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汇丰银行大厦顶层
沈弼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地透着一丝压抑的烦躁。他放下助理刚刚呈上的消息:怡和洋行大班纽璧坚已驱车离开公司,正火速赶往汇丰银行总部。纽璧坚的来意,沈弼心知肚明。
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甚至没有经过秘书的通传。纽璧坚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了进来,西服的扣子敞开,领带歪斜,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脸上混合着焦虑、愤怒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
“Peter!你必须帮我这次!”
纽璧坚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绅士风度,没有寒暄,直接走到沈弼宽大的办公桌前,双手“啪”地一声拍在光洁的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后者脸上。他掏出一份还带着油墨香的打印文件,狠狠摔在桌上。
“你看!置地的股价!今天早上刚刚冲破110港币一股!开盘才66元!几乎翻了一倍!市值已经冲破七十亿港元!历史新高啊!”
他的手指用力地戳着纸上的股价曲线图,仿佛要将它戳穿:
“我质押在你手里的那17%置地股份!价值已经超过十亿港币!我只要求追加三亿港币的贷款额度!对你汇丰而言,这点钱算什么?九牛一毛!抵押物价值绰绰有余,风险在哪里?风险!”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沈弼向后靠在高背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腹前,平静得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看着纽璧坚因愤怒激动而扭曲的脸,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等对方咆哮式的发言告一段落,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向纽璧坚最不愿意面对的角落:
“纽璧坚爵士,冷静点。问题不在于抵押物的纸面价值。问题在于……”
他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
“这所谓七十亿市值的基础是什么?是那个东洋人‘小林天望’的疯狂抢购!是市面上那帮红了眼的跟风散仔!他们现在把置地捧成了‘小林概念股’!这个股是什么东西,你在港岛这么久,难道不清楚它们的结局?”
沈弼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当这个东瀛阔少吸够了货,达到他想要的某个比例,比如5%,拿到董事会入场券,或是他觉得赚够了,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这股热潮会立刻散掉。无数之前被他玩弄于鼓掌的热门股,最终跌得比涨之前还要惨!多少人因此倾家荡产?你手里的股份,真值十亿?别做梦了。到时候,甚至可能六十块一股都卖不出去!汇丰不能拿着储户的血汗钱去赌一个随时会炸的气球!”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眼神变得严肃而冷酷:
“我的建议是,立刻停止你那用港岛资产去填海外窟窿的想法。省省力气,不如想想,”
沈弼的声音带着迫人的压力,
“万一置地的股价撑不住,跌穿六十块,甚至更低,你要怎么办?届时,汇丰为了确保贷款安全,抛售质押股权平仓止损,那是毫无悬念的商业行为。交情?挡不住真金白银的风险。”
“混蛋!”纽璧坚气得脸色由红转紫,几乎要破口大骂。
“怡和!我们怡和是港岛最大的英资企业之一!我们手里的是置地!是港岛地产业王冠上的明珠!汇丰作为港岛的准央行,维护港岛经济的稳定难道不是你的责任?你现在眼睁睁看着一个东瀛仔搅乱我们的市场,搅乱我们的支柱企业,你汇丰不仅不帮我稳住局面,还在这落井下石?眼睁睁看着怡和陷入流动性危机?沈弼!你还是不是英国人?!”
这句几乎指着鼻子骂“叛徒”的指控,彻底激怒了沈弼。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办公桌,目光如电射向纽璧坚,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英国人?!好!我跟你讲清楚!怡和洋行!如果你们真的扎根港岛,心思都在港岛,你会把港岛置地赚来的巨额利润,把质押汇丰贷款得来的资金,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伦敦、悉尼、加拿大、美国去投资吗?会搞得现在港岛这边一个大窟窿都填不上,要靠股市泡沫来救命吗?!”
他毫不留情地揭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你们的资金流向,我汇丰内部报告一清二楚!拿港岛的钱,去补你们海外投资亏损的漏洞?还反过来指责我不维护港岛稳定?你纽璧坚爵士,心里打的主意难道不是随时准备弃船而逃?!”
