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看着自家殿下用被子蒙着头,活像一只鸵鸟。
被褥里闷闷地传来一句绝望的提问。
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砍了那棵松树?
称心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个画面。
就在孙侍郎那群人将青松奉为“君子之兆”、“万世之基”,每日早晚三炷香地供着时,太子殿下却派人趁着月黑风高,提着斧子把树给嘎了。
这……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
恐怕第二天,孙侍郎他们那群狂热粉丝,又能脑补出一万字的雄文。
什么《殿下怒伐青松以正视听,斥腐儒假借祥瑞行投机之实》。
又或者《破除偶像崇拜!殿下亲斩伪圣物以警示百官,功在千秋》。
横竖都是殿下英明神武,高瞻远瞩,永远伟大光荣正确。
称心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奴觉得……还是别砍了。”
“那棵松树现在,恐怕比扬州城的城墙还安全。”
“孙侍郎亲自点了十个甲士,分三班日夜看护,还给它取了个名号,叫‘万民望岁松’。”
“噗!”
李承乾感觉自己蒙在被子里的那口气,直接岔了。
他挣扎着探出头,不死心地说:“那……那本宫现在就下令,改道!就选黑石滩!本宫是太子,本宫说了算!”
称心脸上的表情更纠结了,活像个被霜打了的苦瓜。
“殿下,晚了。”
“就在您回营帐这半个时辰里,杜司阶已经带着人,将您‘钦定’的青枫浦路线,用石灰在山道上标得明明白白。”
“他还说,此乃‘圣裁之路’,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皆不可擅动。”
“而且……而且张柬之大人,已经领着所有工匠,在青枫浦的出口位置,焚香祭天,跪谢您的指路之恩了……”
李承乾一把掀开被子,双目无神地望着营帐的顶棚。
完了。
芭比Q了。
木已成舟,米已成炊,生米煮成了爆米花。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个被吹胀到极限的气球,周围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赞美着他的巨大与璀璨。
唯独他自己知道,只要再来一口气,他就要炸了。
不行,得走!
必须立刻、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只要他跑得够快,这口“神机妙算”的黑锅就追不上他!
工程成功了,那是孙伏伽他们领导有方,张柬之他们技术过硬,关他这个早就跑回长安养病的太子什么事?
工程万一失败了,那更不关他的事了,他早就说过“非人力可为”,是孙伏伽他们一意孤行。
这才是完美的甩锅姿势!
李承乾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称心!”他肃然道,“收拾东西!”
“本宫……水土不服,旧疾复发,必须立刻返回长安静养!”
这个理由,强大且合理。
称心一愣,随即大喜:“殿下您终于想通了?太好了!奴这就去准备!”
在他看来,什么引水工程,什么万民敬仰,都比不上自家殿下能回东宫好好躺着重要。
然而,就在主仆二人准备上演一出“太子病遁”的大戏时。
扬州城外,鹰愁涧的消息,已经插上了翅膀,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向江南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吴郡。
顾氏府邸。
作为江南士族之首,传承数百年的顶级门阀,顾氏的一举一动,都足以让整个江南的官场和商界抖三抖。
书房内,紫檀博古架上古籍琳琅,空气中弥漫着极品龙涎香幽微的香气,仅此一炉,便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
顾氏当代家主,顾雍,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正端着一盏建窑兔毫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他面前,跪着两个从鹰愁涧连夜赶回的“猎户”,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家主,千真万确!那太子……他真的找到了水源!他甚至都没下到谷底,就站在悬崖上,抬手一指,就定下了引水路线!张柬之那些工部的官员,当场就疯了,跟拜神仙一样拜他!”
“是啊家主,太邪门了!我们的人混在民夫里,亲耳听到,鹰愁涧谷底之下,真有一条巨大的天然溶洞,和太子之前画的图,一模一样!这……这不是凡人能做到的啊!”
顾雍撇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稳得可怕。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将茶盏轻轻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整个书房的空气,却仿佛随着这一声,骤然凝固。
他没有看那两个吓破了胆的家仆,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是一片精心打理的竹林,风过竹梢,沙沙作响。
“图纸……溶洞……”
顾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么说,这‘引丹徒之水,解京口之渴’的计划,真要成了?”
“回家主,看那架势,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顾雍沉默了。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压抑到了极点。
两个家仆跪在地上,连呼吸都觉得是一种罪过,生怕惊扰了这位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江南之主。
江南为何富庶?
因有运河。
而这条从杭州到镇江的江南运河,数百年来,一直牢牢地掌握在以顾、陆、朱、张为首的江南士族手中。
他们控制码头、垄断漕运。朝廷的税,商贾的利,百姓的命,都攥在他们指间。
京口,是运河的入江口,南北咽喉。
但它缺水。
这个问题,困扰了历朝历代。为何一直没解决?
因为一旦京口的水源问题被解决,一个完全由朝廷掌控的,不依赖于江南现有体系的巨型港口和军事重镇,将会拔地而起!
那意味着他们对江南经济命脉的垄断,将被撕开一道致命的口子!
意味着朝廷的刀,将直接悬在他们的头顶!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更何况,这不仅仅是财路,更是他们的命根!
“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病秧子太子……”
顾雍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本以为是朝廷派来安抚江南的吉祥物,没想到,却是一头要吃人的猛虎。”
他顿了顿,眸光一凝,透出彻骨的寒意。
“他这是要掘我江南士族的根啊。”
顾雍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传我的话。”
“去告诉陆家、朱家、张家的人,就说天要变了。”
“问问他们,是准备站着,还是准备跪下。”
他声音平淡,却字字诛心。
“另外,让下面的人动起来。既然太子殿下喜欢当神仙,那我们就让他看看,什么叫凡间的疾苦。”
顾雍的眼底,暗流涌动。
“一个工程,可不仅仅是图纸画得好,就能成的。”
“民心,物议,天时,地利……哪一环出了问题,都是万劫不复。”
他要让那位远在扬州的太子殿下明白一个道理。
在江南这片土地上,皇帝是李世民。
但天,是他们江南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