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陵同杜文仲到了胡同之时,已是入夜时分。夏季白日天气酷热,倒是太阳落山之后,暑气渐消,反而更适合游玩乘凉。况且街上都安装了电灯,照的满街通亮,走起路来也毫不为难。
金杜二人对于这类风化场所,自然是并不陌生的。只是走到了半路,金世陵却忽然停下脚步,沉吟道:“文仲,你说咱们是逛南班子,还是北班子呢?”
杜文仲是哪个班子也不愿意涉足,所以淡淡的应了一句:“全听三爷的。”
金世陵摸着下巴,先是认认真真的思考了,然后才答道:“江南女子,咱们已经结交的够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趁此机会,去鉴赏一番这北地胭脂如何?”
杜文仲无可无不可,随他就拐去了胭脂巷里去了。
这巷子内的各家,门首上都挂了红绫绣字的小玻璃匾和粉红纱制宫灯,上面绣的字样,无非就是些红香玉、小春喜之流,皆偏于俗艳一流,可见其中的胭脂们,大概也都是人如其名,又俗又艳。
金世陵走在这温柔乡里,不住的东张西望,因为毫无目的,所以就捡了一间门上灯笼格外明亮好看的院子走了进去。
这二人刚一进门,便有龟奴迎上来,满面堆笑的问候:“两位爷,快请进来吧,可有相好的熟人吗?”
金世陵大模大样的摇摇头:“没有!你有好的,都叫出来让我瞧瞧!”
那龟奴见他不但衣饰华贵,而且气派俨然,乃是个有经见的公子,便陪着笑一躬身道:“二位爷,您请屋里坐,我这就给您叫去!”
金世陵同杜文仲随着那龟奴到一间房内坐了,又有小丫头奉上茶和点心瓜子上来。此时就有四位姑娘款款的走进房内来了。为首一名,名叫凤仙,目测年龄,总有小四十,虽是脂粉浓饰,依旧可见眼角鱼尾;其次一名,名叫冬梅,身子胖大,穿了件豆绿色旗袍,姗姗移来,有如一座青山一般;再次一名,名叫雨荷,是细瘦身材大脑袋,因烫了一个飞机头,所以那头愈发大的惊人;最后一名,年纪不逾十四,身材尚未长成,且面容黄瘦,仿佛是新从乡下买上来的女孩子。
这四位佳丽见了金杜二人,心中暗喜,一齐嘻着嘴围上来,把那眼风抛的满天乱飞。本来这屋子就不宽敞,忽然挤进来四个人,室温立即就又有所上升。其中那个冬梅,因为胖,所以格外的爱热,将个汗津津的身子往金世陵身上一蹭,撒娇撒痴的笑问道:“这位小爷,倒是个生面孔,可是第一次来我们春满楼呀?”
金世陵早在见到这四副娇容之时,便大失所望。如今看这几位竟公然逼近了,更加厌恶,当即从衣兜里掏出两张五元钞票往面前小几上一扔,正是起身要走时,忽然雨荷从人缝中钻了进来,点动着一个大脑袋娇声嘻笑道:“两位爷,急着走什么?可是看不上我们几个么?哈哟——这可是让人家心里难过喽!”。
金世陵打了个冷战,不敢逗留,拔腿就向外硬冲。杜文仲见状,暗笑着赶忙跟上。
出了这春满楼,金世陵愤然的拍了拍身上:“怎么会这样子嘛?一个个的,瞧着还没有你好看,不晓得是她们嫖我,还是我嫖她们。”
杜文仲听了这话,不由自主的就摸了摸脸——他是长圆脸,高鼻梁,皮肤也白皙,相貌实在是堪称体面的。因此高标准的金世陵总是把他当成一个标尺,凡是模样不如他的,就都被划入丑人行列。
这在第一家的遭遇,堪称是历险记一般的。所以在挑选第二家时,金世陵就格外慎重一些,口中还喃喃的自语道:“黄鼠狼上次从北平回家后,还同我大讲这胡同里的乐处,说的简直就像掉进了美人堆里一般。怎么我自己来了,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呢?”
杜文仲扯了扯他的手臂:“三爷,既然你对这里不满意,那咱们就回家去吧!”
金世陵一甩手:“不成!你别管我!好容易来个新鲜地方了,你还不让我好好玩一玩?走,上这家里看看!”