沈弼的质问像剥皮刀,将纽璧坚内心最深处的盘算暴露在空气中。
纽璧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跳,被戳穿心思的狼狈感和极度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想辩驳,却被沈弼强大的气势压了下去。好一会儿,他才像泄了气的皮球,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某种辩解和自我安慰的急切:
“形势所迫!Peter,你是明白人!大陆那边什么情况谁说得准?谁知道什么时候,四九年的上海会重演?多少产业一夜之间归零!我们怡和不过是未雨绸缪,把资金和投资分散到更安全的英联邦地区。这是基于风险考量的正常资产配置!不是你说的弃船而逃!”
纽璧坚的脸涨得发紫,声音因激动而带着破音,但他强行压抑着,试图让自己的辩解显得更有道理。
沈弼冷眼看着他,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嘲弄并未消失。他太了解这些老牌英资的想法了。未雨绸缪?说得好听罢了。
“只是运气不好,转移出去的资产在海外投资上,暂时产生了些亏损罢了。”
纽璧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知道单纯的辩解无济于事,必须拿出实质性的东西。
“但现在还有挽救的余地!只要有几亿现金周转,填上这个窟窿,很快就能盘活!我们的核心资产——置地集团,它被严重低估了!”
纽璧坚的情绪变得急切,手指重重戳在桌面上,
“Peter,你是知道的!我们一直压制着置地的市值,它实际拥有的土地和物业价值,远不止这几十亿!别说现在七八十亿市值,就是破百亿,对它来说,也是应有之义!”
沈弼眼皮微抬,似乎终于有点兴趣听下去。
纽璧坚看到沈弼眼神的变化,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刻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推到沈弼面前,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
“看看这个!这是我们应对‘小林概念股’暴涨暴跌魔咒的办法,也是我们打破以往惯例,向股东示好的实质性举措!”
沈弼的目光落在文件封面——《置地集团1977年特别分红方案草案(草拟稿)》。他伸手拿起,快速翻动。文件的核心内容清晰明了:鉴于目前市场热度及公司良好现金流预期,置地集团拟于1977财年结束前,向全体股东派发每股相当于当前市值10%的特别现金分红!
10%?沈弼拿着文件的手顿住了。这个比例,在此时此地的港岛上市公司中,堪称绝无仅有!尤其置地,以往的策略一直是少分红甚至不分红,依靠低市值高杠杆滚雪球式发展,这也是其股价长期被“压制”的原因之一。纽璧坚此举,不啻于捅破了一层窗户纸。
“破10%的分红承诺……”沈弼喃喃道,指尖在方案的关键数据上敲了敲。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评估着这份方案的威力。如果真能实现,哪怕是小林天望不买置地的股票了,置地的股价也不会瞬间跌回66块,它会给市场一个强有力的底部支撑预期。持有者会计算分红后的成本,会考虑其长期资产价值。这远比单纯的题材炒作稳固得多。
他抬起头,审视着眼前这位怡和洋行大班。纽璧坚的脸上混合着紧张、期待和一种豁出去的狠劲。沈弼终于放下那份文件,身体重新靠回椅背,但先前的冰冷拒人千里之感,已然消散不少。
“你需要多少?多久?”
沈弼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纽璧坚的心脏猛地一跳,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三亿港币。用来填补澳洲矿场罢工和伦敦白银保证金的临时缺口。等矿场复工,白银价格企稳,立刻就能归还!澳洲那边保守估计,矿砂一旦出口,铁矿产生的现金流最迟三个月就能覆盖贷款本息。而这笔钱也可以帮置地把分红的底气做得更足,给市场更强的信心!”
