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荣的声音很好听,并不是多么惊艳的嗓音,可听起来特别舒服。他带着一点笑,唱得慢慢的,很像一个人在说话: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天天快乐
这句话谁都可以说
你要听一点实在的
好吧请你听听我的誓言
我会把它写进你与我的开机条款
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
台风暴雪酷暑或是严寒
马路拥堵到怀疑人生
电梯坏了可你住在18层
不管你要的是纪念日的浪漫
或是午夜时心血来潮的温暖
清凉的火热的温馨的华丽的
我都永远不辜负你的期盼
我不是超级英雄也不是环球总裁
可我会用尽全力穿越一切都市的考验
I need you 是召唤我的魔咒
只要我听到就会准时来到你的面前
……
在听到前几句时,我都一直想笑。因为词听起来很随意,而且他一边唱一边在想词,有的地方有些拖延或停顿,险些笑场。但渐渐地,两个学架子鼓的小朋友开始不由自主地随着节拍打鼓。唱到一些重复段落时,小朋友也跟着他一起唱起来。
歌声越来越丰富,充满了整个房间,而我的思绪也随着歌声飘扬到很多很多的地方。飘过14岁时,我与初恋对镜练习表情管理的房间。飘过十八岁时,我和学长对谈摇滚乐的排练室。飘过后来我工作时,那独自挣扎的日日夜夜。飘过拉斯维加斯,酒店的一层就是延绵不绝的赌场,走进去就没有了白天和晚上。太多的人让那里空气污浊。地毯上有图案,划分出赌场和走道。过了这条线,你就是赌徒,没过,你就只是游客。我讨厌赌。我的双脚从未踏进过赌场,我沿着安全而清醒的游客路线走出酒店,独自站在赌城的街头。当时已经快要到圣诞节,街上很热闹,整座城市都陷在光怪陆离的招牌里……
我为什么又想起了拉斯维加斯?那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出来,是孩子们稚嫩的声音:“老师,你怎么哭了?”
我这才意识到眼泪早就汹涌而出,而我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我并未觉得伤心,不知道为何眼睛居然可以自作主张。
穆荣放下吉他,递给我一叠纸巾,有些焦急地问:“茜茜,你怎么了?”
我接过纸巾,将眼泪擦干,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此情此景太美好,让我有些伤感。”
穆荣看着我,觉得我确实不像情绪崩溃的样子,也放下心来,故意夸张地笑着逗我:“我还以为是我唱得太难听了,都把你唱哭了。”
“怎么会?这首歌太好听了。多唱几遍吧,我要把它牢牢记住。我要宣布这是我此生最喜欢的歌,没有之一。”
他有点不好意思:“哎呀,这是随便哼着唱的,太简单了。我回头再润色几遍。”
“不,不要改。一个字也不用改。我喜欢极了。”
他笑了。在孩子们面前,我们从未有过任何亲热的举动。但是爱人心意相通时,一个眼神就已经足够。我们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人生第一次,我懂得了为什么古人形容一段良好的感情关系为琴瑟和谐,而英文里融洽和睦与音乐中的和声,都是同一个词:harmony——如果你遇到了一个对的人,那么你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就会像一段浑然天成的合奏。也许很简单,也许对外人说出来平淡无奇,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两个人来说,却足以照亮一生。
在那一刻我想,哪怕一切真的是一场梦,哪怕我此刻就醒来,有了这一刻,我的此生已经和以前有了本质的不同。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学校里的一个女老师。她脸上挂着笑容,看了一眼穆荣,有点欲言又止。我走过去,问:“怎么了?”
那女老师把我叫出来,小声说:“苏总,集团给咱们捐赠的卫生巾到了,在学校门口的空地上。您要不要去签收一下?”
这里的人有点封建,女老师可能看穆荣是男的,就有点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说女性卫生用品。我马上答应了:“好的好的,我这就来。”
我回去跟穆荣打招呼,顺便说:“厉烨还挺细心的。”
“这倒不是厉烨的功劳,这是林雪儿提的。”
“哦?真的?”我对林雪儿刮目相看:“还别说,她来了之后,真的做了不少好事呢。”
“她确实做了很多有用的事。她给女孩子们上生理卫生课,还申请了大批的女性卫生用品。她教给男孩子们要保护女孩子,要做绅士,还训练他们有礼貌。这些事她都没有对外宣传,是孩子们告诉我的。”
我没想到林雪儿居然也有做好事而低调的一天。不过仔细想想,她的主要心机好像一直体现在抢男人斗女人上面。而对于这个慈善计划,她确实一直都很认真。村里的平板电脑,永久免费的无线网络,也都是她申请的。
我走出教室,穿过操场,往学校外面走去。不远的地方工人在施工——厉烨已经资助了新的操场和教室,待施工完毕就将投入使用。阳光洒在我身上,我的脚步带起了弥漫的尘土。我看着尘土在空中盘旋降落,这个场景是如此的真实,我再次问自己:这真的是一场梦吗?
