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一笼虾饺上桌之前,我都担心这个梦突然醒来。还好没有。虾饺平安地上了桌。晶莹的白色外皮半透明,闪着微光,隐约可见内中粉色的虾仁。吃一口,虾仁和肉馅混合得恰到好处,配合略有弹性的水晶皮,爽滑鲜美的感觉比真实还要真实。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一部曾经看过的电影:在遥远的未来,电脑控制了人们的大脑,制造梦境,让人类误以为自己真实地活着。一群正义的黑客发现了这个秘密,要呼唤人类觉醒。在脑电波构成的虚拟世界中,黑客中的叛徒坐在一个广场上,贪婪地吃了一口上好的牛排。他觉得这美味多汁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也许这个世界是假的,可这样舒适美丽的虚假世界,比他在黑客船舱中吃着糟糕食物的人生更可信赖。
这只虾饺下了肚,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梦的基本业绩就算完成了!随后,我点了一切平时因为怕发胖而不大敢吃的东西,菠萝油、流沙包、金钱肚、肠粉、烧麦……这一笼一笼的卡路里啊,真是让人身心愉快!
在我吃东西的时候,穆荣一直在讲话。他性格活泼,无忧无虑,很喜欢讲笑话,但是水平并不高。比如:你看这个虾饺它又大又圆……
讲完了,不管你笑不笑,他自己先笑为敬。
我能够想象苏茜茜这种脑残少女平时对这位青梅竹马的嫌弃,就像嫌弃家里那傻乎乎的、过分活泼的弟弟。高冷睿智的厉总裁才是脑残少女心目中的梦幻偶像。
但我不同。我是工作了很多年的社会人,深知霸总这种生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合作一次就足以促成反社会型人格了。
穆荣这种久违的单纯让我觉得舒适放松。他像一台24小时不停歇的电视,永远播放着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友善地报以微笑。反正我嘴里总是塞满了食物,也不用说什么话。
当我吃到不知道第几笼点心时,他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问道:“你今天胃口真好。我从没见过你吃这么多东西。你是一直没吃饭吗?要不要再点几份?”
这时我已经实在吃不下去了,正在努力咽下最后一口流沙包,然后艰难地说:“不用了。我吃饱了……”
他惊恐地问:“你怎么表情这么难看?你是不是病了?”
“没什么。”我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吃太多撑的,故作轻松地站起身:“咱们结账吧。”
再不走,我的胃就要爆炸了。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怎么连饭量都跟平时差不多?
穆荣结了账,我们俩下了楼,来到地库。看到他那辆低矮的小车,我简直眼前一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为那只吃太多被卡在洞口的狐狸。我问他:“那个……咱们能坐一辆大一点的车吗?”
“当然能。要多大的车?”
“座位比较高一点,空间宽敞一点就行。”我想有钱人家里肯定有个大号的越野之类的。
“没问题,我这就叫一辆大车过来。”
他打了个电话,简单吩咐了几句,然后说:“走吧,咱们到大厦门口去,车子马上就到了。”
刚走到大厦门口,一辆高大的红色双层敞篷公交车迎面驶来,我赞道:“咦,双层大巴。好漂亮啊!”
话音未落,这辆车就停在了我的面前。车门打开,穿着制服的司机微笑着招呼我们上车。
穆荣在身后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这回空间够宽敞了吧?而且你想坐可以坐,想站可以站,还可以上楼坐在上面!”
“这是你叫的车?”
“对呀。”
我吃惊地说:“我第一次知道打车还能打公交车。”
“什么打车?这是我的车!我买的!”
“你的车?你买公交车干嘛?哪儿买的?还挺好看。”
“这可不是普通的公交车。我这款是1958年第一批AEC Routemaster,车子虽然不贵,只要几万镑。但是修理,上牌,改装可麻烦得很,多亏小伦帮了我很大的忙。”
这一连串的专业名词绝对不是出自我平时的知识储备。这个梦总是比我本人知道得多。也许这也不奇怪。据说每个人的大脑其实都只开发了一小部分,如果都开发了,大家都会比现在记性好得多。可能这就是我大脑里未开发部分的馆藏吧。
不用想那么多,享受眼前的一切就好。万一马上就醒了呢。
我沿着狭窄的铁皮旋转楼梯走上二楼。车顶是明黄色的,下面是圆角形的车窗,窗子以下有一道黄色的窗下线,下半部是浅灰色的铁皮车身。座位上的织面粗看是红色的细格子,细看这些线条里,有深深浅浅的红色,还搭配几道黄色和蓝色。
这辆车配色和细节很雅致,和苏茜茜的家,以及穆荣的那辆小黄车完全不同。
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找了个座位坐下。穆荣也在我身边坐下,笑着问我:“你怎么跟第一次见到这辆车似的?你不是对这种车很熟悉、很喜欢吗?”
“是吗?你怎么知道?”
