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尼罗2020-09-29 14:455,185

  金世陵和杜文仲在南京火车站下车之时,正是上午十点钟。这两人一路都是在包房之中,起居饮食虽有不便,可是身体上并没有怎样疲劳。又因为临动身时忘记往家里打电报通知,所以没有汽车来接,只好乘着洋车回了家。

  他这一走,便是过去了近两个月的光阴。北平虽然处处都是秋季景象了,可是南京的气温却并没有下降许多。他那一身西装穿的很是严密,所以在金公馆门口下车之时,就觉着有些冒汗。门房的听差见他回来了,赶忙过来开门问候:“哟,三爷,您可是回来了!”

  金世陵摘下帽子,顺便用手背抹了抹额上的薄汗,对那听差笑道:“老张,咱们可是两个来月没见面了!家里现在都有谁?老爷子在吗?”

  老张望着地面,神情很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算是陪笑了:“老爷没在家,大爷二爷都在呢。”

  金世陵听了,心里倒是一阵轻松。回头对杜文仲大声说了句“我先进去了!”然后便快步走入院内,直奔楼门。

  他因为心里欢喜,所以那脚步也是异常的轻快,三步两步就进入楼内,放开嗓门喊道:“大哥,二哥,我回来啦!”

  喊过之后,他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儿,偌大的一层楼里,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佣人。拐进大客厅之中,只见沙发上坐了两个花团锦簇的女子,一个握着手绢在嘤嘤啜泣,一个翘了五指,正在观赏指甲上的蔻丹。那二人见金世陵来了,便一起抬头注目,金世陵也回望过去,心想这是哪边的姨奶奶?爸爸的还是大哥的?

  他这一困惑,倒不敢莽撞称呼了,而那两个女子瞠着眼睛呆望,也是不做声。这时金世流从楼上缓缓的走下来,有气无力的唤了一声:“老三!”

  金世陵赶忙跑到他面前,笑道:“我光顾着往家里跑,离北平时就忘记给你们打个电报了!大哥呢?”

  金世流面色惨白,上身只穿了件衬衫,又把袖子胡乱的卷了起来。此时他指指楼上,答道:“他在书房内打电话呢。别去打扰他。你坐了这样长途的火车,累不累?”

  金世陵纵是再怎样没心没肺,如今也看出了问题了:“二哥,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失恋了?”

  金世流叹了口气,声音嘶哑起来:“老三,是爸爸那边出了点问题。”

  金世陵愣了一下,还未答话,就听身后客厅内忽然响起了一声防空警报似的长嚎,他猝不及防,倒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先前啜泣的那位女子痛哭起来了。金世流很厌恶的皱了眉头,一把拉了金世陵就往楼上走,同时低声解释道:“是爸爸带回来的那几个,这两天在家里已经闹的不像样子了。”

  金世陵随着他向上快走,又问道:“家里的佣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了?”

  金世流听了,倒停下脚步回身四处望了望,随即又继续上楼,口中低声道:“谁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全乱套了!”

  金世陵同失魂落魄的金世流一路走进书房,此时金世泽正端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沙发椅上,见三弟来了,他只点了点头:“回来了?”

  金世陵有了大哥,就不必再同二哥废话了。他径直走过去问道:“大哥,爸爸出什么事了?他人呢?”

  金世泽看起来并不金世流镇定许多,形象倒是很雷同,一样的长裤衬衫挽着袖子。听了三弟的问话,他沉吟了一下,伸手到写字台上拿了银制烟盒打开,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然后一面在抽屉里摸打火机一面答道:“爸爸让人带走了,大概是监察院那帮人搞的鬼,先下手给我们扣了顶大帽子!”

  说到这里他把打火机凑上来点了烟,深吸一口后用手夹了烟对金世陵一摆:“你小孩子不必跟着操心,只是从现在开始不要出去乱走了,家里怕是要出大事。”

  金世泽说到这里,电话忽然铃铃大响,他立刻停下话头,起身一把抓起电话听筒道:“喂,我是金世泽……黄老伯,家父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真是最清白不过的了……这个罪名完全是莫须有,他老人家生平最是爱国,怎么会同日本人勾结呢……是的是的,您说的太对了……是的是的,那五船药品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可是当时哪里知道是往关外去的呢。这货物既然脱了手,自然也就与我们这工厂没有关系了,如果这一条也要算作投日的话,那可真是冤死人了……黄老伯,一切拜托您了,我这里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家父现在在哪里,我也是一点也打探不到……全仰仗您了,大恩不言谢,若是家父能度过这次难关,那我们全家都……”

  金世泽说到这里,拿着听筒的手都有些发颤,不由自主的就对着电话机弯腰一躬:“我这里先行谢过了,一切就全仰仗您的帮忙了!”

  放下电话,他顺手撑到了写字台上,不想方才接电话时随手把香烟扔在上面,烟头尚未熄灭,他一按之下,手心正好触到烟头,烫的他哎呀一声,赶忙抬起手甩了甩。金世流在一边呆站着,并不关心他的伤情,只问:“黄老伯是怎样说的?”

