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月光朗朗，临水的八角石亭中，男人斜倚在石柱上，萧萧一线身影在月色下透出几分淡漠和孤寂。
容枫捧着一件披风走进亭内，弯身道：“天渐凉了，王爷的手臂不能受寒，还是披件衣服挡挡风吧。”
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干燥寒冷的气息，时间过得太快，转眼间已经入秋了，而她，也已经入宫足足十日了。
苏执站起身，任容枫将宽大的披风在自己身上。
容枫一面替他系好披风，一面问道：“念姑娘现下如何了？”
想到心念的近况，男人的眉心微微皱起来：“王上将她囚禁在了揽月宫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容枫的手指轻轻一滞，叹了口气：“还好有肖鹰这根线在，否则我们是对宫里的事情真的是一无所知，不过依念姑娘的性子，一定在以自己的方式去和王上抗争，而王上，又是对她势在必得的……”
“所以容妈，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见他神情坚定，容枫十分了然地点了点头：“王爷和念姑娘一路走来极为不易，这些都是老奴看在眼里的，所以王爷做任何决定，老奴都会支持。”
这位管家的反应着实令他有些意外，苏执低声问道：“容妈不会怨我么？”
容枫眼神闪过一丝动容，柔慈地望着他：“老奴当年奉老王爷和夫人之命守了这座府邸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保王爷平安喜乐，如今王爷有了想要守护的人，这世上也唯独她才能让王爷过得开心顺遂，老奴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怨呢？”
“容妈……”
“执儿，”容枫微微摇头，断了他的话：“过去的二十二年里，你过得委实辛苦，今后的日子，尽管随心而活吧，这安陵王府，老奴替你来守。”
她的话一字一句敲打在苏执心头，他与容枫之间非但是主仆之情，更有养育之恩，从小到大，这位管家总是他最为信赖的一重依靠，也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苏执后退一步，双手平举过头顶，重重地向容枫行了个大礼：“一切拜托容妈了。”
…………
秋日将近，晚风微凉，已经转黄的梨树林中置了一方小榻，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银质雕花酒壶，帝王躺在榻上，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
“来人，倒酒。”
木喜闻声提步上前，壮着胆子小声从旁劝道：“王上，御医说您内伤未愈，现下不适宜饮酒，老奴还是命人给您煮一壶清茶来润喉吧。”
本以为自己的话会得来主子一番训斥，谁知苏璟竟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开口问道：“你觉得朕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木喜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主子的意思，垂首道：“王上的心思旁人不懂，老奴却明白得很，王上毕竟是在揽月宫里受的伤，现如今后宫不少娘娘都在私下里非议念姑娘，所以王上罚姑娘禁足实则是在保护姑娘。”
苏璟难得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含了些许悲凉：“你看得倒是通透。”
木喜正要借机再宽慰主子几句，就见远处黑影一闪，一袭黑袍的男子疾步而来。
走至小榻旁，无端弯身行礼，低声禀道：“王上，安陵王求见。”
苏璟淡淡的表情微有些凝固，执起侍女奉上的新茶，小抿一口：“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宣进来吧。”
苏执步入这座梨树林时，年轻的帝王正斜斜躺在一方小榻上，秋风卷起一地枯败的黄叶，令整个园子看上去颓败萧索。
他上前行完礼，便直视着帝王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道：“请王上将她还给臣。”
一语毕，万籁俱寂。
“还？”许久之后，苏璟动了动唇，他微微垂眸，盯向跪在自己脚边的人，缓声道：“她于朕来说是稀世珍宝，朕恨不得找来天下能工巧匠，建繁华宫殿整日供着，你想朕将她拱手相让，这可能么？”
两道目光在冷风中碰撞，只一瞬间，立于一旁的木喜便觉得冷汗浸透了脊背。
苏执缓缓开口，声音很平静：“她纵然是只凤凰，也不愿被陛下囚禁，她的脾性你我皆知，王上又何苦咄咄逼人。”
木喜闻言吓得浑身哆嗦，膝盖一软，颤身跪在了地上。
“你好大的胆子。”果然，这句‘咄咄逼人’令苏璟脸色立变，他猛地站起身，语气中再也藏不住压制的愤怒：“苏执，如今朕才是整个大业国的王，你不过是个失去了权势的废人，有什么资格和朕争？”
天子之怒令周遭的空气越发凝固，望着那张居高临下的脸，苏执郑重地道：“若是以前，为了她的幸福，臣会为此屈服，可这次臣心意已定，绝不会放手。王上若能放她出宫，臣愿自请辞官，永生永世不再踏入皇城半步。”
自请辞官……永生不踏入皇城……苏璟眼梢微微挑起，眼神像是一把锐利的小刀，沉沉打量着跟前的人：“为了一个女人，你竟然要去做平民？你要弃安陵王府几代基业于不顾吗？”
安陵王府是父王的心血，亦承载着自己多年的报国之梦，可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念，自尹心念走后，那座空空的府邸便再也容不下一个苏执了。
苏执表情波澜不惊，淡淡道：“皇图霸业，江山财富，在臣看来都不及美人一笑。”
“好，好一个痴情的安陵王……”苏璟的脸上因过于愤怒而显现出一丝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不过朕也是专情之人，日复一日也好，年复一年也罢，朕都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她接受朕，就算是最终落得一场空，对于得不到东西，朕就算是毁掉也绝不拱手相让！”
