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李承乾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的养病生活,比上阵杀敌还要痛苦。
每日三餐,都有专门的侍女将调配好的药膳端到床前,那味道寡淡得能让鸟飞过都掉眼泪。
饭后半个时辰,一碗黑漆漆、气味冲鼻的汤药会准时送达。
那碗号称用尽了无数珍稀药材熬制的“十全大补汤”,每次入喉,都像是一场酷刑。
李承乾感觉自己不是在喝药,是在渡劫。
然而,肉体的折磨,远不及精神上的摧残。
而这摧残的源头,名叫韦挺。
这位鸿胪寺少卿,自从领了“不让太子劳心”的懿旨,便彻底化身成了李承乾的贴身噩梦。
他将驿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连一只苍蝇飞过都得是静音模式,生怕打扰到太子殿下休息。
然后,他每天早、中、晚,雷打不动地前来请安。
名为请安,实为……现场解读,汇报思想。
“殿下,您今日气色红润了许多!臣上午去了趟城南,赵德言他们做得极好,网格法推行得异常顺利!”
“臣,悟了!”
“殿下您当初只给他们一个月,就是算准了重压之下必有勇夫!此乃‘倒逼之法’,于无声处锻炼队伍,高!实在是高!”
躺在床上的李承乾,面无表情。
内心独白:我不是,我没有,我单纯就是想看他们搞砸了滚蛋。
“殿下,您在喝药啊。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都是大补之物。臣今日又将您的‘神意图’揣摩了一番,再添新悟!”
“那张猪头图,哦不,是‘朱门伐罪图’!看似画猪,实则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江南世家的七寸——贪婪,且愚蠢!”
“贪得无厌,又蠢得短视!殿下一笔,胜过万卷奏章!臣,五体投地!”
李承乾握着药碗的手,指节已然泛白。
他发誓,韦挺再敢提那张图,他就把这碗药从他天灵盖灌下去。
“殿下,您歇着,臣就不叨扰了。哦对了,长安吏部、户部、工部三司的大人们,已经渡江,预计明日午后便可抵达扬州。”
“您且安心静养,所有迎接事宜,臣已安排妥当,绝不让您费半分心神!”
说完,韦挺带着一脸“我又悟了圣意”的潮红,心满意足地躬身退下。
李承呈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胸腔里憋着的那口郁气,才终于沉沉吐出。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他放下药碗,望向窗外。
天色阴沉,乌云压城,一场大雨蓄势待发。
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
次日。
扬州城外,官道之上,尘土漫天。
一队由上百名羽林卫精锐护送的车队,正缓缓驶向巍峨的城门。
车队中央,是三辆气派典雅的马车。
最前一辆马车里,坐着吏部侍郎孙伏伽。此人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锥,是朝中有名的酷吏,向来铁面无私,眼高于顶。陛下派他来,目的不言而喻——学走太子整顿吏治的“雷霆手段”。
与他同车之人,是户部员外郎杜构。此人身形微胖,脸上挂着精明的笑,一双小眼睛里全是算计,素有“铁算盘”之称。他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搞清楚太子是如何在不引发动乱的前提下,从江南这块最肥的铁板上,撬下肉来的。
孙伏伽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致,发出一声冷哼。
“扬州刺史赵德言,本官识得,一庸碌之辈。短短一月,竟能清丈田亩,搅动江南,若说背后无人,绝无可能。”
杜构笑了笑,手指习惯性地在空气中拨动,像是在拨打算盘珠子。
“孙侍郎所言极是。不过,下官更好奇,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说服那近百名地方官,甘愿冒着得罪整个江南士族的风险,为他卖命的。”
“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亏本买卖。”
“除非……太子殿下许了他们一笔无法拒绝的好处。”
孙伏伽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法家的不屑:“杜员外,凡事不能只算经济账。有时候,人心向背,比金银更具分量。”
杜构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人心?人心最是易变。能让这群官吏不惜身家性命去拼的,无非‘利’与‘名’。下官倒要亲眼看看,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给了多大的‘利’,又许了多大的‘名’。”
言语之间,两人都对那位在长安声名鹊起的太子,抱着审视与怀疑。
圣旨是圣身,传闻是传闻。
他们是奉旨来学习先进经验的,不是来顶礼膜拜的。
唯有最后一辆马车里,工部主簿张柬之,正对着一份“网格测量法”的简图,时而皱眉苦思,时而拍案叫绝,满脸都是技术宅找到了心爱玩具的狂热与兴奋。
车队在城门口缓缓停下。
扬州刺史赵德言,早已领着一众新晋官员,在此恭候多时。
一番冗长的官场寒暄后,孙伏伽一行人被迎入了驿馆前厅。
此刻的李承乾,正被称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端坐在主位之上。
他依旧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身形单薄,脸色苍白,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架。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孙伏伽、杜构、张柬之三人,领着身后十余名从各部抽调来的精干官吏,齐齐躬身,声震满堂。
“三位大人,免礼,赐座。”
李承乾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声音轻飘飘的。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
吏部的孙伏伽,眼神带着审判的意味,像是在看一个犯人。
户部的杜构,满脸堆笑,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一看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油条。
只有那个工部的张柬之,一脸憨厚老实,看着倒还算顺眼。
李承乾清了清嗓子,准备执行他的B计划。
既然装病没用,那就……装傻!