他拿出手机,翻到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苏茜茜站在街头巧笑倩兮,背景是米黄色钟楼和一辆红色的双层巴士。配的文字是:看到这熟悉的红色大巴和大笨钟,就想起了我的学生时代。地标是伦敦。
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没去过伦敦,更加没注意过伦敦有什么双层巴士。虽然我不是苏茜茜,但我隐约能猜到,她也不见得真有多喜欢这种巴士。她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别人,此时此刻,她在伦敦,而且,她在伦敦上过学。这种炫耀的手法如今已经充斥网络,大约只有这个傻乎乎的穆荣才会当真。
红色大巴驶上了高速路,很快就到了思源机场。安检,登机,我注意到因为这次的航班比上次晚了几个小时,所以登机口变了。上了飞机一看,飞机的机型和机组人员也变了。但起飞后时间流逝仍然很慢。我努力不想睡着,甚至拒绝躺着。可坚持了几个小时以后,我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我又躺在了那间恶俗的卧室里的那张恶俗的大床上。时间仍然是10:17分。随后苏氏夫妇照例登场,厉烨照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张妈照例招呼我喝粥,穆荣照例在楼下等我。我不信邪,再次选择了跟厉烨分手,不去他安排的晚宴。我还是想去拉斯维加斯。
而我再次在航班上睡着。又再次在10:17分醒来——在那间恶俗的卧室里那张恶俗的大床上。
这个过程被我不甘心地重复了很多次,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这期间我吃遍了各种豪华早餐,每一次都是穆荣安排。他简直是个美食家,熟知城中所有的美食,可以随口报出餐厅里的招牌菜。我一直都觉得穆荣很熟悉,但总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每次吃完饭,我们就去赶飞机。途中,我常常和他聊几句“往事”。故事也很简单,苏茜茜一直是圈子里最受人瞩目的小公主,在女实习生林雪儿出现之前,大部分男人都喜欢她,甚至霸道总裁厉烨都要和她订婚。
可惜好景不长,林雪儿出现之后,小公主苏茜茜才发现自己的角色类似于白雪公主的后妈,灰姑娘的姐姐。之前的白富美人设完全是为了衬托人家出身寒微的女主角的魅力。
厉烨倒向林雪儿的过程也不复杂,就是女实习生撩拨霸道总裁的老一套。当然,我这个刁蛮未婚妻也没少出力。比如,林雪儿曾经把果汁洒在了我的名牌衣服上,然后我摆出一副晚娘脸,训斥她,让她赔。霸总厉烨冷冷地让人给我买了更加昂贵的新衣服,我还傻乎乎地以为霸总是喜欢我。可从那之后,他就对我一天天冷淡下去,而他的任何活动,都会有林雪儿出现在身边。我为此大发雷霆,他自然说我无理取闹。我就向穆荣诉苦,他就出了假装吃安眠药的馊主意,说这样厉烨就会珍惜我,意识到我的重要。
我一直没有见到霸道总裁厉烨,也不想见——听到他那欠扁的声音我就够了。苏茜茜的手机里有一些她和厉烨的照片,大部分是聚会派对的合影。可她太喜欢用滤镜、液化和贴纸,厉烨被她弄得鼻子都快看不见了,整个人都像是粗糙的三维效果图,塑料感十足,令人倒胃口。我相信厉烨本人一定是好看的,但你很难对着一个男版充气娃娃想象他的原版到底有多迷人。
穆荣总是愤愤地控诉厉烨给纨绔子弟圈带来的巨大压迫感,仿佛在控诉家猫数百年前入侵澳大利亚。他说,厉烨既然如此十项全能,英明伟大,为什么不去联合国当地球球长。
我一边笑,一边也勾起了好奇心:“你们总说厉烨这么优秀那么优秀,我倒想问问——他是攻克癌症了,还是搞定移民火星了?他到底做什么生意的?”
“他倒也没有那么牛逼。他们家的生意很杂,在国内有金融和房地产。国际生意就更多了,有印度的制药、美国的军火、欧洲的奢侈品、非洲的钻石……然后他本人是美国好几个常青藤的毕业生,有六个博士学位……”
我失笑:“六个博士学位?是不是他去批发博士头衔的时候,少于半打不卖?怎么听着这么像个骗子?”
“谁知道他的鬼学位怎么搞来的。不过,他确实很努力。据说他接管家族企业以后,一年之内让家产翻了一百倍。”
“一年翻一百倍,是在纳斯达克做假账了吗?”
“可能是他精力过人吧,毕竟他体育也很好……”
“有多好?奥运冠军?为国争光?”
“他拿过马术、摔跤、射箭、游泳、皮划艇等多项世界冠军。”
“这些都是他家里赞助的比赛吧?每个国家的代表都是他家的员工。”我嗤之以鼻:“听起来真够无聊的,一个大男人一天到晚搞这种噱头。”
穆荣马上高兴起来。只要我说厉烨的坏话他就好开心,并且强调他是出于维护世界的正义,以及对于厉烨冷落我的不满。这让我越发确定他有点喜欢苏茜茜。小孩子出于羞涩,常会把恋慕遮掩成“讲义气”。
以上这些信息是我和穆荣吃了无数顿饭,闲聊间像拼图一样一点一点凑出来的。可想而知我和他吃了多少顿早餐,度过了多少个换汤不换药的上午。
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没有一次可以到达拉斯维加斯,吃到那顿让我耿耿于怀的自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