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花开2
黛珂读经典2025-10-21 17:3512,432

五、

    小鼠生完孩子,身体一直很弱,胡灿从金玲那儿买了鸡蛋,又得了几株老年何首乌。金玲又隔三差五去看一回。小鼠的病情非但没好转,人倒更瘦了。金玲关切地说:“这怎么行?得找医生好好瞧瞧。实在不行就到城里的医院去。”胡灿说:“刘医生看过,说没什么症状,就是产后体虚,多补补就是了。”金玲这才放心,临走时又嘱咐了一大番话。

    正月恍恍惚惚地过去,除了吃喝就是玩牌。广场上,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三张石桌,此刻成了众人聚会的好场所。每日吃过早饭,妇女们就聚在这儿玩牌,同时看男人们打篮球。

    男人中打得最好的是老壮。老壮肚圆膀宽,满脸肥肉,挣起钱来一点儿不含糊;球术也是一把好手。他媳妇春叶不碰这些,只是老远望着。这时几个没好话的就调戏春叶:“你怎么不去耍?”春叶说:“我不会。”一个就笑了:“耍了一辈子‘毬’,还不会?!”几乎每个人都被他的话惹笑了。春叶却不着气,只是淡淡地骂一句:“死日的,娃都那么大了还没个正经……”过了一会儿,她两颊的愁云渐渐散了,众人才又去打球。

    春叶在去年失去了小儿子。听说是被人打死的,也有说是为了一个女孩而跳楼。反正春叶见到时,儿子已被纱布缠绑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见嘴和眼睛。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眼睛闭着,春叶叫他也不应。三天当中有两次,他睁开了眼睛,但说不出话,春叶便死命唤他。到了第四天的凌晨,听见老壮那老牛般的一声嗷叫时,她晕倒在了盥洗室。自此以后,春叶每天只吃一顿饭,村里人怜惜她,经常给送吃送喝。蛋糕、瘦肉、糖、乳粉就没断过。

    春节这段时日,柳胜也没闲在家里。自上次和俊利商量合开烤店后,已经选定了时间地点,等正月过了就开工。最近几天,他到俊利家赴了两次酒。俊利说开业了让他媳妇青叶去打下手,他当下就应允了。青叶是春叶的妹子,矮个,上不了台面。柳胜想,留她在厨房烧个水、拔个鸡毛还是可以的。

    转眼正月已完,柳胜收拾毕锅碗瓢盆各种杂物,就用一辆大三轮车分三次运送到县城。和顺鱼庄的鱼掌柜在前天才将东西搬完,一些没拉走的旧物,能用就用,用不成了统统作柴烧,重新置办。三天时间,四个人于忙乱中兴奋不息,不仅将房子从里到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换了新门帘和牌匾,还将厨房彻底整治一番,在房梁上悬了巨大的铁钩。柳胜欣喜地说:“这下才像个烧烤摊了。”傍晚,西街的乔铁匠使人将烤架送来。钢筋焊成的烤架漂亮大体,一个个灰青灰青的,青叶喜爱地抚摸了好一会儿。

    正式开业前,金玲又去看了趟小鼠。小鼠一个正月都躺在床上,她的身体并没有因节日的喜庆而变好。相反,每次胡灿将饭送到面前时,她只能恹恹地咽下一口,就不想吃了。胡灿急得又给她炒鸡蛋,又给她炖鸡,听说羊奶补人,还专门让老赵每早上送两瓶来。一瓶是小鼠的,一瓶给他们的女儿胡漾。小鼠的乳房干瘪得像两个白色的小柿子,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奶水。所幸胡漾吃得惯羊奶。胡灿放少许糖,她就吃得津津有味。胡灿见母女俩都能喝下奶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然而二月刚过,小鼠的病情又恶化了,不仅吃不下东西,连羊奶也喝不下去了。那些进入她口中的食物,都无一例外地吐了出来。胡灿见这情形又急又慌,连忙去请医生。刘医生把了脉,看过面相问:“有下红吗?”胡灿说:“有少量。”刘医生让他相跟着去抓药。回来时胡灿的脸色就黑了,黑得像墨块。小鼠躺在床上疲倦地睡去了。胡灿忙去给她煎药。煎药时一边吹火一边哭啼,像个上当受骗的农村老婆娘。彼时,无论是他家那只能够上天入地的小黄狗,还是那只使计偷吃兔子的胖灰猫,抑或是那位会嗑瓜子的老公鸡,皆难以明白他的心情。唯一明白他心情的刘医生不在这儿。然而他即便在这儿,也只能相跟着落泪,并不能挽救什么。

