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尼罗2020-09-29 16:395,381

  时光易逝,转眼间六天过去了,金世陵在张小山那里,终日的工作只有两项:一是烧大烟;二是陪着他或躺或坐的玩笑。张小山与他已然是很熟悉了,就常常做出些狎昵的举动来,他对此倒是不甚在乎,不但不在乎,甚至还觉着蛮有意思。

  这日,张小山在中午时便出发去了牛太太那里,金世陵是不被获准跟随的,就留在张公馆里无所事事的闲逛,冬季天短,他挨到下午三点多钟,就觉着天光不是那样明亮了,又料定张小山今晚上不会回来,便私自溜回了家中。

  这一阵子,因为金世流不在家,而金世陵一天三顿都可以在张公馆处叨扰的,所以就给小桃放了个短假。今日他早回来了,便在胡同口的饭馆里买了饭菜,带回家中作为晚饭。

  家中无人,炉子也熄灭了,屋内冷的可以结冰。他进门后先想法子生火,然后外衣也不敢脱,站在桌旁就先匆匆的吃了两口。饭菜是滚热的,进了胃中,很可温暖身体;而且此刻炉子也火旺了,他渐渐的觉出了暖和来,这才脱掉外面的大衣。

  他搬来一把小板凳,在炉子前坐下了,一边烤火一边回想往年冬天家中取暖所用的水汀,而后长叹一声,用烘热了的双手托住冰冷的面颊,心道我若是个女子,大概嫁给一个阔夫婿,就可以把先前的生活立即恢复过来了;可我是一个男子,就没有这条捷径,必须自己想法子力争上游。力争上游——我是有这个决心的,可是怎样力争呢?姓张的成天骂我没有眼色,是个笨蛋,这后者我是不能承认的,可是前者倒的确不假。

  想到这里,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棍,往炉中捅了捅,同时想到:“我要处处留心才行,姓张的对我不错,我得抓住这个机会,否则一旦错过了他,往后未必还有人肯如此提携我呢!”

  金世陵忖度着自己在张小山那里的一点事业,正是心思沉沉的时候,忽然就听院门吱嘎一声,是有人推门进来的光景。他赶忙起身走去开了房门,借着那朦胧暮色,却见是金世流走进院中。

  他一个人在家中,夜里实在是觉着冰冷寂寞,如今见他二哥回来了,就很高兴的大声笑道:“你提前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总得明天才能到呢!”

  金世流走进房内,把手中的皮包挂在了衣帽架上,然后对着金世陵很勉强的笑了笑:“出了点事情,我就离开天津了。”

  金世陵见他表情和语气都有些不对劲,像是藏着什么心事一般,就凑到他面前,认认真真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金世流转身避开他,继续脱衣服,喝热水:“没什么事,只是有一桩麻烦——我失业了。”

  这倒是出乎了金世陵的意料:“为什么?难道是有人排挤你?”

  金世流低头坐在床边,双手捧着热水杯取暖。听了金世陵的问话,他哼了一声,略带讥讽的答道:“你猜的差不多,可是又不准确。算了,别问了!职业没了,我再找就是了!”

  金世陵越听越是摸不着头脑,就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又抬起手臂搂了他的肩膀:“二哥,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吧!”

  金世流皱了眉头,扭头望着侧面的墙壁:“说起来,这原因倒是有些令人心内作呕,报社里的那个总编,是个……是个好男风的。”

  金世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把你怎么了?”

  金世流摇摇头,似乎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没怎么着。不过在天津的这几天里,他对我一直是……后来竟然还……总之我是辞了职。”

  金世陵歪着脑袋,很紧张的望着他:“他不会是把你给……那个了吧?”

  金世流赶忙摆手:“那倒不至于,我又不是砧板上的肉,岂能任人宰割?好了,别再提了。这职业是很难寻找的,我明天起又要四处奔波起来了。”

  金世陵知道他这二哥一贯的轻描淡写,说起话来不大渲染的。可是看他此时的表情,似乎是对天津一行极为反感厌恶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旅途之中一定受扰极深。刚要出言安慰他两句,却又听得他要出去寻觅工作,便双手抱了他的身体摇了两摇:“大冷天的,找什么职业呢!等天气暖和了再说吧。况且我现在每个月也有进项,前两天那个师长还给了我三百块过年呢。咱们两个人,这两个月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了。”

  金世流听到这里,便问他道:“那个师长,没有刁难欺侮你吧?”

  “没有,他对我挺不错的。”

  “委屈你了,让你要做这种差事来谋生……”

  金世陵把下巴搭在金世流的肩膀上,喃喃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兄弟两个说到这里,不禁就黯然起来。默然无语的坐了十多分钟,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一串爆竹声响,并且这一串就像引子一般,响过之后,周围立时就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起来。金世陵站起来走到窗前望了望:“这是怎么回事?”

  金世流在后面答道:“今天是小年。”

  金世陵忽然欢喜起来,回身走到床边拉起金世流的手:“二哥,我们出去吃晚饭吧!找家好一点的馆子,吃西餐,好不好?”

