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己放逐在天地之间。
雪后初晴日,人间相逢时。
上陵一封又一封的书信送来,她看也没看,守着火盆,烧了个干干净净。
木炭卷着寒风烧的噼啪作响,明漱倚在细软的毛毯子里望向窗外,窗外的雪积成厚厚一层,在阳光下闪着银色,她哈出一口白气,笑了笑。
忽然不知哪里来的身影,一只脚尖轻轻点在了明漱眼前的那块雪地里,那雪脆弱极了,便是这么一碰,就化出了一大片水渍,露出了下面光秃秃的地面。
明漱的好心情登时散了个干净,撇开头不再看他。
“闹够了就回家吧。”
她没有说话,低垂的眸子里不知蒙上了一层什么,灰扑扑的,很不好看。
“明日是你娘的忌日,不论如何,你该回去看看她。”
那人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冷冰冰的嘱托了这么一句。明漱闻言抬头,才发现那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好不干净,风止树静,一如平常。
若不是地上那片突兀的土色,竟不似有人来过。
明漱转头看向在一旁正烧的起劲的火,扔进去的信早就烧干净了,此时竟是连个渣都没剩,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传来,又消散在空中。
明漱出现在上陵时,过路者都忍不住停下来瞧她,人们窃窃私语,却又不敢上前。
明漱戴着兜帽,一度希望自己失了五感才好,省得在这里听别人这么堂而皇之的议论她。
母亲墓前的糕点和鲜花早就摆成堆,明漱无奈的笑了笑,绕开热闹的碑前,站在了那一处小小坟包的侧面,然后掏出个小盒子来,俯身放在了地上。
“娘,我给你带了胭脂,这次的颜色可不同,是石榴花色的。”
“你娘会喜欢的。”
那是多年不见也依旧熟悉的声音,时间沉淀的结果都显现在他的声音里,低沉,苍老,严肃。
明漱没有特地抬头回应他,只是压了压兜帽,定在原地没有动。
她和他,向来没什么好说的。
明阙站在碑前,隔着铺成一地的鲜花祭品,遥遥看着明漱,这是十年未曾见过的女儿,那身斗篷披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肥大,人陷在里面,看着清减了不少。
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纷纷站在原地,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明漱嘬了嘬鼻子,硬着头皮绕过明阙准备跑路。
明阙见她有要跑的意思,不由得眉头皱起,低喝了一声:“又去哪儿?你若不打算见我,回来做什么!”
“放心吧,爹,”明漱心上像是猛地受了一锤,钝钝的做疼:“我不会再回来了。”
明阙当即一愣,神色立即软了下来,躲在一旁不敢唸声,躲避修罗场的连岳上神见状赶紧上前做起了和事佬。
他一面拦着明漱,一面轻声细语的哄着:“好丫头,你爹爹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个怪脾气老头,别跟他一般见识。好不容易回家了还去哪里啊?哥晚上给你做好吃的,你不是喜欢吃三川河里的鱼吗,咱们去钓,好不好?”
连岳一边说,一边抽空斜瞪明阙,明阙背着手,心虚的闪躲连岳投放过来的眼神。
明漱抬头扯出个灿烂的笑容来,顶着一副冰雪消融后晴朗无虞的样子,说的话却一点不让人高兴,她悠悠道:“连岳兄长,我吃了十年人间烟火,早吃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了。”
她想了想,张开双臂环上连岳的腰轻轻一抱,再松开时,人便掐诀幻作一道紫烟消失了。
空留一个出神的连岳和一个满脸失望的明阙立在原地。
“这丫头,还挺记仇……”明阙尴尬的指了指明漱消失的地方,像是自我安慰般尬笑起来。
连岳满脸幽怨,叉腰盯着明阙:“为了把孩子叫回来,我豁出脸皮跑到荼明山上求她舅舅求了三天,这好不容易骗回来一次,您这是做什么?”
“那我也没想到十年了她还这么大气性嘛!”