  金世泽叹了口气,六神无主的又要伸手去拿烟盒,这才发现金世陵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拉着自己的手看那处烫伤。便放弃了烟盒,向金世流答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话罢了!我看他也是指望不上——桂如冰可是够狠的,这两年我们往东北发去的西药就多了去了,要照他的那个说法,全成了通敌行为!我们……哼!简直够枪毙几次的了!”

  金世流被吓住了,怔怔的问道:“咱们家除了银行和百货公司,还做过药品生意吗?现在东北成了满洲国,是日本人的地界了,为什么不避避嫌疑,还要同那边做生意?”

  金世泽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很烦,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一拍桌子,对着金世流怒道:“你这是在指责我和爸爸了?要不是我和爸爸经营这个家,你们这两条寄生虫能够过的这样舒服?现在出了事情了,你这老二一点忙也帮不上,还要在一旁说风凉话!嫌家里的钱来路不正,以后你就一个子儿也不要动,自己挣干净的去!混帐东西!”

  金世流向来没以为自己是寄生虫,刚才那句话,也是因为不了解其中情形,随口一问而已,哪知道就会引出金世泽这样不客气的一篇训斥,登时就也有些生气,可是又念在现在是特殊时期,只好按捺了性子,隐忍不发。而金世陵因为知道自己的确是条寄生虫,所以倒觉得无所谓,还捧了金世泽的手,往那伤处吹凉气。

  而金世泽骂了这么一场,稍稍出了点气,见老二一声不吭的坐下了,又看三弟还在专心致志的献殷勤,也就不好继续发火,只抬手按了桌上的电铃,叫听差拿烫伤膏过来涂了涂。

  这兄弟三人难得聚齐,此刻在这书房内默默无语的相对坐了片刻,忽然房门被人推开了,接着一个妖妖娆娆的女子走了进来,先是环视屋内一笑,自语道:“哟,人还不少——这位是三爷吧?刚听人说三爷从北平回来了,下楼瞅了一趟,没见着人,原来是在这儿呢!大爷,老爷子那边有消息了吗?我这坐在房里,一无所知的,这颗心哟,简直就跳的要装不住啊!”

  金世泽望着写字台,似乎是对这女子很不耐烦:“三姨娘,我正打听着,有了消息自然会告诉几位姨太太,你回房等着吧!”

  那三姨娘听了,就一撅嘴:“我这也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实在急的很。大爷您多使使劲,赶紧把老爷子弄出来了,就算目前有了损失,往后也是可以补回来的嘛!”

  金世泽这回抬起头,又把一只手插进裤袋里,慢悠悠的走上前来,盯着三姨娘道:“三姨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这老大为了保住家产,宁可牺牲老爷子吗?”

  三姨娘当即红了脸,并且向后退了一步,勉强的竖起眉毛做出凶相:“大爷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可没有那种意思。况且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姨娘,也没有资格在爷们之间说话!”

  “没有就好。老爷子那边的大帽子已经是扣上了,我可禁不住头上再顶一个。”

  三姨娘脸上的怒容难以维持,又晓得这位大爷是能管事儿的,就不敢再多说,讪讪的回身走掉了。而金世泽却是一时过不来劲儿,转身对着金世陵道:“老三,你瞧瞧老爷子弄回来的这几个货色!不过是三四天的功夫,一个个的就开始要自作打算了!”

  金世陵听了,忽然想了起来:“大哥,你的那个女学生姨奶奶呢?怎么没见到人?”

  金世泽哼了一声,不做回答。金世流却毫不避讳的替他答道:“跑了!”

  金世陵很惊奇:“跑了?因为什么?不是刚搬进来没多久吗?”

  金世流很漠然的一摇头:“谁知道!”

  这兄弟三人至此,又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当中。金世泽是一根接一根的吸着烟,忽然自语道:“只要打听出是谁干的,就有法子了。现在没头苍蝇一样,竟是一点头绪也找不到。”

  金世流语气生硬的应了一句:“桂如冰干的。”

  金世陵插嘴道:“桂如冰怎么这么坏?那我们同他谈一谈好了,让他开个条件!”

  金世泽本来懒得理这两个幼稚无知的兄弟,不过见他们都认认真真的发表意见了,便也答道:“我的意思是……唉,我要找的是那个出面的人!我还不知道是桂如冰干的?可他一来不会直接经手这事,另外他也不会承认,除非找个中间人来转圜一下——即便如此,希望也不大。他和爸爸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积怨这样深,他那个人啊,阴险的很哪!”

  金世陵静静听着,忽然一拍手道:“中间人好办,我可以去找桂如雪!他们是兄弟,有话还不好说吗?”

