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丁柠檬梦见了自己的童年。
她先是回到了10岁那年的圣诞节晚上。澄亮的月色悠悠然透过落地窗，悄无声息地洒到地板上。她家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深夜十点档的怀旧苦情剧随着挂钟的指针有条不紊地在室内流淌，可屋子里的人却没有在看电视。
其实丁柠檬不喜欢看电视。于童年时代的她而言，打开电视，通常只是为了让那个常年别无旁人的家里还能有另一种声音，让自己不是那么孤独罢了。
随着窗外的夜幕渐深，困意也悄然来袭，势头愈发猛烈。丁柠檬不由地打了几个哈欠，却依旧不想去睡觉——今天是圣诞节，也是她的10岁生日。在母亲还没离开前，父母曾经跟她许诺过，每年无论多忙都会回家陪她过生日的。
她手里紧捏着一只小小的小灵通手机，躺在沙发上一直等到凌晨时分，电话铃声才突然夺命似的响了起来，如同一把尖刀划破了夜的安详。
丁柠檬赶紧按下接听键，对着电话“喂”了半天。电话那头却迟迟没有声音。她不敢挂机，只好对着电话继续一遍遍地重复：“喂，爸爸？”
良久，电话那边才传来父亲冷森森的声音：“丁柠檬，你平时就是这么跟别人说话的吗？”
丁柠檬很想鼓起勇气跟父亲辩驳，可她一想起父亲漠然的脸，终究还是噤了声。电话那头，是父亲依旧冰冷的话语。
“你妈带了你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教你跟别人说话要讲礼貌吗？电话接通之后，你连句‘你好’也不会说？”
“你现在这样，以后走到社会上会挨打的，你知不知？亏你在你妈身边待了这么多年，连为人处世都不懂，还过什么生日？”
丁柠檬紧紧捏着电话，眼睛死盯着面前的电视屏幕——此刻，她真的很想让自己沉浸到电视剧里，以此来缓解对父亲的恐惧。可她越是想要逃避，电话里父亲的声音反而变得越发刺耳。
她只好把电视机关了，咬紧牙关专心听训。荧幕画面消失的那一瞬，她感到自己如同临阵缴械的败兵。
父亲的话语像没有一丝温度的冰刀，刀刀直戳在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的小拳越捏越紧，直到她终于忍不住想要嘶声辩驳时，她刚喊了一声“爸爸”，电话却被父亲挂断了。她的所有不满和愤懑，只能被生生咽回腹内。
她手里捏着电话，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索性四肢大开地瘫进沙发里，转过头，眼望着落地窗外的明月出神。
就是在这个晚上，10岁的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为什么父亲会突然不再喜欢自己。也是在这一晚，自以为找到了答案的她学着古装影视剧里女主角们的样子，无比虔诚地跪在落地窗前，对着月亮许下了想要“变可爱”和有人陪伴的愿望。
梦境流转，她又掉入了下一个场景里。
这里是11岁时的她。彼时母亲已经离开家近一年了。某一天，她在壁橱的角落里翻到了一些母亲留下的化妆品，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用这些化妆品化了一个现在看来有点夸张的妆，还在校服里穿了母亲在时最爱看她穿的那条连衣裙。
这身“奇装异服”立刻被班主任老师发现了。老师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女性。她不顾丁柠檬的哀求，直接给丁父打了电话。
父亲很快就来了，还带来了母亲的那些化妆品和曾经买给她的漂亮衣服。然后，他要求丁柠檬站到前面认错，自己则站在讲台上，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狠狠砸碎了那些“万恶”的化妆品，又两手左右开弓，将那些漂亮衣服撕了个粉碎。
数不清的线头和布片，随着穿堂风在空中微微打旋，又七零八落地散到地上，铺满了整个讲台。父亲一边撕扯衣服，一边恶狠狠地跟她说：“你不是学不会自尊自爱吗？不是非要玩物丧志吗？那我就把你这一肚子花花肠子全给你捣烂！看你以后长不长记性！”
她低头听着父亲的教诲。愤怒和惊惧交织着，充盈了整间教室。夏日的暖风吹得她直打冷战。她那张未经世事的、年轻的脸因巨大的痛苦而变得十分扭曲。而她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手狠狠掐紧自己的大腿，以另一种疼痛来扼止住呼之欲出的眼泪。
“从今以后，你只准穿校服出门。记住了吗？”
丁柠檬紧紧咬着下唇，深深地点头。直到父亲终于离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光了，丁柠檬才回到了座位上，压抑了好久的眼泪像洪水决堤似的淌了下来。
从那之后，老师和同学都开始嘲笑她。“不求上进”、“一肚子花花心思”成了她的专属评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丁柠檬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11岁的那年夏天，老师和同学们或旁观、或讪笑的样子，而这无数张嬉笑怒骂的脸，最后都会化成父亲看向自己的那张冷酷脸庞。
从那以后，为让父亲和周围的人都满意，丁柠檬戴上了“乖巧听话”的面具。她努力催眠自己相信“美丽”与“优秀”不可兼得，也逐渐学会了独自处理一切的悲喜。在花朵一般的年纪里，她却自愿变得冷漠又严肃，活得遗世而独立。
丁柠檬从梦中醒来，忽然觉得周遭恍如隔世。她坐在床上，转头凝望窗外的一片漆黑，半晌，又拿起手机一看——才凌晨三点。
她的脸上泪痕犹在，心里却感到一阵难以宣泄的憋闷。她犹豫了一下，给孙笑笑拨去了一个电话。孙笑笑没有接听。她想了想，又给吴桐打了电话。
嘟——嘟——
等待音一直持续了近半分钟。正当丁柠檬准备挂断时，电话却接通了。
“喂——？”
“老吴，是我。”丁柠檬迟疑了一下，问了一句没头脑的问题，“你现在是不是要睡了？”
“没事！我……我刚醒。不是，我还没睡呢，你有啥事？”一听是丁柠檬，电话那头的吴桐立刻揉揉惺忪的睡眼，蹭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有点失眠了，想找个人说说话。你如果在睡，我就不打扰你了。不要紧的。”
吴桐忍着想打哈欠的强烈欲望，打起精神道：“没事没事！我还没睡着呢！咱们兄弟一场，晚上聊个天算啥？你说你的，我听着！”
听到吴桐这样讲，丁柠檬才放下心来，可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吴桐便给她讲起笑话，不知过了多久，丁柠檬才又一次裹紧被子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已是清晨时分。她慵懒地趴在床上揉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骨碌爬起来，抓过床边的手机一看：还好还好，才早上7：00。
她打着哈气走出卧室，却发现客厅里的沙发上突然多出了两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和一个布偶。
孙笑笑倚靠在沙发上，以手扶额，睡得正香。田可心缩在她怀里，小脑袋枕着她的腿，也正流连于梦乡之中。她圆圆的苹果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似乎在织着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