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根放出来后去找过组织,很不幸,都不认识。看看脸,没有个熟悉的。好在许世友、郑维山等将军都还活着,李先念也在中央,但是桂根想了想,回忆着,许世友没见过,郑维山好像也没有见过,李先念当过红32师33团政委,是大官,现在又住在北京,北京在哪儿都不知道,也无法去找,周师长见徐向前只是那么几次,每次都是开会,他是警卫,只能在门外警戒。开过会之后,前面战事很急,二话不说,周师长骑上马就回了。徐向前送过周师长,老远挥手,也是老远看过,徐向前能认识自己吗?不可能。那个杀周师长的不知道还健在不?他杀了周师长,现在不论是在与不在,我都不去见他,要是见他,还对得起周师长吗?这仇恨!一想到这仇恨,桂根都不知道找谁个报,好像世界上什么都能找到根,就这份仇恨永远找不到根。
我知道,爹也是猜测的,但是爹猜测得有道理。爹还说,你不知道,桂根和桂枝拿棍要饭,走呀走,不知道走多远。我听说走到山西、宁夏、还到了新疆,说是要饭,实际上是寻找什么,但是也没有找到。回来时,还过了雪山,走了草地,碰见新疆建设兵团的人员,给了他很多白馍,吃得很饱。回来了,再也不出去了,因为回来时,在路上捡到一个小要饭的,长得很标致,没爹没妈,自己也同意,就嫁给了哑巴桂枝。只可惜,这个小要饭的也是一个哑巴。但是,小要饭的很勤快,很会干活。拉鞋底,做褂子,还会烙馍馍,一家人有了桂花,也就兴旺起来。爹说,那时候他还小,看见桂根一家子,虽说话不多,但是过得很幸福。其间,也有人劝过桂根找找,桂根好像不想找,整天拿着旱烟袋,咕噜咕噜抽,看着天上的白云,还有那一阵阵雁鹅。冬天晒晒太阳,夏天在树荫下瞌睡,等待着时光,好像把一切都忘记了,对于后来的“文革”,也很漠然。
对于桂根、戴小凤以及桂枝在黄柏山森林里生活的场景,只能靠想象了。公安局调动警察三百多人,还有一千多民兵,把黄柏山围了个水泄不通。像当年石生财和敌12军的部队围剿金刚台上的红军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围剿,而警察则是侦破。寻找了许多山洞,也没有找到什么,找到一顶戴着红五角星的破帽,已经开了三个洞,只有帽沿和帽子前面的一块布还在,显然是在一个山洞里找到的。这个山洞也没有名字,不过嘛,向阳,朝东,上面有一棵硕大的桂花树,枝桠很多,能覆盖住洞口。走进洞还真有点困难。洞西边是后山,很陡,东边是洞口,洞口前面是哗哗的流水,低头看就是一条峡谷,深不见底。北边、南边,都是山,但是没有路。路在哪里呢?是一只猴子引的路。
那天,公安局干警走到这个地方,有一只猴子在山顶上晒太阳,看见有人来,呲牙咧嘴很不友好。公安人员就拿棍撵,猴子跑,跑到这里,顺着树底下往里钻,见不到了。公安干警感到奇怪,于是急用棍子捣,也没有什么,只是棍子撩开树枝,现出一条狭路,顺着路走了一百米左右,一拐弯,就到了这里,前面能听见水声。知道没有路了,就用棍子往边沿捣,才知道有一个洞。干警就来到这里,才发现里面有几十平方那么大,靠近北边的是一张木头床,是木头堆积而成的,里面还有一口破锅,还有一些柴禾,三只破碗。干警还发现了几个奇怪的东西——
军用铜壶,这个东西十分稀罕,直到建国了,人民解放军才背上。这个东西叫铜壶,实际上是钢做的。上面已经没有漆了,明晃晃的,也没有盖子,放在一个石头上,样子有点瘪。这个东西给我们的干警判断产生了误差,他们认为一定是国民党狗特务。有了这个东西一定能找到电台,于是乎把这个地方翻了一个底朝天,很失望,没有找到电台。局长刘子端说,敌人在这里放电台干啥?我们搞建设,他们搞破坏,也应该在大城里呀?不合乎逻辑。大家认为刘局长说的对,也就不再深挖。但是第二件物品却让他们感到亲切,那就是一顶红军帽。红军帽没有啥,有了更好,这不说明桂根和桂枝也是自己人吗?但是,也不能这么判断,一顶帽子有可能存在两种结果,这般思考,问题有点复杂。那就是这顶帽子十分陈旧,上面全是灰,还藏在一个石洞的夹缝里,掏出来一看,只有帽沿和帽子前面的部分。刘局长立即判断,这两个人有可能谋杀过红军,要不为啥在这么个深山老林里住这么长时间不出来呢?