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座雕像,僵硬地钉在椅子上。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大唐太子。
他是个邪教头子。
还是那种自己什么都没干,全靠信徒自行脑补,就被稀里糊涂推上神坛的倒霉教主。
楼下那排山倒海般的誓言,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脑门上。
砸得他眼前金星乱冒,神魂出窍。
他心中最理想的扬州?
他理想中的扬州,就是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最好再破败一点!再混乱一点!
这样,他这个“总负责人”,就能名正言顺地甩手摆烂,最后被父皇李世民一道圣旨,像拖条死狗一样押回长安问罪!
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完美剧本!
可现在呢?
一百个打了鸡血的超级卷王,正嗷嗷叫着,要替他实现那个见鬼的、压根不存在的“宏伟蓝图”。
这他妈叫什么事!
“殿下……”
身后,称心的声音透着浓浓的鼻音,激动得快要哭了。
那不是悲伤,是极致的感动与崇拜。
“您看见了吗?他们……他们都明白您的苦心了!”
李承乾面皮抽搐。
我明白你个大头鬼!
他现在只想找条地缝把自己活埋了,再盖上土,踩结实了。
就在这时,屏风外响起一连串急促到失控的脚步声。
噔!噔!噔!
赵德言,那个脑补能力突破天际的罪魁祸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神采焕发地冲了上来。
他太过激动,以至于脚步虚浮,竟被门槛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去。
“殿下!殿下!”
赵德言狼狈地稳住身形,不顾仪态,冲到屏风前。
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李承乾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能把人烫伤的狂热。
“臣,幸不辱命!一百名官员,各归其位!扬州,从此新生了!”
李承乾缓缓闭上眼睛,强行将心中奔腾咆哮的草泥马压下去。
逃不掉了。
他再度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死寂。
他缓缓起身,绕出屏风,用一种近乎尸体般的平静,注视着亢奋的赵德言。
“哦。”
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没有丝毫温度。
然而,这一个字落入赵德言耳中,却胜过万语千言!
是了!
殿下是何等人物?重塑扬州这等壮举,在其波澜壮阔的伟业中,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一笔。
自己竟为此沾沾自喜,冲上来邀功,何其浅薄!何其愚钝!
殿下这是在用一个字,点醒我!
境界!
这便是凡人与圣贤之间,那道名为“境界”的天堑!
赵德言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情绪,神情肃穆,愈发恭敬,深深一揖到底。
“殿下,如今百官就位,士气如虹!恳请殿下示下‘扬州新政’之总纲,我等,也好立刻着手,将您的蓝图,化为现实!”
来了。
他最怕的东西,还是像催命的鬼一样,来敲门了。
蓝图?
总纲?
我有个锤子的蓝图!
李承乾的大脑,开始了有史以来最疯狂的运转。
怎么办?
怎么才能在不暴露自己是个草包的前提下,让这群打了鸡血的疯子彻底熄火?
有了!
拖!
用一个理论上可行,但执行起来足以让任何人崩溃的终极任务,拖死他们!
让他们在无尽的扯皮和繁琐的细节里,耗尽所有热情!
李承承乾背过身,踱到窗边,负手而立。
他强行摆出一副俯瞰众生,智珠在握的孤高姿态。
他缓缓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仿佛已为苍生谋划了千百个日夜。
“蓝图……在你们每个人的心里,也在扬州城的,每一寸土地里。”
赵德言一怔。
什么意思?
李承乾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机会,继续用那种玄之又玄的神棍语气,幽幽说道:“万丈高楼平地起,经天纬地始毫末。”
“尔等现在,连脚下这片土地都未曾看清,又谈何重建?”
他猛然转过身,目光锐利,直刺一脸茫然的赵德言。
李承乾心中冷笑。
继续忽悠,加大力度!给我熄火!
“孤,给你们第一个任务。”
“从今日起,调动所有人力。”
“去丈量!”
“丈量扬州城内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每一口水井,乃至每一条排污的水渠!”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透出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力。
“孤,要一张图。”
“一张详尽到,连城南张屠户家后院,铺地的砖头有几块,都清清楚楚的,扬州全舆图!”