杜文仲叹了一声,随他又进了一家“天香院”。院内自然又有龟奴迎上来殷勤招待,找来的两位姑娘,一个春兰,一个秋菊,虽没有十分的人材,可也算得上等姿色,,而且浓妆素裹的打扮了,颇有几分冷艳之色。金世陵因先前受了春满楼四位佳丽的骚扰,如今见了这正常的女性,那对比性很强烈,所以当即就表示了满意。
这四人进了房内落座,那春兰是个活泼的,此刻就拉了金世陵的手,不停的逗话儿来说,语言又风趣,连旁听着的杜文仲都觉出些兴味来。而那秋菊先是含笑在一边坐着,后来也凑到杜文仲身边,哝哝低语起来。杜文仲看她粉嘟嘟的脸蛋,黑鸦鸦的头发,言笑之间,颇有些娇憨韵味,倒也让人心动,不由得也一递一句的聊个不休。
屋内四人正是得趣之际,忽然从隔壁传来一阵大笑,其中那声音有男有女,有粗有细,显见是一大群人发出来的。旁人听了倒没怎样,金世陵却忽然挺直了腰,口中问道:“隔壁是谁?”
春兰见状,以为这是个偷跑出来的少爷,怕遇到熟人回去传闲话。便笑道:“那房里是温九爷同个南边客人。你少爷是外地来的,大概是不会认识的了。听他们的笑干什么?咱们且说咱们的!”
金世陵慢慢的向后靠回去,显然还是竖着耳朵在倾听,又随口答道:“我当然是不认识了。只是刚才有个声音,听着耳熟,好像是……算了,一定是我听错了。”
春兰轻轻抚摸了他的手背,笑道:“隔着一堵墙,又是这么一大群人一齐笑,你都能听出耳熟来?那可真是……”她把话停在这里,两只眼睛向金世陵脸上一溜,又抬手用帕子掩口一笑。
金世陵会意,当即也笑着抓住了她的胳膊,又把上身靠向她,耳鬓厮磨的问道:“你要说我是兔子耳朵吗?”
春兰听了,花枝乱颤的咯咯一阵笑:“你这小爷,真真冤死人了!”
这四人在房内肆意谈笑,到了几近半夜之时,金世陵才同杜文仲起身告辞,扔了五十块钱,便要离去。春兰同秋菊见了,晓得这是个出手阔绰的少爷,若是巴结稳了,后来定还会有大大的好处,便满面笑容的跟上来,要一路送他们出门。
不想他们这厢刚刚出了屋子,隔壁那间也开了门,两名男子被五六名花团锦簇的妓女围绕了,嘻嘻哈哈的也是向外走。金世陵挽着春兰,略出来的早些,便走到了头里。正要出大门时,后面那群人中有人“哎呀”了一声,接着就听得一个声音响起来:“前面那位,不是世陵贤弟吗?”
金世陵一愣,登时停了脚步回过身去,异常吃惊的望着来人:“桂兄?你也……这可真是巧啊!”
桂如雪本就生的清秀,像个戏子似的,今天穿了身月白长衫,有点长身玉立的风姿,就愈发的像戏子。幸而那举手投足之间,倒还有几分英气,就把那戏子的风韵冲淡了许多。此刻他对着金世陵笑微微的一点头:“老弟台,近来可好啊?怪道我前一阵子一直没能见着你,原来你是来北平度夏来了。”
金世陵听他这样讲,便也笑答道:“桂兄既然是一直在南京的,那我的那件事情,一定也是知道的。以我如今之状况,哪里还谈得上‘度夏’二字?不过是避难罢了。”
桂如雪摇摇头:“以我的愚见,倒是觉得贵府上下,都有些过虑了。其实年轻人之间略有冲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未必陆家少爷就比金家少爷娇贵了,况且你也并没有把陆大少爷怎么样,他那无非是诈死而已,又非真死嘛!”
金世陵听了这话,顿时就觉着这他乡遇故知,果然不是白遇的,那一番话听进来,句句都碰在心坎上,便不由得叹息了一声,顺嘴说道:“唉,你若是我爸爸,那就天下太平了!”
他说者无意,可是周围众人听了,就忍不住的要笑。杜文仲见他说话不经脑子,倒替他着急,就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快走。哪知桂如雪眼尖,一时觑见了,当即也上前一步,笑道:“老弟台,我们借一步说话。”然后又回头向同行的朋友说道:“老温,你略等等,我和这个朋友有几句话讲。”
金世陵同桂如雪走到了院角僻静处,桂如雪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了他,口中低声道:“你现在住在哪里?明天我接你去游西山去,如何?”
金世陵笑模笑样的一扭头:“西山有什么好游的?我可怕累!”
桂如雪盯着他,不怀好意的笑问:“累?和我在一起,哪回累着你了?嗯?”