    几天后一个夜里,小鼠去世了。对于这个在柳镇能排上号的姑娘,人们纷纷落下了沉痛的泪。大家意想不到,一向能干的小鼠竟会突然病逝。上天对她是多不公平啊!她才只有二十一岁,她不该这么早就离开这个缤纷世界啊!她的死,就如同一根尖刺戳在人们心口,越提越疼。

    金玲得知消息后,身心暗淡地从县城赶回来。她抚摸着那张狭窄而诱人的鹅蛋脸,毫无一处血色,薄薄的嘴唇变为半透明,那上面吐露了多少无奈啊?!金玲多年后才说:她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却可惜是个丫鬟的命。然而此刻,她却因承受不住这巨大痛苦,身体不由地向前倾去,正好压在小鼠的手臂上。她便紧握着那双手臂,伤心地哭起来。胡灿看见此情此景也顾不得伤心,怀里的胡漾正不依不饶地闹着。金玲忙给她寻了只灯笼,橘红的火焰映着她那粉嘟嘟的小脸,成了屋子里唯一的风景。

                                    六

    小鼠死后第三天,柳镇的几个村子突然间爆发了瘟疫。

这场疫病开始只是在人群中传播,每天大约有五六个人出现呕吐和痢疾症状,接着又在动物中传染开来。仿佛一夜之间,那些鸡鸭鹅兔纷纷染上了病,出现了拉肚子、摆头、咳嗽的惨象。几位年老的长辈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小鼠的鬼魂作怪呢,得想办法镇压她,世界才能安宁。”

这话初一听没错,但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反驳:“小鼠那样个孩子,怎会祸害人呢?而且她也是这场瘟疫的受害者。她的死是给了我们一个讯号。可惜没能及时察觉。”

    说这话的人是刘医生。刘医生仔细检查了小鼠的身体,发现了某种病毒的存在。然后急命胡灿将其下葬,又在棺材上撒了一层厚厚的石灰。唉,刘医生终究可怜小鼠,不忍心把她烧掉。小鼠的尸首一下葬,人们嘴里才松了一口气。然而瘟疫却并没有停止,染病的人数仍在增加。一些体质不佳的鸡和兔,在熬了三个晚上后,无奈地死去。猫和狗见了这一幕,更加战战兢兢,它们不吃那些病禽剩下的食物,连见了它们都要绕道走。

    那些染病而死的鸡鸭,人既不能吃,也不能给动物吃,唯一的作用就是扔进粪池里壮肥。但是很快,县上就来了“抗疫大队”。他们说那些死鸡不能扔在粪坑里,得挖坑掩埋,不然病毒就会通过空气传染。他们说完,还挨家挨户喷洒消毒液,大街上,马路上,树叶上,到处都透着一股酸味儿。这时天气见热,酸味儿在空气中传播很快,它们无孔不入,比杏花村的花香都浓。

    一天,抗疫大队又在喷洒消毒液,柳胜回来了。他说县上一些农户的鸡鸭也病死了不少,而且隔壁县也有几个地区出现了瘟疫。看来这场瘟疫范围很大,一时半会难以控制。他又说:“城里的烤鸭店都关门了,就连一些饭馆也只提供素菜。看来得另想办法了。”金玲听了颇为失望,知道自己的烤店也得关门了。不料柳胜又说,他准备把烤架卖了,改开餐馆呀。金玲吃惊了一会儿,说:“开餐馆花费大,而且人手不够。”

柳胜自信地说:“成本大,收入就多。等瘟疫过去就正式开张。到时候把各色弄全,再多招几个人。”

金玲为丈夫宏大的理想感到担忧,因为公公留给他们的财产不多了。而这次鸡鸭的全额死亡,算是彻底结束了她家长达二十年的养殖业。在埋葬那几百只堆积如山的尸体时,她悲哀地落下了泪。

    来势汹汹的瘟疫持续了一个多月,最后,在抗疫大队的全力奋战下结束。村民们高兴地举办起庆功宴,大家轮番向英雄们敬酒。吃完一顿简单的素宴后,抗疫大队带着如潮的欢呼声离开了。

    在这场宴会上,唯一没到场的就是胡灿。胡灿因为小鼠的事一直躲在家里。纵然旁人争论不休,但他就是不相信瘟疫是小鼠带来的。另外,他女子胡漾也离不开人。而说起胡漾,胡灿想:如今家里就剩下父女两个,他不去出摊,女儿的羊奶从哪儿来?他出去了谁又来照看孩子?便打算把胡漾送到柳庄她外婆那去。但转头一想:外婆家有两个表哥,一个是大舅的,一个是小舅的。二舅今年刚结婚,但听说媳妇也有了。这时候把漾漾送去,不是给丈母娘添麻烦吗?还要看人家脸色。于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很快,柳镇上就出现了一副特别的画面:一个年轻男人挑着担,背上拴着孩子,在各个村子里叫卖烧饼。一些老人家心慈意善,很想帮胡灿带孩子。这中间就有金玲她婆婆赵氏。赵氏看见胡灿挑着担子从门前经过,就喊:“胡灿胡灿,你把漾漾给我留下。”

