弟,弟弟也听话懂事。赵老师自带师道威严,即便是我家淘气的小齐,在跟赵老师过周末时也会变得归顺许多。这样的周末让老母亲很安心,少了很多鸡飞狗跳的操劳。

只是我家两个孩子好像对这样的周末很抵触,聚过几次之后,就开始拒绝跟赵老师家再约了。小齐说不出明确的理由,小敏憋了半天,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哪有家长跟老师做朋友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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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带着孩子们参与我和赵老师的社交,但我们的友谊还在持续升温。不过这样的惬意并没有维持很久。

从去年年初开始,赵老师的幼儿园也遇到了招生难。领导让园里每个员工立足本职找“突破口”。上级单位还因为经费紧张,下发了停薪通知,暂时封存所有账务,各种费用重新算账。作为幼儿园的管理人员,赵老师一下子多了很多白头发。眼看着她断了收入,生活走入死胡同,我也替她着急。想着她有艺术特长,我动员她做了简历,发动朋友关系帮她找合适的培训机构做兼职,但是社会上孩子少、老师多,私立机构的师资更是饱和。

幼儿园的三位园长无数次讨论:想尝试拓宽招生地域范围,但幼儿接送的便捷性是小童家长选择园区的首要考虑因素;想开展三岁以下的婴幼儿服务,但教育和卫生分属不同的监管体系,制度上始终没有破题,而且三岁以下的托幼对食堂和安全有很多“硬杠杠”,他们一时间难以改造硬件。

有次约出来见面,赵老师开玩笑地说,我们搞食堂很专业,要不然出去摆个摊吧。我听着有点心酸,但觉得这确实是他们的专长。

果然,赵老师是行动派,真的把玩笑话当了真。

低幼儿童减少是断崖式的,但小学阶段的孩童数量却达到了顶峰,再加上老学区的地域优势,对口小学的学龄儿童数远超过了学校的承载能力,午、晚托管成了让小学头疼的问题。他们幼儿园的教室、食堂、床铺、师资都是现成的,甚至连各种食品经营许可和人员健康资质也是优于私人托管班的,赵老师觉得这是一个无比完美的契机,提议大家试一试。

请示了上级相关部门后,三位园长雄心勃勃地开始了创业,名字就叫“园长妈妈小饭桌”,听起来就很有亲和力。但鉴于没有对大孩子的管理经验,他们决定暂时只招收近四年从幼儿园毕业的中低年级学生,且只做午间托班——午餐+午休。

园长开会宣布了这件事情,陷入停薪、失业边缘的老师们也很感兴趣,他们重新燃起了斗志,做网络宣传广告、设计招生小程序、收拾教室、制订菜谱,听说连接送孩子的牌子都是美术组老师亲手制作的。

老师们热火朝天地忙碌了两周,心好像又重新凝聚在了一起。赵老师还专门去染了发,好像那些烦恼,都可以随之抛掉了。

2

去年6月,趁着大班孩子们的毕业典礼,幼儿园对“园长妈妈小饭桌”做了隆重宣传。先是“幼小衔接家长会”上做了专门的PPT,又通过公众号转发做了报名优惠。由于他们的硬件设施没有新增的成本,定价时,参考隔壁的私立托管机构每天下调了5元钱——25元/天,午餐一荤两素。再加上师资、食堂都让人放心,很多家长在毕业演出当天就发信息咨询。

不用说老师们大干一场的决心,就连我都跟着他们摩拳擦掌起来,第一个在大班毕业群里接龙给两个孩子报了名。毕业班的孩子占据了报名主力,整个暑期,赵老师他们一共接收了近20名小学生,都是幼儿园的老学员。

“神兽”们在9月如期归笼。那个暑假,赵老师很开心,发给我的信息格外多:“你看,这是我做的学员表,你们家俩娃排1号和2号。”“你看这是我设计的接送牌,好看不?”我一点点见证着幼儿园的努力——这样的托管班老师,真是比孩子们的亲妈还上心。

午休托管问题一直是妈妈们的心头病。我们学区里一二年级不建议统一留校吃配餐,觉得孩子们自理能力不足;大孩子们虽然可以留校,但教室里没法午睡。至于学校周边私营的托管班,考察了许多,我都不太满意——那里以老旧小区为主,很多孩子挤在狭小的老房子里,卫生和消防条件堪忧,很多机构配置的三层床铺,孩子打闹时很容易翻滚下来。

公办的幼儿园软硬件可靠,老师还都是老熟人,孩子们也不用重新适应新环境,我好像没有不报名的理由。本以为是件好事,但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小敏小齐姐弟时,孩子们似乎并不领情。

“非去不可吗?”小敏听起来很不情愿。

“不想再去幼儿园吗?”我问姐弟俩。

懂事的女儿已经可以权衡现实的利弊,欲言又止,见女儿这个反应,我的心里悄悄留下了一个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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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开学不放心,我跟着来到校门口。小学的孩子数量确实达到了顶峰,中午11点多,周边的路口就被接送孩子的各种交通工具堵得水泄不通。我数了数,校门口穿着各色马甲的托管班不下10家,盯上托管这个商机的,看来不止赵老师他们。

