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走上天台,站在设定好的位置,等待导演喊“开始”。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剧组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看他,其中就有那两个作为主演的流量小生。两位主演都在对他微笑,而且像两个小迷弟一样竖起了大拇指。他转眼目视前方,回以冷漠。
经过之前的目测,五楼和三楼的间距大概在四到五米之内,若是在平地上对于一般普通人来说都没问题,但是考虑到两边天台的边缘位置,都还有高度三十公分左右的房檐,所以起跳的最佳位置不再是边缘,得往后延伸半米左右,落地的安全位置也会向前延伸半米,两边加起来就又多了一米,如此一来,间距就差不多有了六米。
不过五楼和三楼之间的高度差距大约在三米半到四米左右,在跳跃的同时,身体会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线落地,这样计算的话,也能抵消一部分偏远的距离。
除此之外,从高空落地的姿势也很重要,如果后脚跟落地,很容易造成局部骨裂,必须身体蜷缩前倾,最好用脚尖落地,在顺势将缩成一团的身体,向前做个翻滚才可以缓冲巨大的冲击力,才不至于让身体受伤。如此,要快,要准,更要稳!
“action!”
傅先生一声令下,阿来如离弦之箭向前奔跑,纵身一跃,落在三楼的天台上翻滚了两下,站起来又开始往前跑。
木房子是一栋两层阁楼,紧挨着三楼,比三楼要矮一些,阿来在天台边缘稍作停留,快速发现了木房子屋顶标注的位置,不做多想,就跳了下去。他成功完成了第一次,只是身体在和屋顶塌陷的木板一同坠落时,被划开了很多小血口。
等到第二次的时候,傅先生提前找到阿来,问阿来,“第二次你准备怎样在三楼落地?”
阿来沉默了一会儿,“傅先生有什么建议?”
傅先生笑了笑,“第一次你扮演正派,第二次是反派,所以两次绝不能雷同,这样容易穿帮。”
“嗯,”阿来说,“我知道,我在第一次保持了部分体力,所以第二次我准备双手双脚同时落地,因为是反派,可以向前踉跄一下,在趴倒在地,观众看着解气,效果好的话还能增添一点笑料。”
傅先生讶异地看着阿来。
阿来又说:“就是摔个嘴啃泥。”
傅先生明显有些激动地说:“你考虑清楚了,这样冲击力得不到缓解,很容易受伤。”
阿来点了点头,用肯定的眼神看着傅先生,“相信我,没有问题的。”
“action!”
阿来瞪大眼睛,无畏地跑向天台边缘,起跳的一瞬间,阿来闭上了眼睛。
其实他每次做高危动作都很怕的,但是他每次都告诉自己,自己没问题。老天爷不会忍心就这样把他玩死的……
阿来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双脚和双手同时着地,按照之前的设定,他又向前踉跄一下,猝然栽倒在地,整个身体向前划出一米多远!
所有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阿来站了起来,感觉除了左腿脚腕有些扭伤以外,就是半边脸有些火辣辣的灼伤感,他刚才在栽倒的时候,曾尽量把头抬起,可还是在摔倒的一瞬间,猝不及防地重重地磕了一下脸。
在往前准备自三楼天台跳木房子的时候,阿来的奔跑速度明显减弱,形单影只的背影,甚至带着几分苟延残喘的狼狈。傅先生是个明白人,他一眼就看出阿来受伤了,但是他没有喊“停”。
因为左腿受伤的缘故,阿来毫无悬念的不能像上次一样尽量采取平稳落地,而是重重地随着几块木板跌落下来。
“医护人员,快上!送医院!”傅先生急红了眼,带着一群工作人员火急火燎地跑向阿来。
阿来被两个壮汉抬上担架时,傅先生就在他的身边,这位素有“铁血导演”盛名的硬汉,此刻眼中竟似乎有泪光在闪烁,他亲切地握着他的手,“没事的阿来,伤势不是太严重!”
阿来苦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把钱汇到这个账号上,我家里急需用钱。”
“好!”傅先生也是性情中人,急忙问阿来,“一万块钱,够用吗?”
