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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靖2023-06-28 11:054,983

  奶奶去世了,全家人都很悲痛,虽说奶奶当过大地主吴承轩的小妾,但是我们一家人没有这么看。伯父流着泪说,俺娘一辈子是受过大罪的人,我刚出生就逢“大跃进”,一岁多就又遇“粮食关”,没饭吃,娘没有奶,就把手腕割开,滴血给我喝,才救了我一命。长大了,爹跟我说我还不相信,娘睡下了,我就把被子掀开,看见她胳膊果然有刀口。娘醒了,对我说,不是的,那伤口是不小心碰开的。我知道娘怕我心痛才说谎。她那一辈人受的苦都隐瞒着,我常想,这是为什么呢?

  大伯的伤心似乎传染给了小叔,小叔哭得更加伤心,一边哭,一边掏心掏肺地数落,有道是娘最疼小儿,你们出生爹还在,我出生不久爹就不在了。娘裹着小脚,一辈子裹着小脚。解放前的事我就不说了,解放后,娘差点被镇压,要是被镇压了还有我们吗?虽说我没有过粮食关,但是家里还是缺吃的呀。娘为了让我吃饱,煮菜稀饭,她光挑菜吃,舍不得吃稠的,滗下饭米倒给我,还说她不爱吃,说我正在长个头。那时候我咋那么傻,还以为娘真的不爱吃饭。哎,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娘走了,这份孝心还没有报答,我到哪儿还能尽孝心呀?大哥、二哥,我们得依照风俗,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让娘在阴间享受清福。

  爹是个文化人,没多说,只是在那儿回忆。爹说,是节俭还是隆重,对于娘来说都不重要了。她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娘与我们的缘分也尽了。娘生了我们,养育了我们,这些恩情当然得记住,也得传递给子孙。

  那时候,屋里聚了许多人,都不知道爹想说啥,有个帮忙的道士先生插话说,依照我们超度的规矩,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罪,因为不论你怎么样,只要你活着就得杀生,这就是人所犯的原罪。大娘的事我知道,她缠着小脚,却有文化,思想不保守,到了晚年还吃花斋。所谓花斋,就是初一、十一、二十一,这三个日子不吃大油,不杀生。

  爹看了一眼道士,想继续说,这时候大伯的儿子,刚从省城赶来,他比我大十多岁,是党员,大学毕业在机关工作。按照农村风俗,长子长孙披麻戴孝,长子得接待来客,出殡那天还得在前面打引路幡,长孙要跪在棺材头前陪着吊孝的人烧纸。好在什么都在革新,来客也不磕头了,改成了鞠躬。大伯不同意,还要让儿子跪着陪客人磕头,大哥不干,为了这件事,大伯很气愤,越是气愤就越是想到奶奶,越是想到奶奶大伯就越是坚持。大伯还说,你奶奶去世也就这一次,你还不尽孝心,你奶奶真是白疼你了!大哥顶嘴说,难道说我不跪就是不心疼奶奶了,就不孝心了?我哪次回来不是先看望奶奶,你们当儿子的,能做到吗?为了这件小事,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爹看不下去就劝解说,跪下与不跪下,都是小事,能说明啥问题呢?孝心,孝心,这俩字首先是孝,不说多,娘去世了,大侄子连夜赶一千多里就是孝。大侄儿没有忘记奶奶,就算是放在心上。也别争了,我们不能讲死理,再说了,什么都在变,不变你就要被时代淘汰。

  大伯说不过爹,气得嘟哝:这也变,那也变,娘的小脚还能变吗?这么一说,爹也就不说话了,大哥没办法,跪在奶奶的棺材前说,奶奶的遗憾也许就在这只小脚上,但是奶奶的幸福也许也在这只小脚上。想当年,倘若不是因为脚小,奶奶也许也跟石生财的三姨太一样被拉去批斗,最后的下场可想而知;要不是因为这只小脚——这只走不到一里路的小脚,奶奶也许也跟着红军跑了,我们这儿是赤区,要是参加了红军,是死是活还说不定呢。

  大哥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对我爹说的,不知道爹听到没有。外面还放着炮,大伯知道又来客人了,赶忙出去了。爹看着跪在老盆旁边的大侄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眼前浮现出来的似乎一下子变得黯淡了——那些奋斗,那些坚持,那些牺牲,随着岁月流淌,都冲刷得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一切的努力都变得那般苍白,一切的幻想都化为泡影,一切的誓言都是那般的轻,还有那一个个生命,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那些失去是那么的不值得……想到这里,爹也许有点感伤,泪水终于流出来了,扶着奶奶的棺痛哭。