胡灿知道金玲夫妇去城里开餐馆了,老婆子闲了,想给自己揽点事做,便说:“婶,那我就把漾漾放你这了。等晚上收摊了我来接。”胡灿喝了水,将奶瓶留下,就挑着担子走了。

一天,赵氏对胡灿说,她要认漾漾作孙女,胡灿痛快地答应了。这之后,胡灿让老赵每天早上把羊奶送到柳家,他自己也隔几天就提着礼物去看看。日子就这样慢慢地熬着。

  

                                  七

    夏天来了,柳胜餐馆的生意相当好。与此同时,他们也更忙了。早上天麻麻亮,俊利就蹬着一辆三轮车去菜市场买菜。等他回来时,青叶已将茶水烧好,正和金玲一块儿择菜。这时街道上已经陆续有些人了,只不过吃饭的少。一到了中午,男人们成群结伙地进来喝酒,厨房的炒菜声便一刻也不能停下。端瓢的老周是河南人,塌鼻子,小眼,做起饭来有一把刷子。在领到了每月的五百元工资后,他的厨艺更高了。不仅变换花样,还自创了几个小菜。这期间,俊利也将他女儿慧香接到了县城,一家三口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如今就只有金玲每隔半月还回趟柳镇了。一是给赵氏买吃的,量盐称米;二是为了回梨花村去看她爹。每次回来,赵氏还是老样子,但她爹就变多了。不仅精神很差,背还弓得特别厉害。仿佛上次的瘟疫在他身上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金玲瞥见一个细枝就能把父亲绊倒时,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

    她在梨花村住了两天。一天,刚进家门,就听见俊利急慌地跑来了。她忙问怎么了?俊利一副神魂未定的样子说:“柳胜把人伤了。”赵氏正抱着漾漾喂奶,只听手中的奶瓶“咣咚”跌在地上。她心思短浅,除了骂想不到其他的,过了半天才问柳胜为啥伤人?俊利面未改色,说道:“他今儿出去打麻将了。一回来唤老周炒面。老周把面端来,他没吃,喝了几口酒……接下来就到厨房拿刀砍人了……”

“那他到底为啥事砍人?”金玲焦急地追问。“听说他和那人有过节,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一切都得等法院判决。”婆媳俩一听,顿时失了支撑,头脑麻木地坐在地上。

    半月后在法庭上,作为整场案件的详细见证者,老周耐心地讲述道:“我见一他进来,面色不大好,便以为出什么事了,但我没在意……后来,他提着一把刀出去了,我还以为是切西瓜呢,也就没问。谁知没过多久,突然听到一阵尖叫,大厅顿时陷入了吵嚷。这时我出来了。只见他握着刀坐在地上,旁边还躺着个人,胸口和嘴里一齐冒血……我听说还有个年轻的被砍伤后逃走了,他却没追,只是给那倒下的又补了两刀……”

    受害人吴彪在送往医院的路上断了气,柳胜的杀人罪名最终成立。三天后,在市里的审讯会上,赵氏和金玲泪眼汪汪地听他陈述着杀人的原因。原来,吴彪因为当年那起伤人事件,带着一家三口逃到了外地。他们躲了几年,一切都平安无事。前年,吴彪他老婆去世,他才想着回柳镇再做点生意。谁知生意没成,反倒赔上了自己老命。他儿子吴俊也想不到,昔日的柳胜,竟会如此地报复他们。

    柳胜讲述完了。一时,无论是法官,还是书记员,还是旁听者,皆大为震惊。接着竟有人为他求情,称他不该被判死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被害得不能生育,这个仇应该报!而且报得好!”对于不懂法的侠义人来说,这些话当然可以理解。但紧接着,竟有个警官突然站出来说:“那伙人当年犯案潜逃,已经是重罪。他们把一个弄成白痴,三个打成残疾,一个变得不能生育。这笔账该怎么算?法院应该讲个公道,上天也应该还个公道……”

    话音未落,吴俊又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讼诉了一遍,现场再次陷入混乱。有人说:“事情因刀子而起,该判刀子重罪,应处以死刑。”这时的刀子已经是个精神病人了。

他完全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只是盯着面前几个熟悉的脸在左右晃动。而他的老父亲,此刻正立于一旁,胳膊和腿不停颤抖着。

——此处截断——

    半个时辰后,法官宣判了结果:伤人者刀子,率先伤人,此后又遭重创,致使精神失常,终生遗憾,因此两处抵消,不再追究。然柳胜、王波等人,无故受害。罪犯潜逃十年,应当严肃处理;又,柳胜重伤吴彪父子,致使一死一伤,乃是蓄意报复。虽然事出有因,于情有理,然亦难逃杀人之罪。故法院研究决定:伤人者刘偏、张保、王最等,犯案潜逃,今已辑获,分处有期徒刑五年;柳胜报复杀人,情有可原,因果相销,赔偿受害人十万元,另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即日立案!

