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站在九丈深的基坑边缘。
山风灌满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低头俯瞰那片幽深的黑暗,那块被孙伏伽称为“大地筋骨”的青岩。
那哪里是什么神迹。
那分明是一张巨大无朋的嘴,带着无声的嘲弄,吞噬了他所有躺平的希望。
他想靠天灾,天灾成了神迹。
他想靠地利,地利成了天启。
他想靠自己作死,作死竟被捧成圣贤演法。
这条路,到头了。
再往前,就是万民敬仰、流芳百世。
是一条他想都不敢想的绝路。
不如……就此了断。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
跳下去。
九丈深,底下是坚不可摧的万年巨岩。
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块铁,也得摔成一张饼。
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从此,世上再无废太子李承乾,也再无那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圣太子。
他终于可以,彻底“躺平”了。
多好啊。
李承乾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丝诡异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向前,轻轻迈出了一步。
脚尖,探出悬崖,已然悬空。
“殿下!”
一声惊雷般的爆喝,是孙伏伽!
李承乾心中幽幽一叹。
来了,这该死的,最后的阻挠。
他闭上眼,已经做好了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的准备。
然而,孙伏伽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殿下!万万不可啊!”
孙伏伽老泪纵横,声音里是极致的感动与惊恐。
“您……您竟要亲自下去,触摸这‘大地之骨’吗!”
李承乾:“?”
我不是,我没有,你他娘的别胡说!
孙伏伽已经转身,对着所有被惊得目瞪口呆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
“我明白了!殿下是见到神迹天成,心潮澎湃,要效仿上古圣王,以储君之尊,亲身踏足这大地本源!”
“这是殿下对上天、对大地,至高无上的敬意啊!”
他猛地转回身,对着李承乾的方向,痛心疾首地跪了下去。
“殿下!您的心意,臣等都懂!”
“可这坑深九丈,乱石嶙峋,太危险了!您是万金之躯,怎能亲涉险地!”
“您的这份虔诚,就让老臣代劳吧!”
李承乾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他那条迈出去的腿,就这么僵在半空中,跳也不是,收也不是,姿态滑稽到了极点。
他想跳崖自尽。
结果被这帮人解读成了要去搞“现场勘探”和“宗教仪式”?
“对啊!殿下这是要亲自为我等开辟道路!”杜构那个憨货也反应过来,虎目含泪,满脸都是狂热的崇拜,“可我等岂能让殿下冒险!来人!快!取最结实的绳梯来!派最好的护卫,护送殿下……下去!”
“护送殿下!”
“护送殿下!”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山谷里成百上千的工匠和士兵,瞬间跟着振臂高呼。
声浪滔天。
那场面,不像去一个九丈深的土坑,倒像是在恭送神明登临泰山封禅。
李承乾,彻底傻了。
不!
你们这群蠢货!
孤!要!自!杀!
他刚张开嘴,准备用尽毕生力气咆哮出真相。
可一个字还没出口,杜构已经带着四个最魁梧的亲卫猛虎般冲了上来。
他们脸上,是“誓死捍卫殿下完成神圣仪式”的决绝。
两只大手,铁钳一样抓住了李承乾的胳膊。
那力道,哪是“搀扶”,分明是“钳制”。
“殿下,您慢点!小心脚下!”
“殿下放心,我等就在您身边!”
李承乾被他们死死架着,像一只被拎住了翅膀的鸡,别说挣扎,连脚尖都点不着地。
他眼睁睁看着一条由十几股军用绳索拧成的“豪华版”绳梯,被飞快地固定好,沉甸甸地垂入了深坑。
“殿下,请!”
杜构一脸肃穆,亲自为他扶住绳梯的边缘。
李承乾面如死灰。
他这辈子,从没这么绝望过。
他想死,结果被一群狂热的粉丝,簇拥着,绑票一样送往他亲手缔造的“神迹”现场。
这他妈算什么?
自杀未遂,反成圣人?
在山呼海啸般的“殿下圣明”中,李承乾被半推半扶着,麻木地踩上了绳梯。
他向下挪动一步。
坑上面,就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他们不是在为他加油。
他们是在为自己脑子里幻想出的那个完美圣贤,献上最癫狂的崇拜。
李承乾的心,比这深坑底部的万年寒石,还要冰冷。
当他的双脚,终于踏上那片坚硬、冰冷的青色岩石时,他整个人都恍惚了。
这就是他给自己选的“墓地”?
看起来,还挺平整。
就在这时,坑洞边缘,探出了燕老那颗激动到涨红的脑袋。
“殿下!殿下您别动!”
老宗师的声音抖得不成腔调,他手里,竟然高高举着一套崭新的凿子和铁锤。
“殿下!您在此稍候片刻!”
燕老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对着周围人兴奋地大喊。
“快!快把老朽也吊下去!”
“如此千古神迹,又逢殿下亲临!老朽要……要亲自在这‘大地之骨’上,为殿下刻下名讳与今日之期!”
“要让万世子孙都知道!”
“是我大唐太子李承乾,于今日,发现了这块与国同休的万年磐石!”
轰——!
李承乾只觉得最后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差点直接躺平在这块“万年磐石”上。
他想求死。
结果,这些人不仅不让他死,还要把他的名字,风风光光地刻在他选好的墓碑上!
让他遗臭万年……不对,是流芳百世!
李承乾仰起头,看着那片被坑口切割成一小块的、灰蒙蒙的天。
两行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老天爷啊!
你干脆降下一道雷,把我劈死在这里吧!
我真的,不想再跟这帮编剧,待在同一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