  金世流为难的笑了一下:“老三——”

  金世陵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钞票放到金世流的手心里:“你看,我们有钱!”他坐到金世流的腿上,又下意识的抬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很舒适的前后摇晃着:“二哥,我会挣钱的,你放心好了!”

  金世流当然不能放心,可是看这弟弟一团高兴的,就不忍心泼去冷水,只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别晃啦,只有哥哥养活弟弟的,哪有弟弟养活哥哥的?”

  金世陵故作轻松的扬起头望着天花板:“这又没有什么定规,有钱就花嘛!况且现在家中就剩下我们两个了……相依为命吧!”

  金世流虽然力主节俭,但在金世陵的强烈要求下,二人还是去了一家法国馆子内吃了一顿丰盛晚餐,直花费了五十余元。一时吃毕,兄弟两个心满意足的结账出门,只见外面街道上行人虽是不多,可是很有些半大的孩子在燃放鞭炮和烟花,空气里弥漫了火药的味道,就觉着很有些新年气息。

  这种年味,自然是很令人兴奋的,只有一点不妥,就是人人都回家去过小年了,餐馆门口竟然一辆洋车也没有。金世陵和金世流没有法子,只好沿着街道慢慢的向前踱去,希图在下个十字路口,能够雇上洋车回家。幸而今晚气温不是很低,两边的鞭炮又放的热闹,一路走来,堪称是既不寒冷,也不寂寞。

  不想两人走到路口了,只见路灯煌煌之下,一片空荡荡。这回连金世流都有些急了,站在路灯下东张西望的说道:“这可怎么办?这么远的路,总不能步行回去吧!”

  金世陵建议道:“趁着现在还不算晚,我们就近找个地方打电话,从汽车行里要一辆车过来送我们好了!”

  金世流苦笑一声:“就近就只有那家餐馆里有电话,看来我们只好折回去了。”

  金世陵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随着金世流转身又踏上来路。不想刚走了两步,忽然身后隐隐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二人先还不理会,只是一门心思的向前走,然而那汽车愈开愈近,最后竟越过二人停了下来。随即车门一开,从中下来一个西装男子,对着金世陵摘下礼帽一弯腰:“金先生,许久不见了,你好吗?”

  此时虽然天黑,然而路灯明亮,所以金世陵一见来人的面目,当即就吓的退了一步:“温、温先生?”

  温孝存带好帽子,微笑着走过来:“这真是巧极了,我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金先生。”说着他转向金世流:“这位是……”

  金世陵上前一步挡住了金世流:“他是我二哥。”

  温孝存点了点头:“哦,原来是金二先生,这倒是先前不曾见过的。”

  金世陵心乱如麻的望着温孝存,忍不住开口说道:“温先生,对不住,我们还有事,不能奉陪了。再会吧!”

  温孝存见他要走,就低头望着地面笑道:“金先生这样忙?说起来,上次同桂二先生在一起时,他还曾提起过你呢!他——”

  “温先生!”

  金世陵忽然打断了温孝存的讲话,回头看了一眼金世流后,他开口道:“我离开南京好一阵子了,还真是惦念那边的朋友们。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详谈一番如何?”

  温孝存抬眼看着他:“那真是好极了。二位金先生请上车吧。”

  金世陵让温孝存把金世流送到了那家法国馆子门口。

  金世流望着那辆汽车载走了自己的弟弟,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老三结交的那批狐朋狗友,一听说自家出了大事,早就躲了个一干二净,怎么还会有这么一位不怕惹晦气的凑过来叙旧?

  在餐馆里借电话雇了汽车,他很不安的回了家。

  金世陵被温孝存带去了北京饭店。

  温孝存在北京饭店内开的房间,是里外三间屋子,值此隆冬之际,房内却是温暖如春。金世陵站在门口,开言便问:“温先生,桂如雪还在找我?”

  温孝存转身望着他,笑微微的一招手:“金先生,请进来吧。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桂二先生派来捉你回南京的,那你可不可以暂时放心进来坐一坐呢?”

  他这话正对了金世陵的心思。而在金世陵进房坐下之后,那温孝存便按铃叫了茶房送咖啡上来,然后闲闲的说道:“金先生请脱了外面衣裳吧,这房里倒是不冷。”

  金世陵摇摇头:“我不久坐,只是你说有话要对我讲,我倒是很想听一听。”

  温孝存向门口扫了一眼:“不过是些南京的事情,与我其实无关,不过我想金先生大概是有兴趣的。”

  这时茶房将一壶热咖啡同几个杯子用托盘送进来了。温孝存待他退下之后,便走去关闭了房门,然后坐到金世陵身边,为他倒了一杯咖啡,又用银夹子夹了两块糖投入杯中:“我早已听说了府上的惨事,可是因为不得机会,所以虽是有心探望金先生你,却是一直不能付诸于行动。希望金先生不要见怪。”

  金世陵同所有摩登的青年一样,喜欢这些西洋的饮料。此刻见了面前的咖啡,就端起来轻轻的抿了一口,然后目光转向温孝存道:“温先生,客气话就不要说了。我只是想知道——”

  温孝存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样急性子?好吧,我承认我是说了点谎。可是非如此不能引得你同我来呀!不过话虽这样讲,可也不是一点可说的新闻都没有。比如我可以告诉你,桂二先生的确是拜托我来北平寻访你的消息,至于桂二先生为什么不亲自来呢?是因为他前几天在府中教训听差时,大动肝火,演起了全武行,结果一不小心就闪了腰。这回的伤势是比较严重的,推拿治疗了几天,依旧是不能下床,所以无奈何,他只好把这北平之行,推迟到年后去了。你说这个消息,可有价值吗?”