    当金玲搀扶着赵氏从法院出来时,看见她爹正蹲在路边的杨树下。她爹那把散骨头,好像一蹲下就无法再起来,只能痴痴地望着她,眼水从鼻角溜下去。她忍住了,没有当爹的面哭起来。 

                                    八

    立秋前后,金玲从老五那儿捉了两只猪崽,每日给它们饮水铡草,挠痒搓背,照顾得比娃娃都亲。这天,她正在喂猪,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恶心,欲吐又无,腹部疼得厉害。赵氏关切地说:“吃坏肚子了吧?”金玲这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趴在了猪圈旁。赵氏忙把她扶到椅子上,叮咛说:“你待在这儿别动,我这就去喊医生。”

    一会儿,刘医生来了,诊过脉后说:“弟妹这是有了。”赵氏不解地问:“有什么了?”

    “有身孕了。”刘医生坚信地说。

    “身孕?”赵氏难以置信:“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有两月了。”赵氏听后脸色方才好转,同时又淌眼抹泪地骂道:“儿啊,你造的孽。前脚刚进去,媳妇就有了。你多等几天,也不会杀人了……呜呜呜……”

    是啊,谁也没想到,就是那几根百年何首乌起了作用。然而却阴差阳错,将一件好事折没了。这在人们心中难过了好几天。他们不埋怨柳胜,反而像对春叶那样待他媳妇。

    一个雪花纷飞的早晨,金玲生下个男孩。给她接生的是黄婆婆。黄婆婆对这孩子爱得深,不仅给他脚脖子系了红带子,还给他取名放放。从此,放放就成了一家人最大的希望。

    第一槽猪出栏后,除过成本净盈利三千元。这让一家人很高兴。次年金玲扩大了猪圈,增加了养殖数量。又赶上养猪的红利期,一槽除过饲料和粮食,能净收入一万多。而赵氏自从有了孙子,对孩子的喜爱更胜从前,他让胡灿把漾漾送来玩。漾漾已经两岁了,文静得有点儿小姑娘样子。放放却一会儿闹一样,累得他奶奶疲惫不堪地说:“放放要是有漾漾那么乖就好了。”金玲笑着说:“漾漾是女孩儿。”

    漾漾五岁时,已经比同龄孩子高出一大截了,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像两只扇动着翅膀的花蝴蝶。微微凸出的下巴,扎着两个小马尾,妥妥的美人坯子。金玲喜爱地说:“这随了小鼠了。”而这时,又轮到一些爱开玩笑的妇女来打趣了。她们常在清早买菜时遇到胡灿父女,有人就笑着说:“胡灿胡灿,这是你从哪儿捡来的娃娃?”胡灿说:“是我女儿。”另一个捂着嘴说:“怎么可能?这么漂亮的丫头,一点儿也不像你。别是你老婆和别人生的吧。”在场的人都笑了。胡灿没生气,却说:“你们是不黑,可你们的娃娃也不见得有多好看。”这时一位带男孩的妇女就说:“胡灿胡灿,让漾漾给我做儿媳吧,我帮你照看她。”吓得漾漾一把抱住篮子,眼泪一串串跌在野花上。

    这个晚上,胡灿躺在床上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决定把漾漾送到学堂去。谁说女孩子就不能接受知识了?他家漾漾比那些毛孩子聪明多了。他接着又决定给漾漾在学校订餐,这样她中午就不用回来了,也省得被那些多口烂舌的人打趣。

    到柳镇小学开学前,那群平日里淘气惯了的男孩子们早已从山上撤下来了。他们把羊放回羊圈后,就开始洗书包,从里到外,一丝不苟。而漾漾也就是这时得到了她的“粉红猫”。那天收摊后,胡灿带着女儿去买文具,除了铅笔、本子、橡皮擦、小刀,她还看上了一只印有白色米老鼠的小书包。胡灿说不好,硬给她挑了个“粉红猫”。漾漾没得到老鼠,只能无奈地背起“粉红猫”。回去路上,身后立马吸引了一群粉丝。

