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只愿与美人相伴，”苏璟唇边一丝淡淡的笑，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玄墨般深不见底，“没想到众人眼中寡情的安陵王，竟是如此专情之人。可若是你要的美人，也正是本宫的中意之人，该当如何呢？”
书房内的气氛登时凝固，苏璟抬起头来，依旧笑望着他，只是那笑里分明夹着一丝剑拔弩张。
好看的眉头缓缓皱起，苏执目光沉静地望过去，两道视线无声的碰撞在一处，屋子里的温度骤然下跌。
眼神的交锋中，苏璟紧紧地望着他，面色有如一潭寒水，良久良久，那道微冷的目光才渐渐收回，男子面色一暖，朗然笑道：“本宫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安陵王又何须那么认真？”
苏执面色不改，弯身行下一礼：“还请殿下成全。”
苏璟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有些为难地道：“你可知，并非本宫不愿将人交给你，留在本宫身边是心念自己的意思，她不愿见你，本宫不能强人所难。”
几乎没有比这更令人无措的理由了，心口似被人撒了一捧雪，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尽的凉意，良久，苏执的声音像是秋风扫过枯叶，低哑中带着藏不住的落寞与伤怀：“她，可还好？”
苏璟微微一笑：“一切都好。”
香风暖熏，带着一片浮华的奢靡，缓缓攀上他低沉压抑的脊背，纵然他先前有着自己的迫不得已，纵然他现在已决定将一切都向她坦白，可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了一丝不确信，他不确信一个被仇恨蒙住了双眼的人，还能否安然地待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此时的李心念已然千疮百孔，而他与莫家的游戏还没有结束，或许，一个崭新的地方才更适合疗伤……
“请殿下照顾好她，苏执告辞。”
“安陵王切记，一切以大局为重。”苏璟唇角弯起，犹似打了一场胜仗。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无端进来时，与一个颀长的身影擦肩而过，他一愣，诧异地回头望去，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一定是自己花了眼，执王爷与主子向来都是书信联系，怎会冒然出现在此……
见他行色匆匆，苏璟面容一敛，沉声道：“何事？”
无端这才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低声禀道：“是念姑娘，她迷晕了守卫和丫鬟，跑了。”
无端刚说完，顿觉这屋子里的温度骤然下跌，一道利刃般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如芒刺背。
苏璟猛地站起身，掌心的一只茶盏已在破碎的边缘，想到莫仰才此时必在府中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个傻丫头若是仍放不下仇恨，此去必是难逃凶险……
心念，你终究还是不信我！
无端单膝点地，抱拳道：“殿下息怒，属下已派人盯死了尚书府，一旦有动静，必当第一时间助姑娘脱险。”
茶盏沉沉地落在了案上，男子薄唇紧抿，一丝冷冽的目光聚焦在无端透顶：“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务必要将人给本宫平安无恙地带回来！”
……
心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觉四下里一片阴暗沉寂，她想活动一下筋骨，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四根小臂粗的铁链牢牢锁住，整个人呈‘大’字型被绑在墙上。
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几缕视线，却不妨碍她透过墙壁上微弱的烛光，看清自己正身处潮湿阴暗的地牢中。
脑子迅速清醒过来，心念眼神寂冷地望着前方，很快，墙壁上的烛火微微一晃，她望见了一张扭曲的脸孔。
莫诗琴手持一根长鞭，风姿楚楚地走到她身前，“看来迷药的劲已经过了，我们之间的账也该好好算清楚了。”
害死大哥的幕后指使竟然还要来找她算账？心念死死地盯住她，嘴角勾起令人胆寒的笑意。
莫诗琴一只手抚摸着雪颈上一处浅浅的剑痕，另一只手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咬牙切齿地道，“李心念，你可真够厉害啊，不仅百般纠缠王爷，还妄想取我性命，这一鞭便是为我身上的伤讨回来的！”
带着恨意的鞭子落在肩上，衣服应声而裂，裸露在外的皮肤钻心的疼，可心里却没什么痛意，心念缓缓抬起头来，笑意未泯：“原来莫小姐是苦于求而不得啊，既如此，要不要向我取些经验回去？”
