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看着眼前这位脱胎换骨的太子殿下,一颗心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前一刻,殿下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一副随时可能驾鹤西去的虚弱模样。可现在,他双目炯炯,精神亢奋,脸上泛着一种诡异的潮红,那仰天长笑的模样,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更像是……疯了。
“殿下,您……您可千万要保重凤体啊!”王德的声音都在发颤,“此事虽然凶险,但陛下既然将奏疏密送与您,便是信您的。只要您上书一封,陈明原委,再有江南万民为您作证,此等宵小谗言,不攻自破!”
李承乾摆了摆手,笑意不止。
陈明原委?让万民作证?那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得更深吗?他要的是脱身,不是“自证清白”!
“王总管,你不懂。”李承乾收敛了笑声,脸上却依然挂着一丝轻松的弧度,他走到案前,对帐外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一名亲卫迅速将文房四宝呈上。
李承乾提起狼毫,饱蘸浓墨,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那股久违的,想要彻底摆烂的咸鱼之魂,在这一刻熊熊燃烧,化作了他眼底深处灼灼的光。
他要写一封奏疏。
一封足以让李世民龙颜大怒,一封足以让满朝文武都认为他德不配位、野心昭彰的……自白书!
不,应该叫罪己诏!
他要亲手把那顶“功高震主,意图不轨”的大帽子,严严实实地扣在自己脑袋上!
王德在一旁看着,冷汗涔涔。他实在摸不透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了。只见李承乾笔走龙蛇,在雪白的宣纸上奋笔疾书,那速度,不像是深思熟虑的陈情,倒像是迫不及待的……认罪。
“父皇在上,儿臣承乾,诚惶诚恐,叩首泣血上言……”
开了个头,李承乾就感觉味儿对了。他没有半分辩解,通篇都在“忏悔”。
“儿臣自至江南,蒙父皇天恩,侥幸办成些许小事。然儿臣年少轻狂,德行浅薄,不思为君父分忧,反倒贪慕虚名,好大喜功。闻百姓赞誉之声,不以为戒,反沾沾自喜,致使江南之地,民心浮动,只知有承乾,而不知有天子之威。此乃儿臣之大不敬,其罪一也!”
“为彰显个人之功,儿臣不惜耗费巨万,欲建‘金身灯塔’,名为国之祥瑞,实为儿臣个人之生祠。劳民伤财,奢靡无度,此乃儿臣之大不德,其罪二也!”
“御史中丞马周所言,字字泣血,如暮鼓晨钟,令儿臣幡然醒悟。儿臣之行径,确有收拢人心、僭越君父之嫌。声望过盛,非储君之福,乃动摇国本之祸。儿臣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居储君之位,更不敢再领监国之权!”
写到这里,李承乾激动得手都有些抖。
说得太好了!骂得太对了!马周简直是我的知己啊!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毕生功力,写下了最后的陈词。
“儿臣恳请父皇,收回儿臣一切权力,将儿臣贬为庶民,圈禁于宗正寺,以儆效尤!如此,方能正君臣之纲,安社稷之心!父皇天威,不容宵小动摇;大唐江山,岂容儿臣一人之私欲而生乱象?儿臣……罪该万死!”
写完最后一个字,李承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完美!
这封奏疏,从头到尾,认罪态度之诚恳,自我批判之深刻,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名利冲昏头脑,野心膨胀到快要造反的狂妄储君。
他就不信,李世民看到这样的“自白”,还能把他当成圣人!这回,废太子之位,稳了!
“殿下……殿下,这……这万万不可啊!”王德在一旁看得是魂飞魄散,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丧着脸,“您这是……您这是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啊!这要是送上去,可就真没有回头路了!”
“就是要没有回头路!”李承乾将奏疏小心翼翼地吹干,折好,放入信封,用火漆封存,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
他将信封郑重地交到王德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是一种大彻大悟的平静。
“王总管,孤知道你为孤好。但孤也知道,父皇的江山,比孤的太子之位重要一万倍。孤不能成为那个让父皇为难的人。这封奏疏,你务必亲手交到父皇手中,一个字都不要改,一句话都不要多说。”
王德捧着那封重如泰山的信,手抖得像筛糠。他看着太子殿下那“为国牺牲”的决绝眼神,一时间悲从中来,哽咽道:“殿下……您……您这又是何苦啊!”
李承承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是一片悲壮:“为了大唐,孤不苦。”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孙伏伽和杜构兴奋的声音。
“殿下!大喜啊!港湾的地基勘探已经完成了,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顺利!您快出来看看!”
两人掀帘而入,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王德,和一脸“视死如归”的李承乾。
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王总管?殿下?这是……”孙伏伽脸上的喜色褪去,换上了一丝凝重。
杜构更是直接,上前一步,关切地问:“殿下,可是长安出了什么事?”
李承乾还没来得及开口,王德这个“猪队友”就忍不住了,他举着手里的信,悲愤地喊道:“孙长史,杜将军!你们快劝劝殿下吧!朝中有奸佞小人,污蔑殿下在江南收买人心,功高震主!殿下他……他不仅不辩解,反而写了罪己诏,要自请废黜啊!”
“什么?!”
孙伏伽和杜构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岂有此理!”杜构这个暴脾气当场就炸了,一把抢过王德手里那封奏疏的抄本,看完之后气得浑身发抖,怒吼道,“放他娘的狗屁!殿下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到头来竟被这帮阴沟里的老鼠如此污蔑!殿下,末将这就带兵回京,把那个叫马周的混账揪出来,撕烂他的嘴!”
孙伏伽更是气得嘴唇哆嗦,他指着那封奏疏,痛心疾首:“颠倒黑白!简直是颠倒黑白!殿下之功,昭如日月,竟被说成是祸乱之源?我……我这就修书万言,奏请陛下,将此等奸佞之徒,千刀万剐!”
看着群情激奋的两人,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忘了这两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了。
他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两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喝道:“都给孤站住!”
两人一愣,齐齐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脸上装出痛苦与挣扎,声音沙哑:“此事,孤意已决。你们……谁都不许多言,更不许多做。”
“为何?!”杜构不解,眼睛都红了,“殿下,这分明是构陷!我们若是不争,岂不是就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争?”李承乾惨然一笑,“如何争?与父皇争吗?与天下悠悠之口争吗?”
他指着那份弹劾奏疏,又指了指自己写的罪己诏,脸上满是“深明大义”的沉痛。
“他们说的,有错吗?孤在江南的声望,是不是真的很高?这圣塔,是不是真的以孤之名在建?这些都是事实!”
“儿子的声望,盖过了父亲。储君的威名,压过了君主。这是皇家大忌!孤以前是糊涂,现在被马周骂醒了!”
“孤若为自己辩解,就是不孝!父皇若为孤辩解,就是失君威!此事一旦闹大,朝野必将分为两派,到时党同伐异,国无宁日!为了孤一人之名,搅得整个大唐天翻地覆,孤……担不起这个罪名!”
“所以,这口黑锅,孤必须背!也只能由孤来背!”
他的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杜构听得愣住了,他那简单的脑子里,只剩下“殿下好伟大”“殿下好委屈”几个念头。
而孙伏伽,这位脑补宗师,在短暂的震惊和愤怒之后,再次进入了那种玄之又玄的“悟道”状态。
他看着太子殿下那张写满了“委屈”和“决绝”的脸,脑海中仿佛有电光闪过。
他明白了。
殿下,这哪里是认罪?这分明是以退为进,下了一盘惊天动地的大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