                                九

    两天前,金玲去了躺市里。柳胜穿着灰色土布褂坐靠窗前,说他已经洗心革面,决定重新做人了。让她不要担心。金玲递进去一个包袱说:“这是几件衣服,你留着换洗。这些钱你拿着,买点好吃的。”柳胜说他在里面不愁吃不愁穿,金玲还是强行塞进衣服里了。他捧着衣服泪水长流。从门口出来后,听看守人员说,柳胜在这儿表现很好,很可能会减刑。她欣慰了半天,随后又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她要把放放送去上学。

    那时柳镇小学还没有幼儿班,只有几个因特殊情况而从省城转来的孩子接受过学前教育。放放所在的班上一共有二十二个学生,老师是杏花村的一个老头,年纪虽大却一身清气。他孙子李飞也在这个班。因为性情比别人开朗,又上过学前班,所以一来就做了班长。李飞有些调皮,经常捉弄同学。放放每次见到他就远远躲开,一来二去被李飞发现了,就专门找茬儿。

    一个星期五,放放被扣留了。李老师吃完饭后疲倦地坐在办公室喝茶,让李飞代替检查几个学生的作业。李飞将其他人的作业翻上一遍,说声“可以”,就放了。唯独放放的,他一口咬定不合格,要求做了又做。放放做了两遍还是不合格,两人就打起来。放放的身体比李飞强壮。他们在地上扭打着。很快,李飞的衣服扯烂了,而放放的嘴角被扣流血了。

    这场战斗的开端就不公平。李飞是老师的孙子,放放不敢太下手,导致吃了亏。不过庆幸的是,李老师走来二话不说,先狠狠地抽了李飞两耳光,又要领放放去上药。放放说声“不用”,眼窝红红地冲出了教室。李老师在后面喊也听不见……

    他跑了一会儿,看见漾漾正坐在大柳树下。漾漾走过来说:“你以后再让扣留,我就不等你了。”放放气愤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而且叫了好几遍。为此,金玲之前已多次骂他,让他把漾漾喊姐,不能叫名字。他平时喊着姐,可一生气就又直呼其名。漾漾也不理会,他就抢了她的“粉红猫”,在前面像个青蛙一样蹦跳着。漾漾这才追赶他,两人从白龙桥上一穿而过。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呼喊:“你们慢些跑,最近那边修路,车多,小心碰了。”放放回过头看是黄婆婆,喊了一声“太太”,就接着往前跑。漾漾却被黄婆婆叫住了。

    “漾漾,你追他干啥呀?”黄婆婆兴致勃勃地问。“他抢了我的书包。”漾漾哭着说。黄婆婆耷拉着眼皮,抿了抿雪白的头发,兴高采烈地说:“走,漾漾,太太给你主持公道,今天非让金玲把这个臭小子揍一顿不可。”

    金玲此刻正割了一大把韭菜,坐在院里包饺子。见漾漾扶着黄婆婆进来了,忙将她扶到椅子上。赵氏又冲了杯豆奶粉,两人拉起话来。

    黄婆婆比赵氏大十三岁。她一辈子没嫁人,但心好,几个村的两三辈娃娃都被她喜爱着。就连赵氏小时候都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呢。那时候她不仅是柳镇最漂亮的姑娘,还有个如莺啭般好听的名字——黄欢。

    一年,黄欢的爹将她许给了吆车的田改。田改那时也是个精爽小伙子,至于他的模样,柳镇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只知道她宁死不嫁,她爹气狠了就一直打她,她挨了打就跑到白龙河边去。也就是那时,她结识了三河镇的代珂,代珂这个名字像女生,但其实是个男人。他家三代人都是教书先生。代珂这个名字是他爹取的。他爹喜欢读《红楼梦》,于是给儿子取了这个名。黄欢听说代珂在三河小学教书,就经常偷偷去找他,还给他带杏花村的杏花饼,梨花村的梨花糕,河西的老烧饼。只不过那时候卖烧饼的不是胡灿,而是他爷爷胡川。

    后来她和代珂好了,两人经常到白龙河捉鱼。那时候的鱼又大又傻,黄欢往水里丢馒头屑,它们就一个接一个游过来了,结果都钻进了代珂的渔网中。代珂收网后,总要挑一条最漂亮的放生,黄欢问他为啥这么做?他说如果有一天见不到她的面,就指望这鱼给她送信呢。

    “鱼能送信吗?”黄欢吃惊地问。代珂向她解释后,她听了恍然大悟。从此更加佩服他的才学和想象力。多年后,她带着漾漾守灵的时候,就总结般地告诉了她这件事。漾漾那时不信,多年后终于信了。