由于孩子太多,学校采取各年级错峰放学。赵老师举着醒目的牌子站在指定的接送点,大概是为了迎接托管班开张,她专门烫了一头披肩卷发,每一根都卷到了发根,甚至还化上了精致的妆容。她手里的牌子跟其他机构的明显不一样,没有打印的痕迹,手绘的卡通人物上面,贴了四个醒目的大字,“园长妈妈”。

很多家长主动过去跟赵老师寒暄,有的好奇地过去打听托管班的价钱。赵老师很快被围得密不透风,我没忍心过去打扰她,远远地给了她一个微笑,指了指头发,做了个“好看”的嘴型。她心领神会,开心地笑了,像个得到了表扬的孩子。

暴晒15分钟后,一二年级的孩子们出了校门,却迟迟等不来三四年级的。我看到赵老师不停地抹去鬓角的汗水,但是始终没有把披肩长发扎起来。她就像一个穿了新衣服的小女孩,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给这重要的“首秀”。

乌泱泱的人群里,孩子们穿戴着清一色的校服和小黄帽,就连家长也很难分辨出谁是谁。一二年级的孩子刚刚从幼儿园毕业,老师们相对熟悉,但已经毕业两三年的大孩子们,真是很难认出他们现在的模样。

终于翘首盼来了三年级,但还有零星几个四年级的没放学。由于二年级是入学人数最多的一届,四个年级间拖拖拉拉错峰了近半小时,早早接到的小孩早已失去了耐心,有的孩子顺着放学通道的围栏爬上了临街的小区围墙,有的开始撕扯赵老师手里接送牌上的贴纸,有的已经又饿又累地横躺在了人行道上。

我家小齐就是爬上围墙的一员,他的烦躁已经化为行动,好像一只努力要爬出笼子的小动物。赵老师本能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看得出那是职业性的一拽,很有力度。小齐被震慑住了,一下子跳了下来。刚要发火的赵老师好像忽然意识到我还在不远处看着,有点难为情地看向我,故作温柔地摸了摸小齐的脑袋。

这一幕被我完整地捕捉下来,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用力摆脱束缚的人类幼崽,与满脸焦躁还着急给家长做样子的哺育员,双方完全无法共情。想起小时候带着朋友们爬墙逃离幼儿园午睡的自己,我心里默默地站了小齐这边。

终于等来了四年级的孩子,凑齐17只小鸭子后,3个“鸭妈妈”连哄带拖地把队伍带回了幼儿园。

看着嬉闹的孩子和疲惫的老师们,我忽然意识到赵老师的创业之路,或许不会像预料的那么顺利。

3

公立幼儿园的监控没有联网公开,孩子们的情况只能靠老师反馈。听赵老师说,第一天就餐就不顺利——想想也是,幼儿园的孩子里,一个班的吃饭速度有快有慢,好在“后进生”总是可以被吃得快的孩子带一带。而被送入托管的孩子里,大多都是“吃饭困难户”,我送孩子托管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托管班可以改造一下家里的两个“小饭渣”。

这十几个孩子凑在一起,有的忙着环顾四周回首自己的幼儿园时光,有的忙着跟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叙旧。赵老师专门给我拍了小敏的视频,看着她是拿起了饭勺,却在一口口“无痛吃饭”,挖了好几口饭菜,都不见饭菜减少。视频背景里我还看到另一个小姑娘,一直在愣愣地盯着远方,好像在深沉地思考着什么。

收到视频的我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这可是你们一手教出来的‘好学生’,咋都没学会吃饭呢?”

赵老师过了很久才回复我,只有一个“愤怒”的表情符号。

听说老师们拿餐后水果做诱惑,甚至拿出平日的杀手锏——小粘贴——做奖励,但无论哪种方法,都无法激励孩子们的行动。有的孩子说:“老师,你以为我们还是小孩子吗?”

眼看着下午1点半就要入校,老师们没有时间与孩子争执,只好着急地结束了第一天的就餐仪式,接着试图用幼儿园的流程带着孩子们如厕、午睡,但发现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

家长们都精心准备了午睡的被褥,老师们也按男女生分好了床铺。开学前赵老师还曾经得意地向我介绍他们的装备:考虑到小学生已经不是小娃娃,幼儿园专门购置了屏风作为男女生床铺的隔板。但是孩子们不知是被开学的新鲜打扰,还是着急证明自己已经长大,近一半的孩子拒绝午睡。

第一天一定要立好规矩。老师们选了几个带头人单独做工作,一个个好声相劝才把孩子们都哄去了卧室。赵老师向我告状:“只有你们家小敏始终在抗衡不躺下,并理直气壮地说:‘老师,我们已经长大了,你管不了我们了!’”

我藏起了老师的“小报告”,想听听孩子们的评价。但是下午放学后,两个孩子似乎并没有提起托管班的意思,好像那2个小时在开学第一天里平凡得不值一提。

我忍不住去问小敏:“今天中午午睡了没有?”