金世陵听到这里,毫不羞愧,只笑着低了头,喃喃的说了自己的住处。桂如雪用心记下了,然后就握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轻声笑道:“明天你早点起床,我上午十点就去接你。”
旁人远远看了,只以为他们是在行握手礼节,也不疑有他。待他们回来之后,便各走各路,分别散去了。
金杜二人回了家,金世陵便忙着洗澡上床,杜文仲见了,就忍不住问他:“三爷,桂如雪同你讲了什么?”
金世陵站在床前,三下五除二的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干卿底事?”
杜文仲本来就困,又听他胡扯,就觉得很不耐烦:“你顶好同桂家保持距离,你不在南京,不晓得现在老爷和桂如冰已经……”
金世陵把薄被子向上拉了一拉,又打了个打哈欠,转身背对了杜文仲说道:“桂如冰是桂如冰,桂二是桂二。爸爸和桂如冰搞斗争,关我和桂二什么事?好了好了,我困死了,你赶紧出去吧!”
杜文仲一撇嘴,心想我这也是为了你家好。既然你不领情,我也回去睡大觉算了!
翌日中午,金世陵懒洋洋的起了床,照例打着滚儿的清醒过来,然后穿了衣服,慢条斯理的前去洗漱打扮。待到下午一点钟时,他才一身香喷喷的下了楼,准备吃早饭。
因为餐厅内墙壁都老旧的泛黄了,给了他一种不干不净的感觉,所以就让佣人把饭菜端到了客厅内的茶几上,他坐在沙发上,弯着腰吃了两口,觉着也没什么食欲,便放了碗筷。抬起眼睛,忽然发现前方站着个小丫头,正是昨日偷笑的那个苹果脸。
金世陵向她一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桃。”
金世陵用手指敲了敲茶几:“把这些撤下去,让厨房给我煮点咖啡端过来,要浓一点的,多放糖。”
小桃听了,当即就摇了头:“三少爷,厨房里没有咖啡。”
金世陵想吃什么,便恨不能一口吃到,否则就要不满。此刻晓得咖啡喝不到嘴了,就很不耐烦的说道:“厨房里怎么会连咖啡都没有?文仲呢?”
他话音未落,杜文仲已经从楼梯上很从容的走下来了:“三爷,叫我什么事?”
金世陵回头瞪了他一眼:“又找厨子又找丫头的,怎么就不给我找点咖啡来?”
杜文仲一听是这等小事,便漫不经心的敷衍道:“三爷想喝咖啡,就叫人去外国商店买一罐子回来好了。什么大事。”
金世陵跺了一下脚:“我就是现在想喝!等你买回来熬得了,我又不稀罕了!”
杜文仲看他像个小姑娘似的耍刁蛮,不禁皱了眉头:“那我带你到咖啡馆喝去,如何?”
金世陵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随即一摇头:“我不出门。我还要等——算了,你给我弄杯热茶过来,我喝点茶好了。茶总有吧?”
杜文仲见他把咖啡撂下了,便对着小桃一招手,示意她去沏茶。
这小桃是个初次到人家中做工的女孩,处处小心勤谨,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用托盘端了一杯热茶送了过来。金世陵端起茶碗嗅了嗅,觉着除了带了茶香的热汽之外,并无异味,才小小心心的吹了吹,抿了一口。
他安安静静的喝完了这杯茶,刚是探身要把茶杯放回托盘中,就听见外面有汽车响,这可让他立刻站了起来——却又不动,就只是蓄势待发的站着。
杜文仲看了奇怪,便走过去开了大门,只见一辆汽车停在那半开的院门前,而桂如雪已经穿过院门,正飞快的向自己这边走来。双方相望,那就不能躲闪了,只好满面春风的问候道:“桂二先生来了?”
桂如雪晓得他的身份,所以只在经过他之时淡淡的点了一下头,然后就直奔金世陵而去:“世陵贤弟,我这是来晚了。让你在家中好等,实在对不住。”
金世陵见他像个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倒有些讶异,心想他这初次来的客人,进门倒是痛快,问都不问一声便往里闯,不怕走错了人家?
“那倒不会,要不然我也是没有事做。”
桂如雪一侧身:“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毕竟路途不近。”
金世陵等的就是他,此刻当然应允。可杜文仲是个蒙在鼓里的,就有些摸不清头脑:“三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金世陵随着桂如雪且走且答:“我同桂兄去趟西山,你好好看家吧!”
杜文仲追着问:“什么时候回来呢?”
金世陵跟着桂如雪,不得不加快脚步:“你甭管,乖乖在家等我就是了!”
杜文仲停止追逐,眼望这二人上了汽车,心想桂二不会是又勾着他去赌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