    不一会儿,放放就将书包还给了漾漾,并邀她一起踢毽子,漾漾生着气不理他。金玲又进了厨房,黄婆婆坐下烧火,淘气地说:“漾漾这丫头以后不知便宜谁呢?我看不如就给放放吧。”金玲笑着应和:“我也是这意思。”漾漾吓得脸色煞白,一下子扑到黄太太怀里央求起来。

                                十

    夏日的一个深夜,老金去世了。关于他的死因,由柳镇唯一的侦探小孔调查了五天后终于揭晓。原来,他是喝醉后被一条狗咬死的。那晚他从老张家喝酒出来,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怎么就撞上了一只狗。那只狗正在啃死老鼠,牙齿上的毒液嵌入到这个瘦老头的皮骨里,就要了他的命。小孔自信地说:“狗以为老金要抢食才咬了他,主要是他的背太弓,夜色又黑,狗才把他看成了狗。”村民们对于这番话无法置信,但那条狗确实紧跟着老金毒发身亡。

    老金的死对金玲来说犹如晴天霹雳,那些日子里她经常以泪洗面。多亏俊利和胡灿从旁劝导,又帮着料理了老金的后事。梨花村的那两间土房,金玲一直留着,就连她爹生前穿破的衣服,她也存了五件留念。当一切稍微过去后,她似乎才明白,那一年注定不寻常。

    秋收前后,柳镇挨家挨户都在忙着收麦子。胡灿虽然是一个人,但也种了几小块地。漾漾同父亲把麦子收回来,就摆在院子里晾晒。胡灿则又挑着担子出门了。柳镇的大人早已忘记他挑了多少年担子了,孩子们也只记得他烧饼的香味儿。无论在外面流浪多久,回来仍想着他的烧饼。多年后,当人们再次回想起这味儿的时候,一个个感动得落泪。

    那天下午,河东的施工队旁围了一大堆人。春叶从旁经过,才听说他们在讨论一个重大问题——有人被车轧了!!!她害怕又好奇,柳镇上已好多年没出过这种事了,是谁这么倒霉,会被车轧到?施工队中有人怜惜地说:“是个卖烧饼的。当钢管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他没来得及跑……接着又被过路的小车撞了一下……唉,要是没小车也许还……”

    春叶没看到被轧的那个人,他已经被救护车送走了。施工队的人将三轮车扶起来,滚了一地的烧饼上不知是酱还是血,这时,她那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定了。她看见,那一张张娃娃脸样的烧饼上,有漾漾小手留下的印子。她的泪很快像滚豆一般滚了下来,接着,思维便陷入麻木。

    不知过去多久,当她筋疲力竭地回到村里时,所有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也都和她一样痛哭。她忙去胡灿家,门锁着。又去了金玲家,门仍锁着。她十分无奈,只能回到自己家中。这时老壮正在杀一只鸡,她问:“下午发生的事你知道了吗?”他点了点头,接着杀鸡。

    夜晚,老壮带着保温罐出门时,整条街道都弥漫在一股肃杀中。“再也吃不上烧饼了……”他突然说出这一句话。接着不禁担忧起漾漾来:“就那么一个娃娃,可怎么活呢?”他想不管春叶愿不愿意,他都要照料漾漾。他没了一个儿子,因此瞧这孩子更亲。他一路上自言自语地到了医院,见金玲正搂着漾漾坐在走廊上,他没打扰她们,而是静静地靠下来……

    胡灿的尸体在第二天被送回河西,村里的每一家都有人来帮忙。就连行动迟缓的黄婆婆也来了。她搂着漾漾哭了半天,说以后就住到太太家去,有太太照顾她呢。众人把黄婆婆扶起来,开始入殓,钉棺。老人和孩子们的泪根本止不住,纷纷像花瓣一样飘洒着。此后三晚,黄婆婆一直守在漾漾身边。按理说她不能守灵,因为胡灿是她的孙辈。但她也不管这些,执意要陪漾漾守。漾漾也就是在这冰凉的夜里,听黄婆婆讲完了她的故事。

    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黄欢在白龙桥上提着鱼篓经过。其实也不是经过,而是来来回回地徘徊着。她刚从河里捕完鱼,这会儿在等代珂。代珂来了,他依旧将最漂亮的一条鱼放入水里。放完鱼,他们看见一个黑黢黢的身影伫立在堍头。黄欢没分辨出是谁,那身影就朝他们冲了下来。近了才认出是田改。但她看不清田改的脸,只预感到他不怀好意。果然,他一冲过来,就朝代珂的额头上攉上几拳,代珂受力跌落河里。