  金世泽摇摇头:“傻子!他同桂如冰是兄弟,当然一条心,怎么会帮我们在中间斡旋?况且桂家这两位的人品,都让人不敢恭维!就算抛下这点不谈,我们同桂如雪的关系很泛泛,也根本就无法去开这个口。”

  金世陵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同桂如雪还是有点交往的,我去同他说!反正咱们家的事已经是这样了,他答应了自然好,不答应也没有什么损失。”

  金世泽把他这话忖度了一番,倒是点了点头,问道:“你身上揣了支票本子了吗?”

  金世陵摇摇头:“没有。”

  “现金有多少呢?”

  金世陵从衣袋里掏出个精致的小皮夹,打开点了点,然后抬头答道:“五百多块,怎么了?”

  金世泽挥挥手:“好,好,你去桂二那里说说看吧!横竖这么点钱,让他带去温公馆了也无所谓!”

  金世陵红了脸,嘴里咕哝着“什么温公馆”,随即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金世陵在一楼给桂二公馆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管家,说桂如雪中午去了温公馆,恐怕今夜都不能回来。金世陵无法,便又要来了温公馆的电话号码,这回打过去,果然一找一个准,桂如雪在那边接了电话,满口的“世陵贤弟”,却不肯回城,只让金世陵来温公馆同他见面。

  金世陵对温公馆,本来就有点心理阴影;加之在北平奇遇了温孝存,那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荒唐回忆。所以就他本心来讲,真是一万个不想去。然而念到老父还不知在哪里关着呢,也只好硬着头皮把杜文仲叫过来:“你身上还有多少钱了?”

  杜文仲知道他指的是去北平前金世泽给的那五千块钱,便不假思索的答道:“还有一千多块不到两千。你现在要用钱吗?”

  “是什么面额的?”

  “全是五十的。哦,还有一点零票子。”

  金世陵伸手道:“零的不要,剩下的给我。我要去趟温公馆,自己开车去,你在家等着我好了。”

  杜文仲一听他又要去温公馆,便产生误解,皱眉道:“三爷,老爷现在听说是出了事情了,你还有心思去温公馆消遣?”

  金世陵有点发烦:“什么消遣?我没有地方去了,要到那里消遣?我这是要去找桂如雪办正事!你别啰嗦了,快点给钱!到那地方不带钱,我心里总有点虚!”

  杜文仲听到桂如雪三字,便不再问了,如数点了钱给他放进皮夹里,然后又送他出门上了汽车。

  金世陵的车技,那是很值得怀疑的。只见他一路开的东扭西拐,居然在一个小时之后,也全须全羽的找到了温公馆。许久不来,这里还是老样子,下车便有听差来接,恭恭敬敬的引他到了公馆之中。走进一楼厅内,他便停了脚步,吩咐那听差道:“我不是来玩的,你让桂如雪下来,我有要紧事要同他讲。”

  那听差当即答应了一声,把他带进一间小客厅内坐了,然后自去上楼通报。金世陵独自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眼睁睁的望着门口,就等桂如雪下楼过来。

  他是带着表的,不时的就拿出来瞧一瞧时刻。眼看那分针已经走过了四分之一圈了,依旧不见人来。这可让他有些不耐烦,不由自主的就站起来,走出小客厅,在门口开始来回踱步。

  如此又过了五分钟,只见周遭依旧是万径人踪灭的光景,他便疑心是那听差偷懒没有上去通报,真恨不能跑上楼去把桂如雪揪下来。

  他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从大门外走进一人,双方抬头相对,他不禁一愣,原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公馆的主人温孝存。

  温孝存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笑道:“金先生,你真是言而有信的人,果然一回南京就到寒舍来了。只是我事先没有得信,倒要让你独自一人久等,真是抱歉之极啊!”

  金世陵很觉尴尬,本是打算再也不见这人的,哪知道如今不但见了面,而且地点还是在人家公馆里,这实在是有违自己本意。又见他说话那样客气,自己也就只好勉强笑了笑:“这个……温先生不必客气,我是来找桂二先生的!你若是要上楼的话,劳驾替我带个话儿如何?”

  温孝存虽然早明白他的来意,可是亲耳听了他的回答,话里话外并没有自己的事儿,就还是觉着碰了个橡皮钉子,心中有些不快。当然,他在脸上是并不露出来的,只笑着答应道:“好的,请你稍等片刻。”

  温孝存别过金世陵,径自上楼去了那间赌博室内。室内众人见他来了,纷纷招呼。他一一回应了,然后在桂如雪身后弯腰低声道:“金三在楼下,已经急的坐不住了。”

  桂如雪听了,也不回答,就只若有所思的盯着手里那几张扑克牌。直看了一二十秒钟,他才将扑克牌向桌上一扔:“梭了!”

  桌上其余众人见了,有高兴的,有叹息的。桂如雪起身让位给温孝存,同时笑道:“我这儿是块宝地,从中午到现在,已经赢了四五万,现在你过来接着发财吧!”

  温孝存笑着坐下。而桂如雪则趁此机会,无声无息的出了屋子,快步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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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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