沈弼沉默了几秒钟。办公室里只剩下雪茄缓慢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中环车流声。
“三亿额度。”
沈弼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抵押物还是你质押在汇丰的置地17%股份,哪再补3%股份质押,凑够20%股份,才勉强能给哪们三亿额度授信。但是纽璧坚,你听清楚了,”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
“汇丰给你的最大宽容底线是每股六十港元!只要置地的股价在市场上低于六十元,哪怕只有一毛钱,哪怕只低于一分钟,汇丰会立刻,马上,按市价抛售那17%的股份用于平仓!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到时候,不会有任何事先通知,也不会有任何商量余地。你,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沈弼说得极慢,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
“明白!完全明白!”纽璧坚几乎是吼出来的,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他猛地站起身,伸出手,
“Peter,一言为定!我保证!绝不会让置地的股价跌破六十!”
沈弼看着对方伸过来的手,并没有立刻去握。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在批准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将文件递还给纽璧坚。
“手续威廉会跟进,资金最快明早到你们指定的账户。”
沈弼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才象征性地碰了碰纽璧坚的手,
“纽璧坚爵士,好自为之。希望你这分红方案,不只是画饼充饥。”
纽璧坚紧紧握住那份签了字的文件,感受着纸张沉甸甸的分量。
“绝对不会是画饼!Peter,你就等着看好了!”
他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亢奋。三亿港币!只要这笔钱到账,白银的窟窿能堵上,澳洲矿场的僵局也有了撬动的资本!至于置地股价?有这10%的分红王牌在手,还有那个疯狂的林天望在搅动市场,怎么可能会跌?
他昂首阔步地走出沈弼的办公室,脚步轻快得仿佛要飞起来。汇丰大厦冰冷的电梯里,纽璧坚看着镜中自己志得意满的面孔,忍不住哼起了轻快的调子。
小林天望?霍震挺?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争风吃醋倒是帮了他天大的忙!这场资本的风暴,终究还是让他这头老狐狸得了渔翁之利。
中环,林火旺的龙腾报业名义上的办公室
几乎是纽璧坚意气风发踏出汇丰大厦大门的同时,在附近一栋普通写字楼的一个低调单元里,高乔浩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气喘吁吁地对着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林火旺喊道:
“小林君!成了!真成了!汇丰批了!纽璧坚那老狐狸,刚刚满脸笑容从汇丰出来,绝对拿到钱了!我们的线人看着沈弼的秘书拿着签好的文件跟纽璧坚的手下对接呢!
线人冒着风险,打探到的是,纽璧坚又贷了三亿港币,并且增加质押了3%置地集团的股份。也就是说,目前怡和洋行手上的股份当中,有20%都质押在了汇丰银行,他们自己手上所持股份,应该只有7%,哪怕还有其他关联持股,也绝对不会超过10%了……”
背对着高乔浩的林火旺,一直凝望着窗外的身影微微一顿。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边。他似乎只是静静地停顿了那么一秒。
突然,林火旺猛地转过身!
“砰!”
他右手握拳,狠狠地、重重地砸在光滑锃亮的红木桌面上!巨大的声响在办公室里回荡,桌上的笔筒都跟着跳了一下。
高乔浩被吓了一跳,但旋即看到林火旺的脸上,没有错愕,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蛰伏猎手终于等到了绝佳出击点时迸发出的、无比炽热的兴奋与亢奋!
“好!好!好!”林火旺连说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像金铁交击,铿锵有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火光在熊熊燃烧,
“鱼,终于彻底咬钩了!等了这么久,这局棋,才算真正开始了!高乔君!”
他猛地站起身,身形在落地窗投下的巨大阴影中显得无比挺拔。
“立刻,通知我们在伦敦和芝加哥的人,监控白银期货的价格,盯死怡和洋行的仓位!每半小时汇总信息过来一次……真正的风暴,已经要席卷而来了!”
高乔浩看着眼前仿佛瞬间从平静深渊化作出鞘利刃的林火旺,只觉得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亢奋直冲头顶,连忙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嗨!小林君!我立刻去办!”
林火旺的目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仿佛越过鳞次栉比的高楼,精准地落在了远处怡和大厦那个顶层办公室的位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笑意。
真正的好戏,现在才算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