“何时,图画完了,何时,再来跟孤谈下一步。”
说完,李承乾轻轻摆了摆手,姿态尽显疲惫与淡漠,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巨大的心力。
“去吧。”
他累了。
心太累了。
这番话,已经榨干了他毕生的演技和全部的脑细胞。
这任务,够他们折腾个一年半载了吧?
丈量全城?还要他妈的精确到砖头?
这个时代,没有GPS,没有激光测距仪,光靠两条腿和几根破绳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等他们为了怎么测量、怎么绘图、怎么统计数据,吵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
这股狂热的火焰,自然也就灭了。
到时候,自己再随便找个“办事不力”的由头,把所有人痛骂一顿。
计划通!
李承乾为自己的绝顶机智,默默点了个赞。
他已经准备好,欣赏赵德言那张写满“这不可能”和“你在为难我”的便秘脸了。
然而……
赵德言,呆立在原地。
他没有愁眉苦脸。
他的眼睛,在瞬间暴睁,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他的呼吸,从急促,变成了窒息般的停滞。
他的身体,因为某种极致到无法言喻的情绪,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
“噗通!”
赵德言,再一次,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虔诚,更决绝。
那是一种,恨不得将自己整个灵魂都献祭出去的五体投地。
李承乾:“?”
不是,哥,你又怎么了?
“殿下……”
赵德言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剧烈的颤抖,更带着一种被神光击中、恍然大悟的狂喜与战栗。
“臣……臣……愚钝至此!”
“臣今日方知,何为‘高屋建瓴’!何为‘经世济民’!”
李承乾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一种比刚才浓烈百倍的不祥预感,如乌云压顶,将他彻底笼罩。
“臣,刚才只想着如何修墙,如何铺路,如何开市……”赵德言猛地抬起头,老脸上涕泪横流,眼中却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光芒,“臣的眼中,只有枝叶,而殿下您……您看的,是根啊!”
“是啊!是根!”
赵德言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了音。
“一张精确到砖头的舆图,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扬州有多少户,多少人,从此一目了然!户籍清查,再无错漏!”
“意味着,哪家侵占官道,哪家私吞民田,从此一清二楚!清丈田亩,再无阻碍!”
“意味着,全城的排污、供水、防火、救灾……所有城市治理的脉络,都有了最精准的依据!”
“这……这哪里是在画一张图?”
赵德言的声音陡然拔高,状若癫狂。
“这分明是在为新生的扬州,为未来的大唐,立下万世之基石啊!”
他说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他觉得,自己之前对殿下的所有崇拜,都肤浅到了可笑的地步!
殿下的胸中,装着的哪里是一城一地?
分明是整个天下,是千秋万代!
“殿下之谋,远迈古今!臣……拜服!”
赵德言,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砰!”
李承乾的心,也跟着这声闷响,彻底碎了,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完了。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和赵德言之间,隔着一道名为“脑回路”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赵德言,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赵德言,已经磕完头,如同被注入了神力般猛地站了起来。
“臣,这就去传达殿下的最高指示!”
“殿下放心!纵使粉身碎骨,我等也必将这张‘万世之基图’,给您画出来!”
说完,他像一阵旋风,卷着一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又冲下了楼。
李承乾,麻了。
他像一尊被风干的石雕,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很快,楼下。
再次爆发出比刚才还要猛烈十倍的欢呼与呐喊!
“殿下圣明!此乃万全之策啊!”
“我就是匠户出身,最擅测绘!我愿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必出初图!”
“某曾为账房,精于算术,所有数据统计,交给某!”
“我等,誓死完成殿下之伟业!”
李承乾听着这些让他魂飞魄散的声音。
他缓缓地,缓缓地,挪到旁边的胡椅旁。
然后,一屁股瘫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被彻底掏空了。
他只想当条咸鱼。
为什么,就这么难?
为什么,总有一群人,拿着小皮鞭,嗷嗷叫着逼他去开创一个所谓的狗屁盛世?
“殿下……您,又算无遗策了。”
称心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双眼亮晶晶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崇拜。
李承乾,生无可恋地,翻了一个白眼,差点就此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