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大捷,颉利授首。
当这八个字随着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传遍长安,整座雄城,如同一座被瞬间抽掉所有声音的死城。
死寂只持续了一息。
下一刻,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冲破天际!
压在大唐子民心头数年的那片阴霾,渭水之盟的奇耻大辱,突厥铁骑随时叩关南下的无边恐惧,在这一刻,被撕扯得粉身碎骨。
长安城,彻底疯了。
百姓们冲上朱雀大街,素不相识的人们相拥而泣,扯着嗓子纵情高歌。
酒肆老板直接将一坛坛美酒搬到门口,任由来往路人免费畅饮。
就连那些最重仪态的世家子弟,也失态地嘶吼着“太子殿下千秋”,喊到面红耳赤,声嘶力竭。
而这场狂欢风暴的中心,大唐太子李承乾,正坐在观星阁的露台上。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锉刀,专心致志地打磨着一根新竹。
他在做鱼竿。
旧的那根,在听到捷报时,被他失手给捏断了。
“唉……”
李承乾看着鱼竿已具雏形的弧度,发出了今天不知第多少声的叹息。
完了。
芭比Q了。
我这条咸鱼,怕是再也翻不了身了。
他本以为,自己搞出贞观大道,是为了以后跑路更丝滑。
搞出神臂弩,是为了守城时能多睡会儿。
搞出个阅兵,纯粹是想吓唬住周边邻居,大家别动手,省得麻烦。
谁能想到,这一套纯为“偷懒”准备的组合拳,落到李靖这种军神手里,竟打出了一场堪称奇迹的歼灭战。
三天,奔袭七百里,一战而定乾坤。
这份战绩辉煌得让他自己都感觉刺眼。
从今往后,谁还敢骂他是“废柴太子”?
谁还敢提议让他去封地就藩?
怕不是要把他直接用五零二胶水,死死粘在东宫那张椅子上。
一想到未来那堆积如山的奏折,没完没了的朝会,还有一群老狐狸的勾心斗角,李承乾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连手里这根精心打磨的鱼竿,都不香了。
“殿下,殿下!天大的喜事啊!”
内侍小德子连滚带爬地冲上楼,那张脸笑开了花,褶子堆里都透着喜气。
“陛下在太极殿召见您呢!百官都在,就等您了!李靖大将军的凯旋之师,已经抵达城外!”
李承乾放下锉刀,拍了拍手上的竹屑,一张俊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
躲,是躲不过去了。
他换上一身太子常服,用这辈子最慢的速度,一步步挪向太极殿。
刚一踏入殿门,一股由声浪构成的热风,劈头盖脸地将他淹没。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文武百官,无论派系,此刻都用一种近乎狂热的目光注视着他。
那眼神里,是敬畏,是崇拜,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恐惧。
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位宰相站在百官最前列,激动得胡子都在轻颤,眼眶已然泛红。
魏征更是将头颅高高昂起,下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那表情仿佛在对所有人宣告:看见没?这就是我老魏看中的太子!谁赞成?谁反对?
龙椅之上,李世民的笑容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
他一见李承乾,竟大笑着从龙椅上起身,亲自走下御阶,一把拉住儿子的手。
“好!好啊!我儿承乾,真乃我大唐的麒麟儿!”
李世民的手掌像铁钳一样,用力拍着李承乾的肩膀,声音里是再也压抑不住的骄傲与激动。
“你当初那一策,胜过十万雄兵!为我大唐,打出了至少百年的国运!”
李承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儿臣……儿臣也是瞎蒙的,全赖父皇天威浩荡,将士们用命。”
“还谦虚!”
李世民大手一挥,直接拉着他回到御阶之上,让他与自己并肩而立。
这是帝王赐予臣子的无上荣耀。
“传朕旨意!”
李世民意气风发,声若洪钟,响彻大殿。
“立刻筹备献俘大典!朕要亲率太子与文武百官,在太庙告慰列祖列宗!”
“朕要让颉利这个贼酋,跪在我大唐历代先祖的灵位前,为他的罪行忏悔!”
“陛下圣明!”群臣山呼海啸。
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
献俘大典?那得在太阳底下站多久?太累了。
他正盘算着该如何“偶感风寒”,李世民接下来的话,却如一道天雷,在他头顶炸响。
“献俘之后,朕要再设庆功大宴!宴后,朕要与太子,与诸位爱卿,好好商议一下……日后这朝堂政务,该如何分担。承乾长大了,也该为朕分忧了!”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
分忧!
皇帝对太子说分忧,这可不是简单的分派任务。
这是要逐步移交国之权柄的信号!
李承乾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不行!
绝对不行!
这要是接了盘,他的咸鱼生涯就真的彻底宣告剧终了。
必须想个办法!
必须想个办法,把这口即将扣在自己头上的天大的黑锅,给它华丽丽地甩出去!
电光石火之间,李承乾的目光扫过下方兴奋的群臣,扫过一脸期待的父皇,再扫向殿外那即将被押送进来的颉利可汗。
一个绝妙的“甩锅”计划,瞬间成型。
“父皇!”
