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薄嘴说，她不能起床你难道也不能起床吗？都一个多月了，也没听你说过呀？
易手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站在那里认罪。
石薄嘴又说，本来呢要惩罚你的，三姑心肠软，说你们是亲戚，也就算了。不过嘛，有一件事情得跟你商量。
商量？易手顺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敢相信，又问，啥事情？
石薄嘴每一次说话，易手顺就感到害怕，好像他嘴里吐出来的不是语言而是毒药，易手顺不知不觉吓得打颤。
先不说事情，我问你，三姑对你咋样？
如同再生父母。
嗯，能有这样的认识也算孝顺。石薄嘴说，你要知道，去年旱灾，死绝户的我们龙头凹就有三十八户，死一个两个人的就占一百多户，没有死人，平平安安也就那么十多户了，你家也算一个。但是，易手顺，你说说看，为啥你家就能躲过呢？
全靠三姑庇佑。
还算说实话。石薄嘴又说，原来我们都不知道，现在我们都知道了，石三姑不是人，哦，不是这样说的，石三姑不是凡人，是神仙！你信不信？
易手顺赶紧点头说“是”。
石薄嘴又继续说，可是三姑现在遇到困难了，我们能不能给她帮个忙呀？
那是，那是……
别那是那是，我问你，易手顺，你得表态。
易手顺说，大管家，就是三姑要我的小命我也舍得。
你的狗命不值钱！石薄嘴说，不过嘛，我就跟你直说了。三姑呢，不是凡人，既然不是凡人，那也就有非凡人的想法。昨天，三姑说你家小辫子是上天派下界的童子，不能在下界呆得太长，上天要她回去。
易手顺好像没听到，张开嘴也不说话，盯着，像个死人。原来绕去绕来，才绕到正题上，是要小辫子。他们要小辫子干啥呢？虽然易手顺不太明白，但是他还是说，不，小辫子绝对不能给，小辫子可是我的命根子呀。
石薄嘴也没有看，低着头自顾自说，三姑家里田地你都是知道的，这些年的发展也有三万石，但是因为去年大旱，颗粒无收，现在正是春天，也没有收成，再加之被黑杀党打劫，家里空了。石家，家大业大，还有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还有那么多队伍要养活，怎么办呢？只能另外打主意。老爷在省城不回来，已经是省里大员了，老爷要想升迁还得寄钱去，已经来信催要好几次了。三姑心情不好，气得不知道怎么办，正在这时候，那个为我们祈雨的神仙又来了，对三姑说，你得做好事才能有好报。三姑说，你就说吧？那位仙人说，你家长工易手顺有一个女儿叫小辫子，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原是天上的善财童子。最近从北方讨饭来了一个男童，也是善财童子转世，跟小辫子是一个时辰生下来的。两个善财童子在石家相遇，你石家又是依靠石灰窑起家的。石灰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祭祀了，窑神很生气，所以最近老是出事故——不是这个地方塌陷就是那个地方漏水，烧出来的石灰还是石头，卖不出去，还亏本钱。只要是祭窑，你家就发了。同时两位善财童子就会结为夫妻，在天庭里永享富贵呢。
易手顺没有听到，他揉揉耳朵，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但是他大吼一声：你别说了，我不……
石薄嘴说，你咋这般傻呢？女儿又不是儿子，总归是人家人。现在就与男童配对，也算是有个归宿。再说了，是人都会死，可你们家的小辫子不是凡人，是天上的星宿，早晚是要上天的。早上天，早点修成正果，不是好事情吗？三姑说了，只要这件事做成了，她就认石莲花为亲闺女，到那个时候，你也是亲姑爷了，我还得伺候你呢。再说了，三姑答应给你们五十匹布，十石田，外加两头耕牛，到那个时候，你们两口子吃香的喝辣的，要啥有啥，当老爷，也能吆三喝四的。你死猴子真有福分，到那个时候，你们两口子再生一个，你猴子就有后代了。到那个时候，你就是不要石莲花了，也能娶到好多好多堂客……
不！……易手顺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没等石薄嘴说完，就急急忙忙出了石圩子。
走在路上，是回家的路上，易手顺好像没有灵魂的僵尸，碰到树，把脸碰肿了。易手顺不知道想什么，但是小辫子那一对辫子，他想起来了。每次回家，小辫子就喊，爹哋，回来了。爹哋好辛苦呀，我帮爹哋揉揉腿。于是那只小拳头叮叮敲在腿上，别提多舒服了。有时也抱着小辫子亲吻，小辫子会说，爹哋胡子扎人，爹哋得把胡子剪剪咯。睡觉了，睡觉了小辫子。小辫子睁大眼睛在那想，小辫子，睡觉了，想什么？小辫子说，爹哋，你猜猜娘现在走到哪里了？不知道。你不知道，昨夜里你做梦了，还在梦里哭呢，哭着说着还喊着娘的名字，说娘死了。娘真的死了吗？娘不会死的，你说过娘是猫咪变成的，猫咪有九条命，不会死的。易手顺一下子又想到小辫子被抱去祭窑。不，不，易手顺大喊。
