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极殿。
李世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指节在御案上轻轻叩击,那份愉悦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
江南的捷报,像一剂最好的补药。
他现在看什么都顺眼。
就连平日里总觉得杵在那儿碍眼的魏征,今日瞧着,那张黝黑的脸庞也似乎透着几分沉稳的墨色光华,别有风骨。
承乾。
他的承乾,真的脱胎换骨了。
再也不是那个偏执懦弱,沉迷于一些上不得台面东西的废太子。
他成了一个有手段、有魄力、更有担当的储君!
“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李世民摩挲着长孙无忌的密信,反复品味着这八字评价,嘴角的弧度就没落下去过。
血洗扬州官场,是为雷霆手段。
抄没的家产,十倍抚恤受害百姓,是为菩萨心肠。
这一手,打得狠,收得稳,落得漂亮!
连他这个亲手打下江山的父亲,都感到一阵惊艳。
想他当年玄武门喋血,手足相残,逼父退位,虽得了天下,却也让史书添了抹不去的阴影。
承乾此举,同样杀伐果断。
杀的,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贪官污吏,是草菅人命的地方豪强。
得的,是万民的拥戴与感恩!
名正言顺,大快人心!
这境界,高下立判。
“我儿……比朕强啊!”
李世民发自肺腑的感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骄傲。
殿下,房玄龄、杜如晦、魏征、长孙无忌等人垂手侍立,脸上也都挂着与有荣焉的微笑。
太子强,则国本固。
国本固,则大唐盛。
这,是朝堂最大的共识。
就在这时,一名黄门太监脚步急促地奔入殿内,声音因疾奔而有些发飘。
“启奏陛下!江南八百里加急,太子殿下亲笔奏疏!”
来了!
李世民精神猛地一振,身体下意识前倾。
他派长孙无忌去江南,名为犒赏,实则是在给承乾的肩上再添一副重担。
他就是要看看,承乾在接下“江南道大总管”这个烫手山芋后,究竟是何反应。
是踌躇满志,迫不及待地要大展拳脚?
还是会心生敬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快!呈上来!”
奏疏被迅速送到御案。
李世民几乎是抢过来一般展开,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迹上。
承乾的字,一向中规中矩,甚至带着几分柔软。
可今日这封奏疏上的笔锋,却似乎透着一股……仓惶?
李世民眉头微不可查的一蹙,决定当众朗读。
他要让他的肱骨之臣们,与他一同品鉴太子此刻的心境。
“儿臣李承乾,诚惶诚恐,顿首叩奏父皇陛下……”
这开篇的语气,便透着一股压不住的不安。
房玄龄与杜如晦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同时浮现两个字:稳了。
太子殿下这是心怀敬畏,深知权柄越重,责任越大的道理,此乃社稷之福。
李世民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继续往下读。
“……儿臣才疏学浅,德不配位。此次江南之事,侥幸成功,实乃仰仗天恩浩荡,父皇神威。儿臣于其中,不过随波逐流,误打误撞而已,万不敢居功。”
话音刚落,魏征那根直挺挺的脖颈就动了。
他抚着长须,第一个出列,声音铿锵有力。
“陛下!太子殿下此乃圣君之谦德!”
“殿下在江南行霹雳手段,定鼎乾坤,此等功绩,足以彪炳史册!然殿下却不骄不躁,不矜不伐,将一切归功于陛下和天意。此等胸襟,非有大智慧、大德行者不能为!老臣……心悦诚服!”
“魏公所言极是!”房玄龄立刻跟上,语气中满是赞赏,“所谓‘高而能下,满而能虚’,殿下深谙此道。不以功自傲,方能行稳致远。陛下,我大唐储君有此心性,社稷幸甚!”
李世民听着两位重臣的解读,深以为然地点头。
是了,承乾这孩子,过去就是太想证明自己,才走了歪路。
如今他立下这不世之功,反而如此谦卑,足见其心性已然大成。
他心中欣慰更甚,继续读了下去。
“……父皇授儿臣江南道大总管之职,儿臣闻之,如遭雷击,彻夜难安。江南乃国之膏腴,民之所系,干系重大。儿臣自问年少无知,见识浅薄,实难当此重任。恐因一己之愚,坏江南之繁盛,负父皇之厚望。”
“故,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收回成命,另择贤能。”
“并允儿臣即刻返京,于东宫之内,闭门思过,潜心修学,以待天颜……”
读到此处,李世民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太极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声响,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房玄龄与杜如晦脸上的笑容,如同面具一般僵住。
魏征刚刚捋到一半的胡须,也停在了半空,一动不动。
收回成命?
闭门思过?
这是何等荒唐的走向?
打了旷世奇功的胜仗,不应该是趁热打铁,高歌猛进吗?
怎么还主动要求撤职,回家关禁闭读书了?