上陵门开在一座山口处,高山隔绝天地,于偌大的洞口透出唯一的光芒,明漱顺光踏出洞门,一脚踩上了人间的土地。
人间还是严冬,明漱刚出来,便不由被冷气惹的哆嗦。
上陵结界与她那处小院着实离得有些远,便是飞,也要飞上好一阵子。
明漱存了玩心,倒是不着急回去。
不知走了多远,天渐渐沉下来,明漱裹紧身上的斗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竹林里赶路。脚下的积雪被踩的吱吱的响,两只脚也冻得有些发麻。
身遭的竹林里开始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漱登时警惕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却用余光暗暗打量着四周。
极度的黑暗中,人的感官会被无限放大,明漱极力控制着自己的不安向前走,随着周围不规律的哒哒声和布料掠过竹叶的摩挲声渐渐清晰,她心中大感不妙。
不出半刻,一阵强劲的气流于深处攻来,明漱蓦地转身,跳步飞身,于腾空时伸出两指,指尖攒阵,迅速接住风刃后将其重重掷在了地上。
“什么人!滚出来!”
四周一片寂静,月光透不进来,斑驳的光影分散在空中若有若无,极度敏感的明漱幻出武器,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黑夜压下来压在肩上,气氛渐渐紧张。
一夜的刀光剑影像是一场噩梦,明漱伏在地上,讷讷地睁了睁眼睛。
伤口太深,血止不住,口子也愈合不了。明漱强睁着眼睛,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伤到一定地步的时候是不会痛的,那种感觉更像是麻,就好似有数以万计的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
她想张嘴发声,却发觉自己喉咙干哑,半天也只是发着呜呜的声音。
怎么回事,一夜醒来怎么会出现在这鬼地方。明漱转动唯一能动的零部件眼珠子粗略的打量着周围,周围树林阴翳,杂乱无章的野草随便长长,都快有半人高了,或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这山谷间生了一层薄雾,哪儿哪儿都看不清楚。
一些记忆回拢,好像昨夜有人偷袭,自己叫那混蛋砍了个半死,还被拉着脚踝拖在地上拖出去好远。那人全身裹的像个蚕蛹,愣是连眼睛都没露出啦让她看看。
半路有一批人杀出来救了她,他们拖住那人的行动,哀嚎着让她快跑。
她确实快跑了,快到不知道这是跑到谁的地盘了。
好疼……人要疼傻了,到底那个混蛋扎老娘腰子啊!
明漱眼前一阵模糊,耳朵也渐渐听不清楚,身下早已被血殷湿了一片,掺着清晨新鲜的雨水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流了到处都是。
“救人!来人啊!救人!”
一声中气十足的长啸声迅速扫荡了昆仑,凑在大殿里喝茶的个别弟子眼睛瞪得溜圆,连忙支愣着脑袋听起了动静。
正坐在后院树下闭着眼养神的宁砚闻声惊醒,抖了抖落在身上的树叶,一双明光流盼的眼睛微微眯起,向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
“怎么了!谁死了?”二师兄一面愣怔巴眼的问着,一面把石桌上的东西匆匆扫开,帮着老三把背上一动不动的血人抱到了桌子上。
“还还没死呢!我捡到一个姑娘,快不行了!”老三把血手放到腰间蹭了蹭,嚷嚷道:“快去请师尊!”
有人听见老三的吩咐,马不停蹄的跑去叫人了。
宁砚进来时正赶上那人飞出去,还想问什么便被眼尖的二师兄一把薅了过去:“阿砚你快,你懂医理,你救救她。”
宁砚抽出揣着的手,难得的皱起了眉头。众人皆屏住呼吸不敢惊扰他。
他伸手化开一点灵力缓缓注入明漱体内,明漱受损的灵脉猛地受到新鲜灵力的滋养,痛的直抽搐。她闷哼一声,呛出一口血来。
昆仑主赶来时,正赶上弟子们围在桌前大惊失色,她身后带着小徒弟,匆匆上前,小徒弟是个机灵的,当场喊了一嗓子,叫各位师兄们给昆仑主让了位置出来。
昆仑主上前端详了片刻,于腰封里掏出一个紫色的小瓶子,取了几粒黑色的药丸子以内力渡进了明漱的体内。
“好了,都别围着了,把人抱下去养着,伤好后送她离开。”
众人纷纷作揖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