装一个脑子不好使,全凭手下人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废物太子!
“咳咳……三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李承乾慢悠悠地开口,眼神空洞,毫无焦距。
“扬州……嗯……扬州是个好地方,好吃的甚多。”
“那个……蟹粉狮子头,还有大煮干丝,都……都挺不错的。”
他故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目光呆滞,嘴角还挂着一抹近乎痴傻的笑意。
孙伏伽与杜构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愕与茫然。
这就是那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圣贤太子?
怎么看起来……神智不太清醒的样子?
难道传闻有天大的谬误?
又或者,这是某种高深莫测的考验?
就在两人心中惊雷阵阵,疑窦丛生之际,侍立一旁的赵德言,忽然踏前一步,面向孙伏伽等人,神情肃穆,声如洪钟!
“三位大人,有所不知!”
“殿下此言,蕴含无上深意啊!”
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眼皮狂跳。
来了!
他来了!
那个男人,带着他的阅读理解走来了!
只听赵德言满面红光,慷慨激昂地高声道:“殿下提及‘蟹粉狮子头’与‘大煮干丝’,看似谈论饮食,实则是在为我等,为天下官员,点明‘清丈田亩’的核心要义!”
“何为‘蟹粉’?取之于江河湖海,乃万民之膏腴!何为‘狮子头’?肉糜堆砌,肥硕惊人,正是那些盘踞地方,吞噬民脂的世家大族!”
“殿下此菜之喻,寓意便是:要从那些肥硕如‘狮’的世家口中,夺回本该属于万千百姓的‘蟹粉’!”
“而‘大煮干丝’,则更是精妙绝伦!”
赵德言激动得唾沫横飞。
“一块寻常的豆腐干,非千刀万剐,切成均匀细丝,再经滚水烹煮,方成一道传世美味!这不正是我们正在推行的‘清丈田亩’吗?将那糊成一团的田亩账目,一笔一笔地算清,一寸一寸地划分,过程虽繁琐如千刀万剐,最终却能利国利民,流芳百世!”
“殿下这是在告诉我们,为政之道,当如烹小鲜!既要有刮骨疗毒的霹雳决心,又要有抽丝剥茧的极致耐心!食者,民之本!政者,国之基!殿下以食喻政,大道至简,返璞归真!此等境界,此等胸怀,我等……望尘莫及啊!”
一番话音落地,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孙伏伽和杜构,两个人,直接听傻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主位上那个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他刚才说了啥”的病弱太子,又看了看旁边这个慷慨激昂,状若疯魔的扬州刺史。
还能……这么解释?
这他娘的也太离谱了吧!
可偏偏,这番鬼话,听起来……竟然还他娘的有几分道理!
尤其是,当他们用眼角余光扫到,周围那近百名扬州官员,无论是新晋还是旧吏,全都露出一副“原来如此,我又悟了”的狂热表情时,他们心中那点仅存的怀疑,开始剧烈地动摇了。
难道……这位太子殿下,真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绝世高人?
而自己,才是那个看不穿真相的凡夫俗子?
户部的杜构,脑子转得最快。他眼珠一转,脸上的惊愕瞬间化为恍然大悟的崇敬,立刻对着李承乾拱手作揖:
“殿下高见!下官愚钝,险些辜负了殿下的谆谆教诲!以食喻政,闻所未闻,今日得见,真乃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孙伏伽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还是不信。可看到杜构这老油条都已表态,自己再端着,倒显得愚蠢了,只能面无表情地跟着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只有工部的张柬之,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只是觉得,这个解释好厉害,好有道理!
于是,他也跟着众人,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崇拜眼神。
李承乾孤零零地坐在主位上,看着堂下这群人瞬间变化的脸色,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狂热之火。
他只觉得喉头涌上一股比那十全大补汤更浓郁百倍的苦涩。
他绝望地发现一个事实。
只要有赵德言这个BUG级的“圣意解读器”在。
他就算现在当众表演用脚指头抠鼻子,这家伙都能给解读成“不拘小节,意在警醒世人切勿注重繁文缛节,当直达问题本质”的圣人之举。
这条路,又被堵死了。
他的咸鱼人生,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