苏执完全没料到苏璟对心念的感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两人眼神交锋中，他从怀里取出一卷锦书，双手呈上：“这是皇爷爷从前留给臣父王的一道密令，请王上过目。”
不知为何，苏璟望了眼那卷黄澄澄的锦书，心里忽然有些发堵，他犹疑了一瞬，然后快速伸手取过。
不出意料地，当眼睛扫过那些文字时，苏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向来都将安陵王当做是威胁皇位的危险人物，哪怕是自己已经顺利登基，也曾在第一时间就从他手中收了兵权，解散暗盟，让他成了一个永无实权的废物王爷。
可没想到皇爷爷当初为了助父王顺利登基，竟早就和安亲王达成了协议，安亲王府世代只能对君主尽辅佐之能，不可有夺权之心。
作为回报，老皇帝也给了苏牧一个不错的福利，那便是皇室会无条件地满足一个安亲王府提出的请求。
安亲王已逝，这个请求自然就转交到了苏执手上。
“臣的要求就是心念，这是皇爷爷曾留下的遗旨，还请王上遵守皇室遗命，成全我们。”
苏璟握着东西的手一点一点在收紧，目光却是迷离且空洞的：“难怪心念入宫，你一点动作也没有，原来手里早已握着一道能制衡朕的法宝了……”
“请王上看在安陵王府世代尽忠的份上，让心念出宫。”苏执面朝帝王行了个大礼，语气中是罕见的恳求。
苏璟脸色有些泛白，那道遗旨在他手中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他脑子里滚过心念在揽月宫时的情景，一想到即将要失去她，心脏一下子就痛得难以附加。
“朕若是不肯呢？”帝王的声音穿过微凉的秋风，落在他耳畔。
苏执似乎早有准备，十分平静地道：“如果王上不应，臣就拿着先王的密令一直跪在大殿前，直到王上答应。”
“你……”苏璟五指紧握，脸色越发的苍白，“你竟敢威胁朕。”
“臣不敢，臣只想与心爱之人早日重聚，还请王上成全。”
听闻‘心爱之人’这四个字，苏璟只觉得一口气抵在胸口，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起来：“你愿意跪便跪着吧！”说罢，拂袖而去。
一连三日，苏执手捧遗旨，身姿笔直地跪在帝王寝宫外的青石地板上，其间下了两场雨，有好心的老宫人想去为他撑伞，可步子还未迈出去，就被一旁的人拦住了。
“路公公你糊涂啊，安陵王这是公然与王上叫板，王上此时怒气未消，这个档口你若是再不分轻重地去帮他，惹恼了王上，小心项上人头不保。”
老宫人听罢收回了脚步，长叹一声：“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偏偏大业国最优秀的两个男儿都看上了同一个女子，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雨势渐渐小了，又过了一会，终于拨云见日。
男子身上被雨浸湿的黑色锦衣在初露的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亮，整个人虽历经风雨，满脸倦容，可他的脊背依旧直直挺立，仿佛永远都不会倒下。
御书房内，苏璟对着一叠高垒的折子静静而坐，天下间的民生疾苦全都汇聚在了这方小小的桌案上，可帝王的一颗心却全然不在此处。
耳边回荡着群臣替安陵王求情之声，眼前闪现出自己与心念的点点滴滴，思绪纷乱间，他猛地起身走到窗下，执起手边酒壶，一饮而尽。
不多时，木喜进来禀道：“王上，宣妃娘娘求见。”
“让她进来。”
蔓娘进来的时候，帝王正在窗下安静地饮酒，微醉的眉眼间满是寥落，举杯间似乎饮下的都是伤心。
行完礼，蔓娘轻轻上前，先是将桌案上那些散落的折子细细理好，然后行至苏璟身旁，又倒了一杯酒。
“蔓娘知道王上心里难受，若是喝酒能消解王上的愁绪，那蔓娘陪您喝。”说完，她扬起袖子，将一杯酒灌了下去。
烈酒入喉，辛辣之感令她不适地皱了皱眉，原先做艺女时的蔓娘，有着一颗七巧玲珑心，为了生存，她免不了要陪客人喝酒，没想到入宫之后，常年呆在高墙大院内，她的酒量倒是越来越小了。
苏璟终于等到了一个能够顾及他感受的人，她同别人不一样，当所有人都以大局为说辞向他谏言时，唯有这个女人关心他走得累不累，过得开不开心。
凝视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的脸上划过一丝笑：“蔓娘，你来了。”
虽然人有些醉醺醺，但他神色极温柔，蔓娘刚要去握他的手，面前的男人却骤然变了脸色，苏璟先一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表情愤怒又狰狞：“蔓娘，他竟然敢用皇爷爷的遗命来压朕！他竟然敢逼朕！”
一直压抑着的怒气终是迸发出了来，他力气太大，蔓娘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可她丝毫没有挣脱。
她，舍不得放开他。
“安陵王是帮助王上取得天下之人，如今王上已经从他手中收回了兵权，且人人都知他现在成了一个失了去权势的闲散王爷，如若王上为了一个女子而与其闹翻，势必会引朝臣不满，王上，您既然已经选择了江山，就不可能再要美人……”
蔓娘的声音听起来温暖又有力量，这样浅薄的道理出自她口中，显然要比其他人的“肺腑之言”更容易接受。
苏璟垂下眼睛，声音里是无尽的苍凉：“你的话和王后说得一模一样，你们都看得比朕清楚，比朕透彻。”
“王上，他们都希望您能放过安陵王，放过尹心念，可蔓娘只希望您能放过自己。”
苏璟呆呆地望着她，黑眸中的伤痛令蔓娘心脏一颤：“放过朕自己？”
“爱而不得，其痛锥心，蔓娘希望王上能够早日放下心中的执念，放下执念便是放过自己。”
朕，真的可以放过自己么？苏璟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黯了下去，酒醉的他歪倒在蔓娘怀中，一滴泪顺着眼角缓缓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