这不通啊!
李世民也彻底懵了。
他反复审视着奏疏上的字句,那股仓惶与恳切,几乎要从纸面上溢出来,灼痛他的眼睛。
难道……
承乾是真的怕了?是被江南那些盘根错节的士族的反扑吓破了胆?
他觉得自己镇不住场子,所以想撂挑子不干了?
一股冰冷的失望,瞬间浇灭了他心中的万丈骄阳。
他以为儿子已经蜕变成了搏击长空的雄鹰,没想到,其骨子里,还是一只遇事就想把头埋进沙里的鹌鹑。
就在大殿气氛跌至冰点,连空气都变得粘稠之时,刚刚从江南风尘仆仆赶回的长孙无忌,忽然上前一步,对着李世民深深一揖。
“陛下!您误会太子殿下了!”
他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炸醒了殿中失神的君臣。
李世民抬起布满疑云的眼,望向自己的大舅哥:“辅机,此话怎讲?”
长孙无忌直起身,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雍容笑意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洞悉一切的睿智。
“陛下,臣在扬州,亲眼见证了太子殿下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份从容,那份霸气,绝非伪装!殿下若真是胆怯之人,又岂敢擅调三千府兵,血洗官衙?”
“那他这封奏疏……”
“陛下!”长孙无忌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珠玑,“这,才是太子殿下最高明的地方啊!”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太子殿下,这是在向您,向整个朝堂,表明他的心迹!他这是在……避嫌!”
“避嫌?”李世民愣住了。
“然也!”长孙无忌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殿下如今在江南,威望已如日中天!百姓为他立生祠,士族对他畏之如虎!他手握江南军政大权,已是名副其实的‘江南王’!陛下,功高震主,向来是人臣大忌!更何况,殿下的身份,是储君!”
此言一出,房玄龄与杜如晦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醍醐灌顶。
“对啊!”杜如晦猛一拍大腿,“太子殿下是担心他权柄过重,会引来朝野非议,甚至……甚至会让陛下您心生猜忌!所以他才以退为进,主动上书请辞,向您剖明他绝无恋栈权位之心!这是在表忠心啊,陛下!”
“不仅如此!”魏征那双老眼也迸发出光亮,他向前一步,补充道,“殿下此举,更是为了朝局安稳!如今诸位皇子皆已成年,各有拥趸。太子若在外拥兵自重,功高盖主,难免会让其他皇子心生不安,从而引发不必要的储位之争!殿下这是在用自己的退让,来维系兄弟之情,稳固我大唐的江山传承啊!”
一番惊心动魄的“脑补”下来。
李承乾那封充满绝望和哀求的辞职信,瞬间升华成了一篇深谋远虑、忠心耿耿、顾全大局的万全之策。
他不是想当一条咸鱼。
他是为了父皇,为了兄弟,为了大唐的万年江山,甘愿牺牲自己,自污其名!
这是何等无私的高尚情操!
这是何等深邃的帝王用心!
“我儿……我儿承乾……”
李世民握着奏疏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
两行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从这位铁血帝王的眼角滚落。
他错怪承乾了!
他竟然以为承乾是胆小怯懦!
他这个当爹的,还没有儿子的眼光看得远,还没有儿子的胸襟开阔!
羞愧!
自责!
感动!
欣慰!
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让这位千古一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泣不成声。
“朕……得此麒麟儿,何愁大唐不兴!何愁天下不定!”
他猛地用袖袍拭去泪水,霍然起身,一股雄浑的豪情自胸中喷薄而出。
“承乾如此为朕着想,为社稷着想,朕又岂能让他寒心!”
他环视着满朝文武,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格外高亢嘹亮。
“朕,不但不能收回成命,还要给他更重的担子!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朕与太子之间,是父子,是君臣,更是千古难觅的知己!”
“传朕旨意!”
“擢升江南道大总管李承乾,加封扬、苏、杭、润、湖五州节度使!总揽五州军政、财赋、人事之权!”
“另!”李世民平复了一下激荡的气息,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决定,“魏王李泰,聪慧好学,可堪大用。着即刻启程,前往江南,辅佐太子,共理政务!”
旨意一出,满殿皆惊。
将江南最富庶的五大州,全部划归太子管辖,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信任!
但同时,又派了素来与太子不睦,且同样野心勃勃的魏王李泰前去“辅佐”……
这……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这三位人中之精,在一瞬间便领会了这道旨意背后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一方面,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重用,让太子放手去干。
另一方面,也是派魏王去形成制衡与监督,防止太子在江南一家独大,尾大不掉。
这既是磨砺,也是敲打。
这既是恩宠,也是考验。
高明!实在是高明!
而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队列中的魏王李泰。
这位身材微胖,一脸书卷气的皇子,眼中正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野心。
去江南辅佐太子?
谁辅佐谁,还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