  金世陵歪着脑袋,盯着温孝存道:“算是有价值。可是我想问你,既然桂如雪拜托你来找我,你如今又的确找到了我,那么之后,你要如何为之呢?”

  温孝存对着他笑了笑,镜框边缘流光一闪:“听说……金先生和桂二先生之间颇有情意,先前乃是一对欢喜冤家呢!”

  金世陵当即红了脸,一扭头答道:“那是流言!没有的事!”

  温孝存笑道:“桂二先生同我,也有个知己的交情,他新近已然承认,你又何必还要遮掩?”

  金世陵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简直羞愧的无地自容,仿佛光了身子走去大街上了一般,心中对于桂如雪,就更是愤恨了:“他、他承认,我不承认!”

  温孝存不和他去较劲,只伸手在他腿上拍了一拍:“金先生,你还记得这间屋子吗?”

  金世陵红头涨脸的望着他:“什么?”

  温孝存仰头四望:“上次……我们曾在这里,共度春宵呢!”

  金世陵顿时一股气顶上胸口,猛然就站了起来:“我走了!”

  温孝存立刻起身拉住了他:“金先生,你不要这样。我是很诚心与你交好的。为此我甚至不惜得罪了桂二先生,难道这样一份心意,在你面前依旧是一文不值吗?”

  金世陵被他扯住,脱身不得,本想要恶狠狠的大吵一顿的,然而心思一转,又把那股子怒火压了下来,转脸对温孝存点了点头:“温先生,桂二先生曾经给过我一句评语,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温孝存见他起了话题,心里也有了数,便答道:“洗耳恭听。”

  金世陵扫了他一眼,脸上就闪过一丝冷笑:“他说我是个不要钱的婊子。”

  温孝存听闻此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不会的,在我这里不会的。我是很尊敬你的,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来。是不是?”

  金世陵却板起了脸:“我看不出来。”

  温孝存放开他坐下来,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子同一支钢笔,把本子按在茶几上刷刷写了几个数字,然后将那页撕下来送到金世陵面前:“从南京来,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这点钱,请老弟拿去零花吧。”

  金世陵接过来看了看,见上面写的数目乃是两千,就不屑一顾的将其放回茶几上:“温先生不必客气,这张支票还是留着你梭一把牌吧!”

  温孝存并不恼怒,将茶几上的支票本子翻开,神情平静的提笔又开了一张递给金世陵。金世陵这回看了,见上面的数目已然改为五千,才点了点头,一面漫不经心的将支票揣进口袋里,一面说道:“同桂如雪相比,你是亏了。”

  温孝存站起来,一手握住领带结向下拉去,脸上渐渐透出笑意:“不,绝不吃亏。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以现在黄金的官价而论,五千元法币,可是远远买不到千金呢!若是按照黑市价格,那就更是差之多矣!”

  金世陵见他这个时候还能扯到金价上去,倒觉得好笑,心想这人大概是做买卖做迷了心了,万事都能扯到生意经上去。

  金世陵同温孝存,并非第一次发生身体上的关系。不过上次他酩酊大醉,一切记忆全部没有,所以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私生活虽然一直都是荒唐淫乱的,可是相好的男子,却只有桂如雪一个。故而见到温孝存微笑着向自己逼近时,他忽然就羞涩紧张起来了。

  翌日清晨,他早早的起了床,神清气爽的洗漱穿衣,又让茶房送上早餐吃了。温孝存站在一边看着,笑微微的问道:“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有事吗?”

  金世陵把杯中牛奶一饮而尽,觉着还是这种食物比较适合自己:“我当然是有工作要去做——否则等着饿死吗?”

  温孝存向他走近了一步:“哦?不知是怎样的一份职业呢?”

  金世陵将叠成天鹅的紫绸餐巾拿起来一甩,随便的擦了擦嘴,然后起身答道:“给个丘八当副官!”

  温孝存很意外,微笑问道:“你在说笑吗?”

  金世陵把一只手插进裤兜,指尖轻触到那张支票:“我也希望我是在说笑,可惜这是真的!再会吧,温先生!”

  他说完这两句话,便毫不留恋的转身开门走掉了。

  温孝存走到窗前,见金世陵从楼下大门走了出来,径直上了饭店内出租的汽车。汽车驶入街道,一路前行,很快便转弯不见了。

  他收起脸上招牌似的笑容,那神情立刻就成了乌云蔽日的光景。

  “金三在搞什么鬼?他给丘八当副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孝存想到这里,忽然心思一动,立刻又打开了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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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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