她很平静地回答:“当然没有。”

过去一向乖巧的小敏一下子给了赵老师一个下马威,一定让她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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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师说,第一天试营业,短短两个小时,3个自诩为“园长妈妈”的管理人员,感觉比平时上了一整天班还疲惫。她看着办公室里斜放着的接送牌,美术老师精心画的那个“妈妈”,已经被孩子们抠下了半截,耷拉着脑袋悬在半空中。

这样下去显然不行,赵老师决定改变一下:幼儿园又“招募”了2个普通老师,排班协助中午照看;为了应对错峰放学,他们每天派4名老师出马,2个接一二年级的主力军,2个留下来等候三四年级的大孩子;就餐也分批进行,先到的孩子先吃;至于午睡,他们逐个与精神娃的家长进行沟通,协助督促孩子主动休息,对于特别不配合的孩子,还另辟了个小教室作为自习室,允许他们带作业或者课外书来。差异化的管理方式确实奏效了,孩子们虽然时有抱怨,但最终都乖乖听从了安排。

可惜好景不长,国庆长假回来,孩子们的麻烦又找上来了。

4

现在的父母都尽可能给孩子提供物质支持。我也一样,觉得孩子学会自己支配零花钱,也是“财商”培养的一部分。虽然路边摊有各种卫生隐患,但想想小时候放学后偷吃零食是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也会默许孩子一些略微出格的行为。

那天中午放学后,四年级的小葵在回托管班的路上买了辣条,赵老师看到了,立马让她退还了回去——这时孩子要吃了零食,等会儿肯定就不会好好吃饭了,再说,辣条也不健康。没想到,小葵不仅没有被批评的愧疚感,反而在众目睽睽下说出了“不”字。

小葵瘦瘦小小的,幼儿园时与我家小敏同班,在我印象里也是个不言不语的“乖乖女”。她的声音不大,但简单一个“不”字,坚定有力,不容辩驳。她站在路中间,不依不饶,堵塞了本就拥挤的放学队伍。赵老师顾及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只好妥协,但是不允许她在路上吃。小葵就拎着辣条的袋子角,挺直了腰板往前走去,好像一个打了胜仗的猎人拎着她的战利品。

别的孩子都没有作声,赵老师本以为这样的当众批评会给他们带来震慑。事实上,老师们想错了。

第二天中午,赵老师轮班接低年级,早早回到了班里。之后,接送大孩子的老师回来告诉她,今天我们家小敏也买了辣条,并且在路上就吃完了。

赵老师跟我说,她问小敏,昨天看到小葵被批评,今天为什么还要买?小敏理直气壮地答:“为什么她可以买我就不可以?这不公平。”赵老师按捺下自己的火气,控制着音量说:“难道你没看到昨天她没有吃掉,是饭后才吃的吗?”没想到小敏又提高嗓门说:“没!看!到!”

赵老师一下子被小敏怼得愣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接话。小敏却先她一步说:“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吃饭了。”旁边的大孩子们都已经坐好在吃饭,还有几个低年级的也没有离开,教室里传来孩子们窸窸窣窣的笑声。

这事抹了赵老师的威严,当天傍晚,她就约我在幼儿园门口见了面:“我就想第一时间给你说说怎么回事,免得你回家觉得我冤枉了她。”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但看得出,她还是被小敏气到了。

我不想激化师生关系,毕竟孩子还要继续在托管班里生活。当完赵老师的情绪“垃圾桶”,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听听小敏的说法——说实话,听到老师的告状,我对女儿的转变感到吃惊,也感到欣慰。我一直想让孩子们有个跟我不一样的童年,让他们有独立思考和表达的能力。小敏好像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怯懦躲闪的小女孩了,她虽然讲话还是柔柔弱弱的,但她有勇气让别人足够注意到她的观点了。

面对我的询问,小敏一开始回答时有点害怕,以为自己犯了错,力争为自己辩解:“我知道辣条不健康,我也没有特别想吃,就是觉得不公平才去买的。”

“辣条好吃吗?”我抛出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回答。

小敏愣了一下,紧紧抿着的嘴部肌肉瞬间放松了下来:“好吃。”

“那你告诉我是哪个牌子,咱从网上多买点儿。”

小敏笑了,彻底放下了包袱。我不打算再在气头上对买辣条这件事是否正确与孩子争辩,也不想让她为了这件事加深与老师的对立,悄悄淡化了这次不大不小的“不公平”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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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条风波后,越来越多的孩子又开始拒绝午睡。一开始是三四个,后来是一大群。老师事后都与家长进行了沟通,家长们纷纷表态,已经与孩子协商好,孩子会乖乖午睡。但是到了托管班,孩子们却是另一番态度,他们都坚持认为自己没有同意午睡,有的说是家长瞎讲的,有的直接说:“老师,我妈是为了哄你才那么说的。”