“粗鄙，卑贱，不知廉耻！”莫诗琴紧握鞭绳，扬起手臂狠狠挥下。
心念皱着眉闷哼一声，火辣辣的疼痛中，她抬起眼眸，嘲讽般地道：“不错，与矜贵不凡的尚书府千金相比，我的确是又粗鄙又卑贱，可就算我如今被人厌弃，至少从前也风光过，他的心，他的人，我都得到过……”
“住口！”像是被一根毒刺扎到，莫诗琴恨从心来，眼神阴郁地望着她，扬手又是一鞭！
奈何不管她使了多大的狠劲，那女子始终如一地笑着，莫诗琴被她的笑刺痛了眼睛，带着满心的愤恨，一鞭连着一鞭抽打在她身上。
“住手。”一道沉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莫诗琴举着鞭子的手被人牢牢抓住，她猛地回过头，却见父亲一张阴沉的脸。
莫仰才取过她手中的鞭子：“脾气发完了就回去。”
“父亲！”莫诗琴心有不甘地望着他。
“带小姐回去。”莫仰才语气稍硬地吩咐身侧，两个侍卫齐齐上前一步：“小姐请回。”
莫诗琴愤愤地望了一眼心念，扭身离去。
一瞬间，地牢里又只剩下了令人压抑的静谧以及丝丝入鼻的血腥气味。
莫仰才幽幽上前，将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老态的眼睛缓缓眯起来：“姑娘真是好胆识，明知我这里是无门地狱，也偏要硬闯，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你可有后悔啊？”
嘴边那抹嗜血的笑意渐渐消失，心念望着他，目光凌厉如冰雪，“我既然敢来，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能取你性命，都值得一试。”
纵然裸露在外的半截肩膀上尽是深浅不一的鞭痕，她却一声不吭，就那样死死地望着他，如此倔强不屈，像极了她的母亲。
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被牵起，莫仰才的目光里忽然多了一丝别的东西，他垂下头去，伸手掸落掉袖子上的一缕浮尘：“很多年前，你的母亲也是用这种目光看着我，带着深深的怨，满满的恨……我劝过她，让她离开尹明轩，我便可以救下她的性命，可她偏偏不听，非要选择去给尹明轩陪葬，可惜啊……”
“你住口！”满腔悲戚涌入心头，心念五指成拳，眼睛里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带着森寒的锐利将他牢牢锁住，“你害得我尹家一百三十七口人无辜枉死，你不配提我爹的名字！更不配提起我娘！”
声嘶力竭的吼声传入耳廓，莫仰才幽幽抬起眼睛，双目骤然变得锐毒起来，“李心念，不，应当是尹素卿，当初，你父亲害我不成反被擒，如今你又来自寻死路，现在这个让尹家灭门的人就站在你面前，老夫倒要看看你还如何能杀得了我！”
哗啦一声，女子手脚用力，锁链发出一阵刺耳的晃动。
望着她愤然无力的挣扎，莫仰才不屑地弯起嘴角，慢条斯理地道：“对了，有一件事你想必不知，尹家一案，老夫虽为监斩官，可协助监察司主理这桩案子的人可是安陵王的生父，安亲王苏牧。你只知老夫是与你不共戴天的仇敌，却不知你苦苦纠缠的安陵王也是仇家。”
刹那间，那苍老的声音犹似一把匕首，带着寒冷的风雪，猛然刺入她千疮百孔的心脏。
心念猛地抬起头，嗓子犹如被人狠狠掐住，眼睛里爆出猩红的血丝。
她的神情令莫仰才十分满意，年过五旬的尚书大人眼神阴郁望着前方，毫不犹豫地于一堆燃起的大火中再添一把干柴：“苏执早已知晓你的身世，或许他对你有过那么丁点心思，可他更在意的是王位，只有娶了诗琴，安陵王才可实现他的宏图，也只有老夫，才能帮他坐稳那个位置。既如此，他又怎会去收留一个罪臣之女呢？所以，当老夫将你的身份告知时，他毫不犹豫地就将你逐出府去了。”
墙壁上的烛光突然变得那么刺眼，心念眼睛一晃，目光虚渺地垂在了地上，那肩上的鞭痕宛如朵朵红梅，瑰丽到了极致。
原来，他的父亲竟也与尹家一案相关，而他，不仅知道她是暗盟的杀手，还早就知晓了她的身份……
那么他之所以没有对自己赶尽杀绝，是因为知晓自己的父亲曾善恶不分，助纣为虐，所以才心怀内疚吗？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与奸佞合谋，只为窃取这本就不属于他的江山！
而起初他逐自己出府也并不是为了护她周全，而是怕被她罪臣之后的身份所牵连……
难怪……
难怪他一个权势滔天的王爷要对莫诗琴百依百顺，难怪他宁可伤着自己也不愿莫诗琴受丝毫委屈……原来，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抚平内疚之心的一线良知，而莫家大小姐，却是他坐拥江山的关键。
虽然，以往的那些经历让她没有办法武断地认为这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可如今看来，在宏大的野心面前，那些关于情爱的细枝末节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她一下子想通了所有的关节，肩上的伤口被牵动，嗞嗞地向外冒着血，而身上的痛抵不过心痛的万分之一，她闭上眼睛，任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