十几年,那是什么概念?难道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外面的风声吗?这两个人不是国民党狗特务也是杀人犯,对共产党犯下了滔天罪行。这般一想,就拿着帽子回到县,把情况报告了吴三多。吴三多猛一听,也觉得有点道理,但是吴三多心头一激灵,打了一个冷战,他想起高敬亭被杀的情景,说高司令不听党的话,搞独立王国,想想心就寒,觉得红军杀那么多自己人,没有一条能站住脚的,都是臆测,联想到此时,仅凭一顶帽子就断定他们谋杀了红军,有点不合适。但是吴三多说,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一九三一年到三三年,红军主力在这儿肃反,当地有很多参加过商城起义的老红军都被肃掉了。期间,有人知道这一情况后,有许多红军开小差,临时逃跑了。那时候我在儿童团,属小兵嘎子,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当时也害怕,也想逃,免得弄个什么反革命、AB团,被杀头,但是我忽然想,跑哪儿去呢?回到家也是被国民党反动派捕杀,到那时候,砍下头还要挂在城门上,心里就害怕,反正是个死,还是跟着红军,就是死咱也是红军。这么想着,也就没有离队。当时离队不少。有的投靠了国民党,到处追杀共产党,成了人民的敌人;有的隐姓埋名,在异地他乡种庄稼,一辈子客死也不敢出头;还有一种,就是像桂根这样的,跑到山里,等待着,不敢出来。对,也许桂根就是这样的,也许他真的就参加了红军,思想不坚定,看见张国焘杀人,吓傻了,于是乎就跑到山里躲起来了。但是,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为什么不出来呢?也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不知道外面的时局,像《桃花源记》,只知有汉不知魏晋。另一种解释就是对党失去了信心,或者感到自己的逃脱是犯罪,害怕追究,不敢下山也是个理由。但是不管哪种猜测,比起说他们就是杀人犯或者国民党特务要合理得多。
结合审讯情况,吴三多说,不能定罪,也不能放,继续关,等等看看,看看有什么新发现再说。
过了半年,外面也很清静,也没有敌特,更没有什么潜伏人员。吴三多临走时,对公安局长说,看来,这两个哑巴很可能是我们党的地下工作者,他们潜伏下来了,三四年到三七年这期间,是石生财和国民党捕杀共产党的高峰,他知道,不敢出来;到了抗日战争,他搞不清楚,不能出来;解放了,都在搞生产,再加上他又是哑巴,说不出话人家也不相信,就不出来;最主要的是没有衣服穿,白天不敢下山,夜晚下山也没有办法。这地方离村庄几十里路,不容易找到住家户,于是也就没出来。
大家都认为吴书记分析得有道理,只是刘子端心事重重,看着吴三多说,很多东西都能找到答案,只有一件事难以推理:这个桂根不是天哑,他嘴里舌头到哪儿去了呢?
桂根的舌头是怎么没的,确实是个谜,因为桂根说不出来,桂枝也说不出来,邻家百舍都觉得这一家很可怜,都是残疾也就不问,要是有人知道也只有桂花一人知道,但是谁去问桂花呢?既然没有人去问,桂根的舌头也成了一个谜!
我到县里查找有关红四方面军的资料,也没有找到有关桂根的事。一个偶然,碰见研究县志的老杨,说到王珍珍,老杨说,王珍珍的材料都在公安局。公安局搬家,有许多资料都丢失了,很可惜。世界很奇怪,时间像流水,打你面前过的时候没有人觉得珍贵,当一个人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时又觉得时间宝贵起来。对于王珍珍的材料,当时审问时大家都觉得像流水账,这些流水账大家都知道。可是人就像树上的叶子,秋天过后都要凋零。在冬天里,你见不到树叶你永远就不知道树上会长过树叶,只有你见到树上还有一两片树叶没落,你才会惊呼:原来树上还长叶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