我也是被沟通的家长之一,为了维护老师的权威,我肯定要表态希望孩子中午休息好,下午精力充沛。但内心又觉得,每个孩子“耗电”情况不一样,我小时候就是那个每天在幼儿园盯着天花板的孩子,很理解小孩子不想睡还要直挺挺熬过1小时的感觉。

不睡午觉的孩子们成立了自己的团体,据说小敏就是小团体的领袖,所有抗议行为都是她带头做的。比如,饭后假装上厕所躲在厕所里不出来,比如,趁老师不注意逃到其他楼层。

小敏告诉我,赵老师单独找她谈心,她态度很坚决——不是自己带头的,只批评她一个人不公平!经过细细询问,好像的确如此,小团体的大脑其实是平时默不作声的小葵。

我哄劝赵老师不要着急生气,再观察观察,赵老师假装忽视了孩子们的出格行为。老师不管了,孩子们反而不闹了。有次我问小敏,最近赵老师怎么不找我告状了。小敏不抬眼皮地说:“她不阻止,我们觉得没意思了。”

我被小敏的话气笑了,看来女儿真的转变了。

我跟老公谈起托管班的事情,他也赞成淡化这些是非。作为成年人,肯定十分理解老师们的管教都是出于好意,但同时作为经历过叛逆期的成年人,对自己青春期的感受也历历在目。所谓叛逆,不过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孩子们从乖巧地被驯化,到意识到内心还有另一种声音,再到另一种声音压过外在的约束,都是成长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旁观应该大于干预。

5

一波矛盾过去了,新的风波又开始了。

校门口的小卖部收割着孩子们的零花钱,除了琳琅满目的小零食,还有各色的卡游和盲盒。我们对“小马宝莉”的认知还停留在自己的童年,偶尔听家境较好的同学谈起那些动画片,都是在自己家不能收到的港台频道播出的。本以为这已经是上个世纪的卡通人物,没想到在这一代孩子身上还可以再流行起来。几乎每个女孩子手里都或多或少有些五颜六色、印刷精美的卡牌,她们即便没有看过那些动画片,也能对里面的人物和等级耳熟能详。而男孩子手里,则攥着各类奥特曼卡片,互相对战。

我没有干涉孩子玩卡,但发现这些卡牌成了孩子们“交易”的介质,有的孩子还成功中了商家的圈套,为了抽中某些稀有品种,疯狂买卡。老师们闲聊起来,发现个别孩子买卡花钱很大方,尤其是小葵,一买就是几盒。一盒卡牌往往有十几包,每包又有很多张,一包少则两元钱,多则十几元。这么多卡片孩子们都藏在哪里了?这么多钱又是怎么来的?

赵老师找大孩子们聊天,他们都说手里的卡牌是小葵“分发”的,“小葵很有钱”。据说,小葵每天都会买卡,抽中等级高的就自己留着,重复的就分给他们,他们有了重复的,再分给低年级的小孩子们。中午选择不午睡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会结伴去上厕所,然后一待就是很久。据说他们都是躲在厕所里“交易”,伴随着卡牌等级不同,他们的人际关系里也逐渐分化出各种帮派等级。

毋庸置疑,小葵已经成了隐形的“孩子王”。她拉拢孩子的手法很奏效,老师批评她时,不用她亲自辩解,就会有很多孩子来帮她说话。我跟小敏问起小葵,小敏也是不停地帮她辩驳:“她买卡的钱都是自己的零花钱。”“她爸爸知道她买卡。”“老师为什么要管别人买什么东西?”“我们都觉得小葵做得没错”……大孩子们好像越来越不害怕老师,以与老师作对为荣。反倒是小葵,默默地躲在幕后,无论老师问什么,总是默不做声,看不懂她的心思。

从老师的角度,有点见不得这样的小团体,也想帮着孩子们脱离消费陷阱,养成好的生活习惯。赵老师从群里加了小葵妈妈的微信,但是一直没有人确认。她告知其他孩子不要带卡来学校,但是孩子们不听,据说还跟老师起了冲突。

我私下找小敏沟通,她非常明确地表示不同意我的说法。她说卡不是自己买的,也不是他们主动要的,是小葵每天中午把不要的卡丢弃,他们“捡的”。小齐也抢着说:“对,这些卡扔掉太可惜了,我们才捡的。”

看来小葵的收买力不仅在中年级,连一年级的小朋友也被收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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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老师的管理陷入死胡同时,又一件事发生了——小葵的钱丢了。20元,不大不小的数目,小葵主动告诉了那天跟班的老师。赵老师小学时丢过一次零花钱,她一直不敢告诉父母,饿着肚子连省好几顿早饭才弥补了差额。她大概深深地共情了孩子丢钱的痛苦,决定把这事查清楚。

幼儿园教室有摄像头,孩子们的卧室和教室的监控都能回放。赵老师跟另一位老师反复回看中午的视频,发现有几个孩子曾经围着小葵的补习袋翻看,但是看不清具体翻看的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中午,老师们分头找那几个孩子谈话。孩子们的答案基本一致:大家都知道小葵比较“富有”,看到她的包里露出了一张卡牌,所以拿起来查看等级。有的孩子说确实也看到了零花钱,但是没有拿。