李承乾躬身一拜,声音清朗,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李世民的安排。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
“儿臣以为,献俘太庙,固然能彰显我大唐军威,告慰先祖。”
他顿了顿,抛出了重磅炸弹。
“但……格局,小了。”
“哦?”李世民的兴趣被瞬间勾起,“我儿有何高见?”
“父皇,颉利可汗,虽是我大唐之敌,却也曾是草原万民的共主。”李承乾侃侃而谈,脸上自然流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如今我大唐天兵一战定鼎,若只是单纯地献俘、斩杀,固然能震慑宵小,却难免会让草原各部,心生兔死狐悲之感。”
“我大唐要的,不只是一场胜利,而是长治久安!”
“不只是一个霸主的名号,而是万邦来朝的归心!”
这番话掷地有声,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连房玄龄、杜如晦都陷入了沉思。
李承乾心中暗笑,鱼儿上钩了。
“因此,儿臣提议,将此次献俘,升级为一场‘归化’大典!”
“儿臣恳请父皇,昭告漠北草原、西域诸国,请他们的首领与使节,尽数来长安观礼!”
“让他们亲眼见证,顺我大唐者,情同手足,共享太平;逆我大唐者,便是颉利今日之下场!”
“我们不杀颉利,反而要善待他,封他一个虚衔官职,赐他一座宅邸。此乃‘千金买马骨’!是为向天下万族,展示父皇您海纳百川的无上胸襟!”
李承乾越说越顺,仿佛自己真是个忧国忧民的千古圣贤。
“同时,儿臣以为,此次大捷,非一人之功。上至李靖大将军,下至每一位浴血奋战的兵卒;从修筑贞观大道的每一位民夫,到后方运送粮草的每一位官吏,皆有功劳。”
“儿臣恳请,设立‘功劳簿’,由吏部与兵部共同主理,详细勘定每一位有功之士的功绩,论功行赏,绝不遗漏一人!”
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第一,把一个累死人的军事庆典,变成一个扯皮的外交和礼仪问题。搞外交礼仪嘛,不就是天天开会、顿顿吃饭?这事儿扔给鸿胪寺和礼部去头疼,自己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出来讲两句话,露个脸,简直不要太轻松!
第二,搞这个“功劳簿”,听着无比公正,能瞬间收买全军之心。但实际操作呢?这可是个浩如烟海的文书工作,得一个个人头去核对,一件件事迹去考证。把这脏活累活甩给吏部和兵部,让他们手底下那群小官吏去熬夜爆肝掉头发吧!自己最后只需要看个总结报告,大笔一挥盖个章,完美!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功劳“分享”出去了,累活全都甩给了别人,自己只剩下“务虚”的清闲差事。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未来每天“监督”一下礼部排练,然后“审阅”一下吏部送来的厚厚功劳簿(只看封面),剩下大把的时间,全都可以窝在观星阁晒太阳、钓鱼、发呆……
李承乾说完,深深一躬,静静等待着父皇的夸奖和批准。
然而,他没有等到。
整个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仰望神明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微微哆嗦,那双叱咤风云的虎目里,竟然……竟然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格局!
这才是帝王该有的格局啊!
他这个做父亲的,脑子里还只想着献俘太庙,炫耀武功。
而承乾,想的却已是万国来朝,长治久安,是收服天下之心!
不杀颉利,以示宽仁。
设立功劳簿,以安军心。
一柔一刚,恩威并施!
此等心胸,此等谋略,简直……简直闻所未闻!
“好……好……好一个‘千金买马骨’!好一个‘论功行赏,不漏一人’!”
李世民的声音都在发颤,他一把抓住李承乾的胳膊,激动地转身,面向满朝文武,用尽全身力气宣布:
“众卿听旨!”
“献俘大典,改为归化大典!立刻拟旨,昭告四方,请万国来朝,共尊我大唐天子为——‘天可汗’!”
“天可汗”三个字,如九天惊雷,在殿中炸响,满堂震动!
“另,设立‘英烈阁’,由太子承乾亲自总领!将此次所有功臣,上至将帅,下至兵卒,其名姓功绩,一一镌刻于阁中,流芳百世!”
“所需人手钱粮,着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僵住了。
啥玩意儿?
天可汗?这名头一听就得天天加班。
英烈阁?
还要我……亲自总领?
三省全力配合?
这不就是说,鸿胪寺、礼部、吏部、兵部、工部……所有部门的活儿,最后都得汇总到我这里来?
我这甩出去的锅,怎么飞了一圈,不仅精准地飞了回来,还他娘的变得更大、更重了?
李承乾呆立当场,目瞪口呆。
他看着一脸“吾儿圣明,朕心甚慰”的李世民,看着下方那些已经开始激动地讨论“天可汗”尊号细节和“英烈阁”选址的朝臣们。
他张了张嘴,很想解释一下。
解释一下自己真的,真的,真的只是想偷个懒。
可当他迎上李世民那双饱含着骄傲与期盼的泪眼,迎上魏征那副“吾道不孤,后继有人”的欣慰表情,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完了。
这下,真的被彻底焊死在圣贤的宝座上了。
李承乾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咸鱼梦,碎得比那只被他失手捏碎的茶杯还要彻底。
连二维码都拼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