回到家里已经天黑了，石莲花和小辫子睡下了，石莲花喊了几句，问易手顺吃了没有，易手顺就没有听见，莲花生气，不高兴地说，你咋了，耳朵听不见啦？这般一说，易手顺才嗯了一声，然后又说，都睡了，怕打扰你们，睡吧。
易手顺也没有洗脚，倒在床上便睡，也真地睡着了。小辫子，小辫子，一对辫子在小小肩膀上摇着，易手顺在后面追，边追边喊，前面是条沟，别跑太快了，摔倒了不好办。这个鬼丫头，就跟有鬼召唤似的还是跑，易手顺担心，便加大了步伐，追呀追，怎么腿脚不听使唤呢？易手顺就使劲儿，这一使劲儿便飞了起来，眼看追到了，就势落下来，高兴地想，逮住你再说，看爹哋不打你的屁股。刚好用手去逮呢，突然间不是小辫子，是石三姑，眼睛斜视着，恶狠狠地看着，两排牙齿黄黄的。易手顺喊了一声，三姑，是我。猛然醒了。
石莲花没有睡，一直注视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变化太大了。想问问，又怕影响休息，于是就观察，听见易手顺从梦中惊醒，就问，你咋喊三姑的名字呀？
是吗？易手顺说，我在梦里见到石三姑了。
石三姑当初把石莲花嫁给易手顺是报复。易手顺比石莲花大六七岁，个子又廋又小，腿还有点罗锅，像一只蚂蚱，头尖，难看死了。石三姑心想，要是嫁给了富人，将后来有可能取代自己，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难看吗？要是嫁给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那就称了石莲花的心愿，这个瘦泥鳅，还是个穷鬼，又是没爹没妈的死猴子，一定让她痛苦一辈子。说实话石三姑这种想法有点变态，最主要的是她没生育能力，她就憎恨天下能怀孕的母亲。
石三姑这种想法石莲花没有，因为她是正常人，她知道自己不是石三姑所生，也没有给石三姑看成是自己的亲娘，所以石莲花始终认为自己是个穷苦人，跟易手顺结婚那是真的，也没有什么怨言，虽说谈不上爱情，但是自从有了小辫子，像是一根绳子把两个人拉近了。干旱几个月，石莲花没有到石家借粮食，自知也借不到，于是就出走了，要饭也不到石家借粮食，这就更加伤害了石三姑的自尊。
易手顺醒来了，石莲花慢慢地睡着了。
易手顺心想，管家说明天三姑找，不还是为了这事情吗？这怎么能行，坚决不行。易手顺已经打定了主意，但是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他忽然怀疑是管家在试探。石三姑是个慈善的人，怎么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呢？大旱的时候，她在笔架山熬粥给要饭的吃，再咋说小辫子也是一条生命，她怎么能忍心呢？一定是石薄嘴使坏。易手顺又想起了石莲花。那时候，莲花倒在圩子外面的塘埂上，已经是快死的人了，下那大雨三姑慈悲救了她。在龙头凹因为这件事，石三姑成了石观音。莲花得救了，还认着干女，这是多大的恩情呀。多少有头有脸的人想结给三姑，三姑都没有看一眼。再说了还把莲花赏赐给我，这是对我易手顺的恩惠，跟爹娘老子一样，我这个生命要是石三姑要我都能毫不犹豫地给她。但是小辫子不行。小辫子不光是我的命根子，还是莲花的命根子，我怎么能舍得呢？石三姑难道不知道？绝对不是石三姑做得出来的。
翻过身又想到管家，这个人像条狗，连狗都不如，跟前跟后还是不忠诚主子。石三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土匪一来他都吓得屁滚尿流，为了保命还给土匪通风报信，害得三姑差点丢了性命，就是这样为啥三姑还信任他呢？知道了，不就是那点糗事吗？什么祭窑，是谋害人命！这么想着，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不觉鸡叫三遍了，看看窗户细微的晨光，知道天亮了，也不能再睡。昨天管家说今天石家忙，得赶去，去晚了不行。石薄嘴还说，当地大人物到时候都来，说是来庆祝，不知道是哪门子喜事？
披上衣服，石莲花在厨房忙，小声喊了一下，易手顺就站到厨房门外，石莲花嘱咐说，刚起来，老鸹就在门口叫，眼皮直跳，感觉不祥。昨夜，你心事重重，也没有睡好，做啥活都得小心，别伤害了自己，俺娘儿俩还指望你呢。
易手顺哦了一声，看着，听着，掂着一把铁锨出门了。
走了，易手顺走了。石莲花从厨房里赶出来只能看见易手顺的背景，尖着脑袋，一晃一晃地走了。
石虎在吊桥边看见易手顺来了，放下吊桥问，手顺，吃了没有？
这早哪吃了呢？易手顺说了一句。
厨房还有点稀饭，你去吃，刚才管家叫喂狗，狗都吃饱了还叫喂，我们好在没有听他的，一天到晚，就跟他是人物一样，还真的把自己当成管家了，啊呸，在老子眼里就是一条狗！石虎不知道为啥跟管家闹矛盾，好像石虎看不惯管家的脾气，也许是那种耀武扬威的样子让石虎见了恶心。
易手顺点头感谢，去到厨房把剩下的稀饭吃了个精光。刚吃完，管家来了，说话忽然柔声细语，还对易手顺点头哈腰，说，姑爷，三姑在正堂屋里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