孩子们更一致的说法是,稀有卡牌对他们的吸引力远远大于现金。他们似乎并不在意那20块钱,甚至都没有在意钞票长什么样子,却对那张卡牌是什么角色、什么等级记忆犹新,又纷纷澄清,“给她放了回去”。

跟我聊起这段时,赵老师似乎有点失落,好像她的童年早已过时,连童年阴影都那么不合时宜。她说自己仿佛再一次听到了孩子们的嘲笑声。我安慰她,说这次丢钱事件最起码给孩子们一个教训,不要花钱大手大脚,也可以顺便从内部瓦解一下他们的小团体。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6

本以为一次隔离谈话会让孩子们互起疑心,但没想到孩子们变得更团结了。他们好像互相通了气,彼此分享了被老师谈话的过程,找到了新的共同话题。最让他们不服气的,是这次调查没有结果,彻底成了悬案。

赵老师觉得自己失去了威严,主动查了小葵家长的联系方式,决定把孩子近期的情况跟他们反映一下,也坦白一下孩子丢钱的事情。

接电话的是小葵爸爸,他与女儿的风格一模一样,不主动讲话,只简单回答。他好像对女儿大量买卡的事情并不吃惊,在老师一顿输出这样的危害后,他只是表示会将老师的意见转达给女儿。对于弄丢的20块钱,他“大度”地表示不用追究。挂电话之前,他主动讲了第一句话:“零花钱是孩子妈妈给的,我不好多干预。”

赵老师这才想起来,小葵中班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孩子是跟着爸爸,妈妈在外地。我听到这样的消息觉得小葵的家庭背景好像解释了一切,开始有点心疼这个孩子。

我觉得应该淡化对小葵的约束,毕竟她“事出有因”。但赵老师显然已经开始被孩子们激怒了,并没有肯定我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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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还是在大把大把地在进行卡牌交易。一天中午,安静的走廊里传出喧闹的争吵声。赵老师应声赶过去,又是那群孩子,在卫生间门口与一名跟班老师起了冲突。

这位跟班老师是一名年近退休的保育员,以做事雷厉风行著称,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很怕她,所以专门被请来协助管理大孩子。赵老师看见老教师捂着胸口一脸痛苦,几个孩子昂着脑袋,你一言我一语地顶撞她,有的还举起了手腕上的小手表在录像。

赵老师当天中午就找到我,说吵得最凶的就是我家小敏,最可气的是她还一直拿着小手表在录像。

“你知道吗?你闺女冲我喊,她在‘取证’!”赵老师给我发语音信息,语气里充满了愤怒。

我知道关于能不能戴手表这件事早已是赵老师的心病——她曾经专门找我对质,问我小学是否允许孩子戴手表。我知道她是想找个依据证明自己的限制是正确的,但我如实告诉她,现在学校老师为了方便学生跟家长联系,允许孩子戴手表,只是上课时让家长都调成了禁用模式。

这次矛头再次指向了这个问题,她好像终于找到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而我看到那条“小报告”,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的画面是:一名个头不高的小女孩,鼓足勇气,拼命抬着自己的左手腕,把手表立起来,满脸的稚气里带着怒气,又带着胆怯。

小敏一定是要证明什么。作为被打压式教育培养大的一代,我曾经立志让孩子在更开明宽松的环境里长大,让他们成为有自己的观点并且敢于表达观点的人。为了打探真相,晚上回家后,我装出不经意的样子问起这件事。小敏一听,呼吸明显变粗了,带着一点哭腔拼凑出中午的过程:大概是孩子们又从卫生间里拆卡牌盲袋,反锁了厕所门,老教师看不惯,强行让他们打开门。在拉扯的一瞬间,卡片撒了一马桶。老师觉得乱,孩子们觉得可惜,双方都无法共情,推搡夹杂着训斥,愈演愈烈。

小敏说,老教师“打”到了小齐,赵老师还把他们都拽进教室里,反锁了门“审问”,并一再强调:“赵老师又是只批评我,卡明明不是我的,这不公平!”

我记得在育儿书籍上看过,面对孩子的冲突,不要马上否定他们的看法,要先肯定,等他们情绪平稳了,再顺势教育。

“你是想拍下来老师批评你们的过程,回来给我证明自己做的是对的,对吗?”

“对,我要维权。豆子说他爸爸说了,单独把未成年人隔离审问是违法的,老师不能把我们关起来!”

看来孩子们平时的法制节目没白看,我心里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我决定让女儿的情绪缓一缓,没有马上讨论这件事。我又悄悄找来小齐,他的描述跟小敏大致相符。儿子反复强调:“小杰,七七,豆子好几个孩子都对老师大喊了,不只是姐姐,但是只有姐姐被赵老师骂了,这不公平!”

