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的后山,一处偏僻的空地上,气氛肃穆得如同沙场点兵。
一众须发皆白的老工匠,围着一个半人高的木制模具,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怀疑与不解。
为首的,正是孙伏伽口中的燕老,一位在工部浸淫了四十余年,修过宫殿、造过大船的宗师级人物。
此刻,这位燕老眉头紧锁,捋着山羊胡,盯着模具里那堆灰不溜秋、湿哒哒的混合物,眼神里满是鄙夷。
“荒唐!简直是荒唐!”他低声对身边的徒弟说,“老夫与土木金石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未听过用泥浆和石子就能凝成坚石的道理。这不就是小孩子玩的和泥巴吗?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怕不是被哪个方士给蒙骗了!”
周围的工匠们纷纷点头附和。
“是啊,燕老说得对。这玩意儿黏糊糊的,别说建塔,怕是连砌个猪圈都撑不住。”
“嘘,小声点,孙长史和杜将军可都盯着呢!”
人群之外,李承乾揣着手,脸上挂着淡定中带着一丝期盼的微笑。
他盼着呢,就盼着这坨水泥彻底失败。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昨天“指导”工匠混合材料的时候,特意多加了水,少放了石灰,搅拌得也极不均匀。
按照他那点可怜的初中化学知识,这种劣质混凝土,别说凝固成坚石了,能在三天内干透都算是奇迹。
他已经想好了,等会儿模具一拆,那坨烂泥“哗啦”一下瘫在地上,他就立刻捂着胸口,一脸沉痛地宣布:“唉,孤思虑不周,此法不通,让诸位见笑了。看来,这通天高塔,非神力不能为了。”
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这个烫手山芋扔掉,继续他的咸鱼大梦。
完美!
孙伏伽和杜构站在李承乾身侧,神情却截然不同。
杜构紧张地手心冒汗,不住地搓着。而孙伏伽则是一脸高深莫测,早已看穿了一切。
“殿下,时辰已到。”一名亲卫上前禀报。
“拆模。”李承乾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嘴角已经忍不住要微微上扬了。
来了!见证失败的时刻,到了!
几名工匠在燕老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开始拆除木制模具的卡榫。
燕老背着手,昂着头,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忠言逆耳”,准备在事实面前,好好“劝谏”一下这位异想天开的太子殿下。
随着最后一块木板被抽离。
预想中,那坨烂泥轰然倒塌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取之的是一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通体呈现出青灰色,表面还带着木材质感的……“石头”?
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
阳光下,散发着一种朴实无华却又坚不可摧的气息。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圆。
“这……这怎么可能?”燕老脸上的鄙夷瞬间消失,他一个箭步冲上前,难以置信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摸向那块青灰色的方块。
入手,冰凉,坚硬。
他试着用指关节敲了敲。
“梆、梆、梆!”
发出的,是沉闷而厚重的声音,那是独属于石头的回响。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燕老喃喃自语,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铁凿,对着那方块的棱角,用尽力气,狠狠地凿了下去!
“当!”
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铁凿的尖端,竟然被崩得卷了刃!
而那青灰色的方块上,仅仅留下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这硬度……比寻常的青石还要高上几分!
燕老呆呆地看着手中卷刃的铁凿,又看了看那几乎毫发无损的方块,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被巨大的震撼和狂喜所填满。
他活了一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神异之事!
点石成金的传说他听过,但将泥沙化为坚石的奇迹,就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的眼前!
这不是神迹,又是什么?
“扑通!”
这位在工匠界德高望重、一生不弱于人的燕老,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朝着李承乾跪了下去!
“神物!是神物啊!”
燕老涕泪交加,对着李承乾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嘶哑而亢奋:“太子殿下得天所授!此乃天佑我大唐!老朽……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之前竟敢质疑殿下神技,老朽罪该万死!”
他这一跪,如同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身后那群早已被惊得魂不附体的工匠们,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殿下神人也!”
“我等参见在世神仙!”
“天佑大唐!天佑殿下!”
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震得整个山谷嗡嗡作响。
孙伏伽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看向李承乾,眼神里的狂热几乎要溢出来:“殿下!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此物,当名‘神仙石’!”
杜构更是兴奋地拔出横刀,仰天长啸:“哈哈哈!有此神物,何愁突厥不灭!看我不用此物,在边境给他们筑起一道万里石城!”
而作为这一切的“缔造者”,李承乾,却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僵立在原地。
他的脸上,血色褪尽,一片煞白。
他看着那块自己亲手“搞砸”却又无比成功的混凝土块,看着跪了一地、把他当神仙一样崇拜的工匠,看着身边那两个已经开始畅想着用“神仙石”征服世界的卧龙凤雏。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完了。
他不仅没能造出豆腐渣,反而造出了一个划时代的“神物”。
他不仅没能证明自己是蠢材,反而被认证为了“得天所授”的“在世神仙”。
他那本就摇摇欲坠、仅剩一丝裂缝的道心,在燕老那惊天动地的一跪之下,伴随着那声清脆的“当”,彻底崩碎,化为了齑粉。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这时,一名亲卫飞奔而来,神色古怪地递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启禀殿下,京中魏王与吴王殿下,派人送来密信。”
李泰?李恪?
李承乾麻木地接过信。
他那两个好弟弟,终于又要出招了吗?
太好了!快!快来弹劾我!弹劾我妖言惑众,私造神物,意图不轨!
他颤抖着手,撕开信封。
信上的内容不多,笔迹是魏王李泰的,但显然是两人共同的意思。
没有弹劾,没有攻讦。
只有一行写满了震惊、钦佩,甚至带着一丝畏惧的祝贺之词:
“皇兄以退为进,借力打力,反手之间,将奸佞构陷化为无上美誉,更得父皇盛赞。此等神鬼莫测之手段,愚弟等……自愧不如,心悦诚服。今后,唯皇兄马首是瞻。”
李承乾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噗。
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底,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熄灭的声音。
他最后的“盟友”,他最大的废太子希望,他那两个野心勃勃的弟弟……
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