  爹的痛哭十分突然,大家都不理解,一时愣住了。还是小叔,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手足情深,糊里糊涂地把爹拉走了。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黑漆的棺材在那张望。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开始恢复了秩序,该干啥还干啥,于是帮忙的人吆喝着,在不停地干活,多年不见面的亲戚也因为死者走到了一起。他们在聊,聊过去和未来,聊家庭的幸与不幸,叽叽喳喳,我也不知道都在说些什么,好像那黑漆棺材里躺着的与自己无关,谈笑风生,还不时开一句玩笑,说奶奶年纪大了,去世了也是享福,这就叫半喜半忧。我不理解,看着黑漆的棺材,还有袅袅升起的烟,不自觉地也想起了奶奶。

  我记事时家里很苦,想吃饭就跟奶奶说,奶奶是小脚,就拄着拐棍下到厨房做饭,我最爱吃的就是奶奶做的年糕。在农村,哪来的年糕,这个词就是新词,说给我的玩伴外号叫“一撮毛”的狗娃听,他就听不懂,再三追问“年糕”是个什么东西,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年糕”就是“镰刀”,是用来割稻子割麦子的,我解释好半天也没解释透彻,没办法就说是吃的东西,很好吃的。一撮毛总算听懂了,说,哦,年糕就是吃的,很好吃的东西。还有个玩伴问,有没有馍馍好吃?我哑然无语,因为我不知道馍馍与年糕是不是一个档次。

  出殡前一天晚上还要烧魂轿,搞不清就想看看,我见到的是一顶纸扎的轿子,上面还画上一些画,抬轿的是纸人,轿杆是容易烧的麻杆,一堆稻草,还有奶奶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用品。你说都是假的吧,奶奶的用品是真的;你说真的吧,那纸扎的轿子怎么能坐人呢?在真真假假当中,锣鼓已经响了,稻场上乒乒啪啪,有人在催,有没有奶奶用过的需要烧掉。我赶忙跑到屋里帮翻找,从夹墙上我发现一个本子,拿近看是一个日记本。爹拿着说,我来时你奶奶手里攥着,你大伯你小叔都不认识字,我拿过来一看是一个泛黄的本,里面纪录的全是往年的旧事,舍不得烧,放在夹墙上,现在你拿下来了,就别烧了。我就接过来。我记得很清楚,日记本很小,软壳的,上面很奇怪,画了一些水葫芦,当地人叫湖漂草。这种草没有根,浮在水上,青青绿绿,还开着美丽的小兰花。这些湖漂草,奶奶为啥要画在本子上呢?我正感到奇怪,大伯走过来,接过去翻翻,迟疑了一下又递给我说,你要是喜爱就给你,你也上学了,一个本子也用得着。

  我懵懵懂懂接过,也没有看就揣在怀里,磕过头把奶奶送上山,回到屋里,翻开才发现,里面已经写上密密麻麻的字,一点空间也没有了,是个废本子,我很失望。再看看,日记本很好看,特别是里面的字迹,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都是用毛笔写的,我见过毛笔写的字,却没有见过这般娟秀这般小巧的蝇头小楷,那一个个小楷仿佛是一只只蝴蝶,也许这些蝴蝶是刚刚出生的,都展开翅膀,跃跃欲飞,我来了兴趣,就读起来:

  扉页上:

  一个长长的带子把我裹着,我只能在这条带子上爬;我希望爬出去,但我又害怕,因为我的脚与众不同。

  写的是啥呀?带子,带子,是指奶奶的裹脚布吗?显然不是那么简单。我想了一会儿,不太明白,也就不想。再翻开第一页,这一页不再是一行字,好像还有个标题:《三姨太》。显然是一个人,于是,我又看起来:

  这是一个不平常的女人,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这是一个难以诉说的女人,我见过她却不认识她,因为她变化太大了。是外形变化太大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我也是三姨太,想想三姨太,我就害怕,害怕得战栗,那一堆骨头,灰灰的,黑黑的,那是三姨太吗?……

  那时候我还小,看糊涂了,这说的是啥呀?谁是三姨太呀?咋一会儿是我的奶奶呢?还说是一堆骨头,我就想起《西游记》里的白骨精,感觉挺吓人的,莫不是奶奶在编故事?屋里暗下来了,我收拾收拾,合上日记本回到家,睡了一觉,到了第二天,坐在树荫下再翻开日记:

  下了好几天的雨,也该晴朗了。下雨的时候,真无聊。看着天,一会儿乌云密布,一会儿电闪雷鸣,这些都是老天自个在那折腾,我们这些人还有那些动物好像都很害怕,都躲进屋里,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那些娇弱的小草在风中晃悠,可怜地啜泣,死死地抓牢每一寸土地。其实,还不知道自然的威力,即使你呆在天上,也会像云一样变成雨滴,不是砸得粉碎,就是跟着溪流奔跑,直到你找不到自己为止。

  读了两遍,真是看不懂奶奶写的是些什么东西。看不懂就忙着往下翻,又是一页:

  新社会比旧社会还是好,生产队里来了一个说书的,听了半夜,是《薛仁贵征东》,好像都很自豪,这是什么心理呢?薛仁贵征东,实际上就是攻打高句丽,最后把高句丽灭了,设立了九镇。这是不是侵略呢?由此看来,侵略是人的本性。作为一个文明的人类,只有克制这种侵略的本性,才不至于发生悲剧……

  “高句丽”,我推测是个地方,但是不知道在哪里,其余的我算是读懂了。我总算读懂了一段话,觉得很开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是,是论证文。那时候还小,也不知道什么叫论证文,只感到里面没有故事,除了听大鼓书之外,其余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就懒洋洋地看了几眼,只好又往下翻:

  这个日记本是吴玉兰赠给我的,当时喊我妈,我都有点害臊。玉兰是承轩的大女儿,在潢川上师范,很用功,长得也漂亮,有一副好嗓子,声音像山雀一样美。小妮子就是有点高傲,连她妈都瞧不起。玉兰嫁给石生财做四姨太,玉兰妈羞愧,第二年死了。玉兰认为是她把妈害死的,很伤心。我怀疑玉兰的精神失常与此有关,也可能跟她高傲的脾性有关。哎,悲剧呀!我们活着,眼前都是黑的,都不知道再往前走是个啥样子。玉兰回来,带来了很多好吃的东西,都是山里产的。但是玉兰却给我一个本子,这个本子很小巧,很精美。她跟我说,三妈妈,对了,我在承轩家也是三姨太。玉兰说,几个妈妈数你认字多,能看书也爱看书,我就敬佩你!我给你带一个本儿,你孤独的时候就把心记在本上。三妈妈,我们都活不长,只有本子能活得长,这个本子就是我们娘儿俩的命根子!我接过来,摸摸玉兰的小手,太瘦了,我都心痛。那时候吴承轩太老了,有我陪着他才能睡得着。到了二天,玉兰还在我床头放了一把兰草,赶我起床时她已经走了。

  玉兰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只有这个小本子,还能感觉到玉兰的热度。

  玉兰走了,商城也解放了,石生财这个恶魔没有被共产党逮住,真是遗憾!说起遗憾,真的很多。石生财有多少老婆谁个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都知道,那就是石生财的三姨太王珍珍,是个大美人,我见过的,听说这个女人也不傻,但是为什么死得那么惨呢?我听大队的领导说,他们批过王珍珍,已经不是人了,或者说已经不是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王珍珍了。那天说,队里领导来看看我,我扭头走了。回来后就睡了,醒来之后,脑子里还有许多挥之不去的影子,联想到我自己,忽然觉得人生真的很无奈!

  石生财是南五县剿匪游击司令,杀人如麻,白骨枕山,是土皇帝。姨太太多得要命,还被国民党判过刑,说杀掉也没有杀,传说他是个蟒蛇精,就是这样的人,居然被共产党误当成自己的同志从监狱里放了,他趁此跑到了香港。而吴承轩,只是一个地主,有些钱财,也有些名望,多娶了几房姨太太,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欺压过人,那些打长工的,打短工的,承轩每年都去给他们拜年,送去粮食还有猪肉,让他们吃饱饭,有些还结为亲戚。共产党来了,却把他抓起来了,因他是省府议员,必须杀掉,结果杀了。是枪打的,脑浆淌了一滩。我就说,谁要是把承轩安葬了我就嫁给他,我就嫁给现在的这个男人!我爱承轩,但是我却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我嫁给的这个丈夫,大字不识,但是我不能说我不爱他,我也不能说我爱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好像死亡也是等待的,等待死亡也不能太急。

  石生财没死,可没有罪过的王珍珍却死了。我也是三姨太,跟王珍珍一样,按照新社会的说法,我们都是受压迫的妇女。但是我们感觉不到压迫,感觉很好。不能说,只能记在日记里,这样的话还不能等别人知道了。好在我们这个小队就没有人认识字,背老三篇,背毛主席语录,都没有人会,也不认字,队长说让我带他们背,我也就要了几本书。那些书也怪好的,上面还印着许多漫画。我给他们念,还讲解给他们听,都听得很认真。到大队比赛,我们小队还得第一,大队就让我带人认字,半年后到高级社去,高级社的人说我们的成绩特棒,还准备抽我到高级社教书,一打听,说我是承轩的三姨太,也就作罢。但是,大队从此也不歧视我了,看我小脚,走路艰难,就跟我说,算了算了,流毒害了自己,这样的人还能翻到哪里去?让我帮大队算算账,记记工分,教穷人家的孩子读书……我就这样走到现在,还这样走下去……

  这个日记有些部分是解放后记录的,这一点很明显。我猛然醒悟,原来奶奶是这样活过来的,那么奶奶说的那个三姨太是怎么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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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遍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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