真不愧是姐姐亲自带出来的弟弟,无论在家如何打架,出门还是一条心。

晚上我又联系了几个孩子的家长,拼凑起来的情况基本跟小敏小齐说的一致。大家也都很熟悉这些小团体的事——以中年级的大孩子为主,带着几个小弟小妹,天天跟老师对着干。而他们挨批评的事情,无非就是坐在了桌子上了,用零花钱买了零食了,不午睡了……这些在家长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

家长们表述一致的还有——赵老师的确特别喜欢“关照”我们家的俩娃,对他俩的批评格外多。有个家长甚至拍来了孩子们课间画的漫画,里面的主角就是我们家的俩娃。“黑暗的小饭桌啊,为什么被训斥的总是小敏和弟弟?”孩子们在图画的旁边写下这样的对白,非常生动传神,也成功点燃了我的怒火。

我看了这些,心里五味杂陈。我们家和赵老师有私下的交情,可能她觉得我这俩孩子是“熟人”,批评起来“方便”一点。就像以前家庭聚会,孩子们要是起冲突了,家长总是无论青红皂白地先批评自家孩子一样。或者像很多人对自己亲近的人反而会发脾气,对外人倒好言好语——这大概不是我所想要的“照顾”,我需要的不是她多偏袒我们家孩子,起码要有小敏所说的“公平”,总不能“杀熟”吧!

家长们也都了解小葵的事情,说着说着,言语里就掺杂了很多成年人的情绪。大家都觉得小葵才是最该受批评的,但是老师总在袒护她,像“怕”她一样。在他们眼里,小葵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位老谋深算的交际高手。

“你知道吗,这样的小姑娘不好惹,一定早就用惯了‘苦情’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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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临睡前,我以为小敏的情绪早已平复,凑过去想进行最后的教育:“你们这样对老师讲话很不礼貌,那位老师年纪大了,气坏了身体怎么办?”

没想到小敏的情绪一下子崩溃了,黑着灯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我恨死这个幼儿园了,为什么老师总是针对我?‘园长妈妈’这个名字太傻了,同学们都笑话我们,赵老师的头发就像泡面!”小敏好像一下子把积攒了很久的委屈都吼了出来,那稚嫩的声音简直可以用声嘶力竭来形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用这样的声音和状态讲话,除了惊愕,更多的是心疼。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了十几分钟,她还在抽泣。虽然快10岁了,但我感觉她还是那个襁褓里软软糯糯的小女孩,她在一天天努力学着自己长大,自己解决问题,可终究还是需要父母呵护的孩子。

做母亲的那一刻,我曾经在心里许诺,将来孩子无论在外面遇到什么委屈,我都可以包容理解他们,成为他们最后的港湾。但是这一刻,我该怎么做?

晚上我跟老公聊了很多,又想了一夜。老公同样是教育工作者,本来没有过多地听信女儿的一面之词,但听到女儿前所未有的嘶吼和痛苦,老父亲也心软了。在高高在上的“公正”和偏袒之间,我选择了后者,毕竟孩子说的也有理。

第二天一早,我在上学路上主动问小敏,要不要退掉小饭桌,干脆去学校吃配餐。跟屁虫小齐抢着说:“我再也不要去小饭桌了!”小敏反而没有讲话,安静了几秒钟后说:“妈妈,我还是要去。一个是因为这件事我没有做错,现在不去成了我逃跑。另一个是我不能把朋友们扔在那里,我们商量好要一起的。”

小敏冷静的语气给我的吃惊不亚于前一晚,她不仅平复了情绪,还经过了自己的“深思熟虑”。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孩果然已经长大了。

7

孩子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我也要做点什么。我主动给赵老师发信息,约她去我们一直没来得及去的小店:“听说你最近受了不少气,我请客弥补一下你的精神损失吧?”

我们像过去一样在中午见面,在拥挤的人群里客套地寒暄着。开场白一切如故,她在给我吐槽上级单位来了新领导,正在对他们各种整顿。我忙着点餐,尽量选着她爱吃的东西。她没有跟我抢着交钱,好像默许了自己是需要被补偿的一方。

在经历了这半年之后,好像我们的话题已经无法再避开孩子了。说着说着,还是提起了小敏,她的语气一下子变了:“我被投诉了你知道吗?”

我心里一咯噔,忽然觉得这场局,像自己走进了鸿门宴。

赵老师说,他们一把手接到上级部门的电话,说幼儿园被投诉了,点名就是投诉她,一下子还接了不止一笔。创园几十年,他们一直是先进单位,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加之新领导刚上任,这对赵老师真的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鼻头开始泛红。她说自己翻看了在园学生的所有档案,实在想不出已经脱离一线教学岗的她到底招惹了哪位家长。经旁边的同事提醒,她才想起来,会不会是托管班的孩子?