    “田改,你干什么?”黄欢怒不可遏地骂到。田改不回答,仍要去打。黄欢就挡在他面前,不料被他一把推倒。代珂这时从河里爬起来,他的力气远不如田改。田改便狠狠地捶他,又用脚踢……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打人事件,黄欢心知肚明。田改从小喜欢她,后来又求了她爹很久。黄欢爹见田改老实,心眼又诚,而且家里光景也不差,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可是黄欢不同意。她不仅不同意,她还爱上了代珂。田改从此耿耿于怀,对代珂恨之入骨,今天刚从县城回来,走到白龙河时就看见了这一幕。他心里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了。

    “我要揍死你!”田改吼叫着就从三米高的河坎上一跃而下……

    黄欢知道无法阻止,忙去叫了人。等到两个过路人赶来时,田改正坐在河滩上尽情地喘着气。黄欢没看见代珂,揪着田改衣领急躁地问。田改解气地指了指河里,接着大笑起来。黄欢没理他,蹚进河里寻人去了。可是哪里还有人迹?刚才的洪水将一切都带走了。黄欢没有绝望,又喊来一群人沿河岸找,可还是没有找到。后来,代珂的父亲告了田改,黄欢便在一旁做证。田改被判了十五年。出来时已经是个白胡子老头了。他没回柳镇,从此再没来过。至于黄欢,她一生都没嫁人。因为她心里面的那个人死了,而她,又是少见的将爱情奉为信仰的。

    漾漾听完黄太太的事,心里开朗起来。她用小手擦了擦太太红彤彤的眼睛,可怎么都擦不净。她明白了,人老了眼泪就特别多。

                                

                                十一

    胡灿下葬这天,细细的冰花如锥子从头顶上落下,既落在棺材上,也落在柳镇人心里。傍晚,送灵的队伍从荒凉的北山陆陆续续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苦不堪言。他们将柳镇上一百多年历史的手艺人送走了,从此再也没人卖过烧饼。

    漾漾被金玲引回了柳家。从那天起,金玲就把她看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同时放放的态度也有了大转变。他不仅不再气漾漾,还处处帮她。有个三年级的男生嘲笑漾漾,说她没爹没娘,寄居在柳家,实际上是做了人家的童养媳。漾漾很委屈,蹲在操场边啼哭。放放就把那个比他高一级的男生约到了树林,用一根提前准备好的杨树棍同他“大战”一场。很快,对手因找不到随手匹配的武器,被打得跪地求饶。第二天,那个同学的家长告到了校长那儿。校长是上了年纪的长辈,深知这其中纹理,笑着说:“小孩子打打闹闹再正常不过了,还当个正事来闹。”说罢再不理会。事情也便不了了之。

    经历了打架一事,漾漾很感谢放放,两人变得越来越好。

    时间在柳镇过得飞快,转眼,漾漾小学毕业,考上了柳树中学。而放放因为留了一级,还在小学。这中间的琐事不必细记。只说在入学的前一月,金玲去春叶那儿为漾漾打了床新被褥。春叶如今在镇上开了家弹花店,不大,却承包了柳镇所有的生意。春叶喜欢地说:“混得真快,漾漾都是大姑娘了。你要给她多买几件漂亮衣服,不然被人笑话呢。”这些金玲早就想好了,她不仅要给漾漾买漂亮衣服,还觉得漾漾最近发育了不少,该穿内衣了。

    当她们来到服装店时,一群妇女的脖子便凑过来问:“这是你女儿吧?”金玲说“是”。她们就都盯着她换衣服,并夸道:“真是个小美人儿。”漾漾的脸很快红成樱桃。金玲挑完几件衣服就走了。路过白马河时,又不得不停住脚步,坐下来缓缓神。漾漾忙又给她捶背,脸埋在她怀里难过地哭着。

    自从金玲夏天查出肺炎后,一大家人都不好了。放放一放学回家,就凑在他妈面前说开心的话;漾漾一边做饭,一边给她唱歌听。然而金玲的脸上依旧闷闷不乐。她被折磨得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寝食难安,仿佛突然看透了活着的滋味儿。于是呕气说:“吃药也不顶事。几时死了就彻底好了。”漾漾哭得更厉害了。金玲靠在她肩膀上,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不要哭,没出息。你让我靠一靠就好了。”

    入学这天,金玲本来要去,漾漾阻拦了她。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她很快就会回来。放放用自行车将漾漾的衣物送到学校,为她办了入学手续,又整理好内务,两人这才想起吃饭。但学校的食堂今天并不营业,他们便只能去外面的餐馆吃。

    放放进入这家餐馆环境不错,他便随口说道:“我以后也要开个餐馆。”漾漾连忙阻止:“你做什么都成,就是不能干这个,你一提起来我就难过。”放放忙说他只是开个玩笑,他的梦想是去当兵,只不过现在年龄不够。