阿来笑了笑,没有回答。
因为十万也不够救助一个肝癌中晚期患者……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很久以前,阿来其实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不把钱当回事儿,是因为他过度的自信,觉得赚钱并不难。阿来就是这种人。
阿来从小便迷恋动作明星,也知道功夫明星是一门很赚钱的职业,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总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成为动作明星,然后赚很多很多钱。
高考那年,阿来考得实在不尽人意,只能去民办三本或者大专,学费太贵不说,毕业后也未必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他觉得是该追求自己梦想的时候了。因为这样对家庭,对谁都好。
阿来出生在内地北方的某个农村,父母除了靠种地为生,父亲还有一份泥瓦匠的工作,家徒四壁,生活艰难,上面还有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哥哥,哥哥结婚的时候,父母借了不少的债,如果自己去上大学,让父母在背负上昂贵的学费,阿来觉得非把父母压垮不可。
不过父母当时极力反对他不上大学,为此动员了街坊邻居,七大姨八大姑去劝说他,并表明态度,就算凑钱也要供他读大学!但是父母一提到凑钱,好多邻居和亲戚都开始纷纷撤退。
阿来感慨世态炎凉,告诉父母以后自己一定会混成大明星的。他毅然决然的和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去了横店做了两年的临时演员,后来又办了港澳通行证,来到了香港,从此开始了艰难的龙套生涯。
期间,两人为了成为动作演员,还曾被某个打着“武馆”的招牌,招收学徒的神棍,骗了辛辛苦苦用两年积攒下来的几万块钱。
而那段时间,也成为阿来一生当中尤为难过的时光,——彼时,曾经扬言要一起成为动作明星的死党也回了内地,因为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每天找机会去剧组跑龙套,晚上还得兼职去饭店刷盘子,夜里睡在不足三平米的出租屋里,辛辛苦苦攒钱学习武艺,还被骗得精光,都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女朋友都不敢找,就是因为没钱。
痛定思痛,摆在阿来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条路是卷铺盖回家。
可是,这样一来,他这些年来的努力,就会功亏一篑。回到家里,也会受尽家乡父老的冷嘲热讽,甚至会被人当成神经病看待,而等待他的,也将是如父辈一般开垦田地的余生……
父母含辛茹苦供他读书,最后却仍然收获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他不甘心。
另一条路,是坚持走下去,把它走完。
看看在人生的远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一个苍凉如沙漠的荒诞人生,还是一个拥抱鲜花和掌声的未来。
可是,怎样走下去,如何走下去,成了摆在阿来面前最大的难关。
从这天开始,阿来在自己租住的鸽笼房里的墙壁上,贴了一副他自己亲笔书写的字画,是李清照的一首诗:“生亦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一人立志,万夫莫敌。
从这天开始,阿来白天照常在剧组跑龙套,晚上照样在饭店刷盘子,只是夜里回到家后,则开始上网搜索武术名家的视频,一遍又一遍的模仿,早晨天不亮就开始起床跑步,健身房去不起,在公园也能做各种健身运动。
就这样,坚持了无数的日夜。
一年,两年,三年……
三年之后又三年。
“不出三年的时间,傅先生说一定会为你量身打造一部电影,让你做主角,”副导演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剥开一根香蕉,一边吃一边笑嘻嘻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阿来,“你这次要发达了,知道不?”
“啊?”阿来险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感动地拱了拱手,“代我谢谢傅先生,能给他拍戏,是我的荣幸。”
阿来扭过头去,看向窗外微笑,有两滴眼泪自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副导演走了之后,一个穿保安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副导演之前坐过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对着阿来诡笑。
这个男人叫丁朋,和阿来是好朋友,也是武行演员,但主业是一家大酒店的保安。
前不久自从阿来得知母亲住进了医院,想到这些年自己也没留下什么积蓄,便委托丁朋给他找一份能够赚快钱的临时工,丁朋毕竟在酒店工作,接触的人也多。这次阿来看到丁朋不同寻常的笑容,心里已然明白丁朋这次大概是找到赚钱的工作了。
“去泰国一家夜总会做老板的保镖吧!”丁朋兴奋地说,“年薪百万啊!而且那个老板是中国人。”
“怎么赚这么多?”阿来吃惊不已,“可靠吗?”
“赚钱肯定是可靠的,我们酒店老板介绍的,就是这家夜总会老板好像还经营着一家地下赌场……”丁朋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能开这么高的年薪,危险系数可能比你在武行做替身并不低,你也知道,能把地下赌场开出国门的老板,身份一定不简单,估计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狠人。”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勾当……给钱就行。”阿来黯然苦笑,“我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当年众叛亲离,背井离乡,孤身漂泊十几载,只是为了成就梦想这个可笑的东西。在外面遭受现实毒打是他自己的事,可现在生他养他的母亲身患重病,他总得给母亲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交代……
“其实你还是有选择的,你别嫌我说话太直啊,”丁朋叹道,“你妈妈岁数大了,得了这种病,就等于宣判了死刑。你其实没必要这么拼命的。”
阿来没有回答。
其实他没有选择。
因为他这辈子,不止是一直在追求梦想,他还在追求一种更加魔幻的东西,叫做“问心无愧”。他不想将来让自己后悔。
阿来是乘坐游轮,在一个满天星光的晚上离开香港的。因为这样,香港这座让他为之打拼多年的城市,就能在他的视线中逗留的久一些。
他孤独地站在甲板上,看着那个无比熟悉,又好像从来不属于他的地方……
尽管香港的夜景作为世界三大夜景之一,但是阿来那些年来,好像从来不曾好好看一看这座城市。
夜空下的香港夜景灯光璀璨,摩天大楼与白云山冈交织成一副光怪陆离,沁人心脾的奇异画面。只可惜,这么美的地方,不断的在阿来的视线中缩小……
苍凉的海风拂面而来,吹乱了阿来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香港的繁华夜景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阿来竟然莫名感到了一阵绝望。就像是一个泣血枕戈多年,却在尸山血海中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濒临死亡的末路英雄,内心憧憬的所有的美好渐渐化作夜风,悄然散去……
“就干一年。”阿来拨开头发,仰望星空,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我会回来的,傅先生不会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