“果然还是旁观者清,我很快收到了上级转办的投诉单,内容写得清清楚楚,都是针对托管班的!”投诉单上有的说饭菜孩子吃不饱又不给续,有的说老师限制孩子人身自由强迫睡觉,有的说老师打骂学生,最刺眼的还是那条:“XX老师关学生禁闭,强迫进行审问。”

这一条的观点听起来有点耳熟。老师凶起来确实自带威严,我一下子吓到不敢喘气。

“这是我当老师二十年第一次被投诉你知道吗,还是个大满贯!”赵老师嘴角的肌肉拼命拉扯着,不想让自己做出哭泣的表情,但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有点不忍心,但是又很想向她解释小敏的观点。理智让我还是抽了一张桌边的面巾纸,给她递了过去。

我很快冷静下来,试探地询问她被投诉的细节,我一一回想,投诉的时点与老教师和小敏起冲突是同一天,小敏根本没有时间投诉。我偷偷翻看自己的手机,也没有找到市政电话的通话记录,而小敏的小手表,我早就给她做了设置,电话簿之外的打不进来,也打不出去。

我一下子挺直了腰板,开始“语重心长”地劝慰赵老师。我试图告诉她,儿童第一个叛逆期是“可怕的两岁”,自我意识的第一次萌发,而第二个叛逆期,恰恰是七至九岁。他们开始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不再是小孩子,不愿意让家长拉手,不让父母叫自己“宝贝”,凡事都喜欢跟大人对着干。而与此同时,他们在这个阶段又非常依赖大人,很在乎大人的反应。

我尽力让自己站在老师的立场上讲道理,但说着说着,又不自觉回到了家长的立场上。我告诉她,我私下跟很多家长交流过,比起以前的老式教育,现在的家长都教育孩子“要勇于对不同的观点说不”,尤其是女孩子,现在的社会观念是女孩子不需要“乖”,太乖反而会被欺负。

“女孩子就要乖乖听话。”“女孩子不要那么要强。”“女孩子有个安稳的工作就好。”“女孩子脾气那么大,将来怎么找对象?”这些话不是规劝,是枷锁,不是吗?我内心想出来好多话“顶撞”赵老师,但是都忍了回去。

赵老师极力给自己辩驳,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也不是所有孩子都在跟老师对着干,有很多好孩子。”

我也不依不饶:“你知道吗,孩子最近课本在学一个词叫‘应声虫’,他俩说托管班里很多孩子就像那种应声虫,只会附和老师的话,却没有自己的观点。”

赵老师擤了一把鼻涕:“在学校里就得听老师的,在家里就得听父母的不是吗?”

我一下子被激发了反驳欲:“这个可不是,我们一直教育无论在什么时候,谁有道理就该听谁的。每个人都要经历叛逆来认识自己,小时候不叛逆,大了叛逆就晚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我故意深深地看向赵老师的眼睛。我的眼神里是愤怒,这份愤怒,不仅因为她和孩子之间的矛盾,更有对她的“怒其不争”,而且我还咽下了真正想吼出来的话。

赵老师从小就是个乖乖女,工作后仍然乖乖听从父母的话,找了一个看起来“老实可靠”的男人结婚生子,不料遇到中年背叛。父母没有心疼她,反而怪罪是她的过错。我曾经陪她走过了至暗的一段时光,陪着她从对男人的依附中一点点独立出来,彻底摆脱原生家庭的束缚。但是她看似一点点变化了,其实根本没有变。

人生的失意一定对中年的她是个巨大的打击,冲击着她与生俱来的性格,冲击着她的三观。而我对女儿的教育方式或许真的触动了她,她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可能是自我怀疑。人到中年,即便已经意识到错误,也很难彻底否定自己的前半生吧?

赵老师被怼得说不出话,停了好一阵才说:“你知道吗?你女儿就跟你一模一样!”

不得不说,她这么说不仅没有震慑到我,还换来了我的一点小得意。看着她生气的样子,我又有点被打动,忽然感慨自己真是很久没为了工作热泪盈眶了。

赵老师看透了我的心思,恼羞成怒摔了筷子:“这什么破店啊,菜里还有头发!”小店老板旁听了我们全部对话,灰溜溜地躲进后厨。赵老师跟我吃饭,本来是想诉苦的,但发现我不是作为朋友而是作为家长出场,完全无法共情她的感受。她处在愤怒的风暴中心,又完全听不进我的大道理。

我的劝慰彻底失败,跟小敏一样把赵老师激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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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约会不欢而散,好在两个成年人都为对方保持了最后的体面。很多话我没有当场说破,也没有当面闹翻,但是我们的心已经完全走上了岔路。

我认识的那个赵老师,本以为自己在幼儿园里工作,可以一辈子跟孩子们一起,一直保持一颗童心,用单纯的是非观来度量周遭相对简单的幼儿世界,不掺杂太多成人世界的尔虞我诈,没想到,却被这群正在成长、急于证明自我的孩子们结结实实地绊了个大跤。

当初赵老师大胆地提出了托管创业,拼命想证明自己的决策是对的,一股热情扑在托管班上,却成了旁人的笑话。她或许也像我一样,为了孩子们的教育失了眠。她或许会一个个回放这些孩子小时候的面孔,有懵懂可爱,也有胆怯试探。她曾经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规训他们,让他们可以永远像捧在手心的小动物般乖巧可爱,可是他们终究会长大,会脱离大人们的驯化。