    漾漾鼓舞道:“你好好上学,我在这儿等着你。”从饭馆出来,他们沿着一条小径散步。放放趁机摘了个青柿子给她,说:“等柿子熟了,我亲自摘一袋子给你送来。”漾漾开心地笑了。

  第一学期结束时,漾漾在全年级名列第二。金玲喜悦地说:“漾漾为家里争光了,得好好犒劳,正好后天是她生日!”于是让俊利把黄婆婆也背来。

黄婆婆一来,就和赵氏坐在床上拉话。漾漾拿了蛋糕给两人喂。黄婆婆吃着吃着,眼泪就滚下了下来。

    开春,金玲的病基本好了。她正在洗衣服,这时,一辆公安车停在门口,走下来一男一女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你好,请问这是柳胜家吗?”女警问。

    “是的,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女人。”那个女警看了看她说:“我们来,是有个不好消息要告诉你,不过,也可能是个好消息。”金玲心生焦虑,忙问什么事?女警说:“你男人上礼拜患了病,我们第一时间将他送去医治。现在病好了,不过精神上有点反常。”金玲不懂什么意思,就问那个男的。男警没好气地说:“就是傻了,变白痴了,懂吗?”金玲摇摇头:“这不可能。怎么会突然病了,又成了痴呆?”女警说:“据医生检查,他是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情绪长时间不能排遣,最终才会失常!”

    “怎么会无法排遣?这不可能。”女警无法回答了。男警察说:“不过这也是个好消息。监狱审查组研究后,根据你丈夫在狱中的表现,决定将他提前释放。你三天就可以去领人了。”金玲愣住了,那两个警察默默地爬上车,迅速地走了。

    三天后,柳胜在妻子和儿女的簇拥下走进了家门。赵氏见到他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但他毫无反应。金玲看见这一幕,心里不知该欢喜还是悲痛。她的丈夫进去了十年,如今放出来了,她不该欢喜吗?可是,他却变成了傻子,连他亲妈都不认识。他活在外面与活在监狱里有什么区别?金玲知道,从十年前那天起,他就将自己永远关进了监狱。

                                十二

    柳胜回到家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一批亲友前来探望。这天又来了三个人,带了一堆礼品,说是柳胜的朋友。其中一个和柳胜年纪相仿的男人,留着胡茬,浓眉瘦眼,两个门牙似乎是铁制的。他说他叫王波。金玲记起了,他就是和丈夫一同被打伤的人。王波说:“这是我儿子王滂,那个是陈东的儿子。陈星前几年出车祸死了,他哥陈东又得了脑梗,说不来话;刀子现在是个精神病人了,你知道。可谁能想到,柳胜却又成了这样……我们几个兄弟从小到大,如今算剩下我独个了。”说着便哭了起来。金玲一边安慰他,一边让放放带着两个哥哥去玩。王波说:“嫂子,我这次来,除了看望你,还有就是看看有什么困难的?王滂今年考上了军校,要去新疆,以后很可能就留在那边工作了……”金玲知道他要走,而且可能再也不回来,便说:“这是好事。谢谢你费心想着,这几年日子好了,也没着什么难处。”

    王波走后,放放说他也要考军校。金玲知道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就说:“你能考上最好,考不上也别为难自己。”放放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能考上!”

    高考成绩一发布,放放果断填报了几所军校,结果被顺利西部的一所学校录取。走的这天,全村老少都赶着来送他。他是柳镇新社会来第一个当兵的人。孩子们怀着无比敬佩的眼光看他。妇女们都在议论柳家出了个好儿子,几代人都光耀门楣了。

    漾漾和放放在县城分手时,终于按捺不住,泪水和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放放说:“如果我干得好,也许就在那边娶个新疆媳妇,不再回来了。”漾漾抹着眼泪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领着一家人寻去你,看到时候部队会不会留?”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漾漾大学毕业后,就回到柳镇小学教书。这期间,县城的张书记曾多次打电话来催,让她去教县高中。她却一直找借口拒绝。张书记不解地问:“你为啥非要待在山沟沟里?”她说:“我爱那块地儿,离开了就像丢了魂儿。还有那条河,我每个礼拜都要去看鱼。”张书记没辙,只能算了。

    那年冬天,黄婆婆去世了。她一生无儿无女,死后很难被人记得。漾漾就常去白马河边烧纸。又从水桶中挑出一条最漂亮的鱼放回河里,对它说:“鱼啊鱼,你能不能像代珂对黄婆婆一样呢?”鱼听懂她的话,淌着泪向下游去了。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柳絮花开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