可是我分明记得我真正的生活是北京万千女白领中的一员,每天过着疲于奔命的生活。我没有爱人,只有几个朋友。可是我的朋友不是离我很远,就是和我一样忙碌。即便是都在北京,也常常一年到头都难得一见。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我总是一个人入睡,不敢将自己的心事轻易向他人吐露。我怕打扰了人家,也怕成为他人的谈资和笑话。
我宁可加班,因为那样至少不那么寂寞。没有爱人不要紧,我可以与我的同事们一起,共度一个个将辛苦换成金钱的良宵。
在这个不知所终的地方,我有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还有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喜欢我。这里很完美,可是我总有一种巨大的不踏实感。在心底最深处,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开始留恋这个梦,我越来越怕自己醒来,去面对我那个苍白无力的真实人生。
一阵悠扬的歌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个清澈的女声带着孩子们唱道:
脆口要算青苣笋,爽口要算芥兰心,
最美要算龙颜菜,味又正来汤又清。
南瓜白瓜爱上架,苦瓜黄瓜爱上桠,
冬瓜圆圆地上滚,水瓜最爱满墙爬。
丝瓜去连芹菜妹,豆苗扳藤去做媒,
葫芦望见吊颈死,冬瓜气得一身灰。
……
这首歌曲调悠扬,又带有野趣,带头的女声唱得也很好。我不由自主地被这歌声吸引,走近歌声所在的教室。原来,这天籁般的歌喉竟然出自林雪儿。我透过窗户看去,她正带着孩子们唱歌。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头发梳成马尾,脸上带着微笑,姿态很放松。此刻的她,真正美得天然而然。
我甚至有点替厉烨惋惜:他要是看到这一幕就好了,他肯定会彻底爱上她的,然后我就可以下岗……
一个小朋友发现了我,喊:“茜茜老师!”
林雪儿停止了歌声,看到我,有点惊讶,走了出来:“怎么?你有事找我?”
“我只是路过。刚才学校跟我说捐赠的卫生巾到了,让我过去清点一下。听说这是你的主意,我觉得太棒了。”
她抿嘴一笑:“这种小事,也只有我这穷人才注意得到。苏总当然是没有经历过那种用卫生巾都要数着片算计的日子。”
这话里有点刺,但是我决定不予计较,转移话题:“你刚才唱的歌好好听啊,是什么歌?我从没听过。”
她淡淡地一笑:“是我家乡的民歌。正好这两天学植物,就带着孩子们唱一下。”
我忍不住暗示她:“你有没有给厉总唱过啊?你唱得真的太好听了。”
“这首歌?这种民歌小调不登大雅之堂。”林雪儿怀疑地看着我:“厉总不会喜欢的。”
“他不是挺有品位的吗?我觉得……”
“就是她!不要脸的女人!臭婊子!”一阵突如其来的骂声打断了我们的交谈,几个粗壮的中年女人冲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男人。领头的一个指着林雪儿骂道:“就是这个女人!给我打!”
我彻底懵了,本能地挡在林雪儿前面:“出什么事了?有话好好说!不许打人!”
但是根本没用,领头的女人将我一把推开,一个耳光就打在了林雪儿的脸上。等我意识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无力地拽那些打人的女人。我的身体居然在我的思考之前行动了。原来人在惊恐之际,真的会记忆断帧。我听见自己在大喊:“别打了!别打了!来人啊!”
林雪儿被推倒在地,有人开始拽她的头发,有人开始撕她的衣服,嘴里骂道:“让她不要脸!把她的衣服扒光!”
她拼命挣扎,但是对方人多力量大,她根本挣脱不开。
我急了,扑过去制止她们:“住手!你们疯了!”
那些女人已经打得眼红,根本不顾忌我。有人骂道:“滚开!”有人开始蛮横地拽我,我的身上也挨了好几下。教室里的孩子们吓得乱成一片。几个女人已经把林雪儿的衣服扯破。她们的眼里冒着兴奋的光芒:“扒光她!让大家都看看她是个什么货色!”
那几个跟来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道:“嫂子干得好!让大家好好看看!”
一个女人拿出剪子,把林雪儿的秀发一下子剪掉一大截,嘴里还叫喊着:“划烂她的脸!”
我大惊,拼命护住林雪儿:“你们不能这样!住手!住手啊!”
扭曲亢奋的声音交织在我周围:“滚!再不滚,连你一块打!”
“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人,也撕开衣服看看是什么货色!”
拳头雨点般地落在我身上,我感到无比真实的疼痛。有人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听到男人的喘息和哄笑。我的意识一片混乱,又惊恐又怀疑:这真的是一场梦吗?为什么我还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