作为一个从小被打压式教育管起来的大人,我深深体会过失去自我再找回自我的困难。我曾经也困惑于小敏性格的转变,为什么她在幼儿园那三年从来没有被老师告过状,现在回去老地方,却成了“问题女孩”?她告诉我的答案是:“小时候我不是‘乖’,是不开心,是不会说,不敢反抗。”

我本来告诉自己,希望孩子可以在一个公平自由的教育环境下长大,让孩子脱离无休止的否定,让他们自己去“试错”,然后磨砺出属于自己的盔甲,去适应这个并不友好的成人世界。但是面对好朋友的“良苦用心”,我又有些不坚定了。我也意识到自己那天着急说教的样子,其实跟赵老师一模一样。

我与赵老师整个寒假都没有再联系。不知道那段时间的赵老师是不是也在像我一样困惑和反思,不知道她有没有从小敏身上反思自己的乖巧懂事,从而鼓起勇气去追讨上级单位拖欠她很久的工资。

8

第二学期开学后,我还是在托管班续了费。家里俩孩子大概是了解到我是他们坚强的后盾,很多事都喜欢跟我分享。

听说托管班又被投诉了,小敏说是因为老师把幼儿园吃剩的饭菜倒给托管班的孩子们吃。小齐又在一边帮腔:“对,我也看到了,老师提着幼儿园的菜桶过来,倒入了我们的菜桶里。”

这一次我实在没法偏袒孩子了,不用想也知道,那一定是老师把没分完的菜匀给了托管班,怕孩子们吃不饱。

“老师天天跟你们这些小屁孩在一起,也真是遭罪。”

小敏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跟着笑了起来,显然,她已经可以作为一个大人来分辨是非和交流沟通了。

家长群有人“八卦”,说刷到了短视频,有监管部门来查监控,核实他们小饭桌给孩子们倒饭的投诉。很多家长没有核实真相就被挑动起来,怕自己家孩子吃了亏。“听说小饭桌给孩子吃的饭有问题?”“你们知道吗,之前就听说幼儿园有老师打孩子,要不然他们监控怎么一直不敢公开联网?”还有的家长在群里转发了各种幼儿园虐待孩子的短视频,但看起来都是明显地拼接博眼球的那种。

晚上我跟小敏主动聊起这件事,让她分析一下这次事件的可能性。小敏说,如果短视频拍的是倒饭的过程,那有可能是学生拿小手表偷拍的,但是如果拍摄的是来人核查的过程,那就不是他们学生能拍到的,可能是大人拍的。

我再次感慨“小大人”的分析能力。这次的投诉,最大的可能就是赵老师他们隔壁的同业吧,毕竟幼儿园托管班的价格低于市价,这半学期又额外吸引来了近十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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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时隔几个月,赵老师又主动联系我了。她说最近又发现了一家小店,问我想不想去试试。我欣然答应。

我们两个人有些尴尬地坐在了对面。她用儿子的问题打破了僵局,与我讨论起青春期叛逆的话题——她一向懂事的大儿子也迎来叛逆期了,最近跟老师、同学、家长处处别扭。她还主动向我吐槽他们最近的收到的那起投诉,虽然还是气哄哄的,但语气里带着更多的调侃。她说,老师们都推测投诉很可能是同业恶意竞争,好在他们也有完整的视频监控自证清白。

她还主动谈及了去年年底的投诉。那一波投诉是“不要求回访”的类型,所以她决定不再追究孩子们投诉的来源。像小葵一样,她学着把自己抽离出来,用沉默来旁观。这种抽离的姿态,反而让上次的投诉事件成为了师生关系的一个分水岭,换来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平静。

在那段时间的抽离中,赵老师好像读懂了小葵的感受,“她的眼睛里没有了过去的冷厉”。听其他老师说,小葵没有避讳过父母离异的事,只是提起来时会反复强调“是我主动选择的爸爸”。小姑娘或许一直想证明,自己不是被妈妈放弃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但她可能还不明白,自证正确这件事本身,往往无比艰难。

赵老师临走时告诉我,她已经在外面租了房子,彻底搬离了父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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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长妈妈小饭桌”马上迎来第一年的结业,这也是这些幼教从业人员职业转型的第一年。这一年里,总是拼命求公平的“刺头”小敏,老练沉稳的“军师”小葵,还有一心跟着哥哥姐姐站队的一年级“小大人”们,使老师们的创业遇到了各种困难和麻烦。但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也与孩子们一起,相互陪伴着成长,学习如何与“小大人”相处,以及如何处理成年人间的友谊。

赵老师从网上查到稀有的卡牌可以单独购买不用疯狂拆盲盒,偷偷从网上下单了一套送给小葵。她说小葵一开始像看怪物一样看向她,但是很快又笑了,只是依然没有讲话。

(文中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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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夹缝里求生存的幼儿园遭遇到叛逆的“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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