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憾之人
赵彦之2024-12-05 15:3826,151

第一章

1、

她喝了一瓶酱酒,酒瓶上标明400毫升53度,如果厂家没说谎,她喝下去整整八两。她开始抽自己耳光,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整整十下,脸红了,有些发烫,眼睛是干涸的,没有泪落下来。

她决定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她要离开顾勇,离开濂溪镇,从这一刻开始。她冲了一个冷水澡,酒意退潮,身体因为自发的应激反应紧绷起来,被冰凉刺痛后有种久违的舒展感。她甚至有舞蹈的冲动,虽然她只在少年宫学过最基础的动作,她展开手臂,撞上了水管,她笑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禁锢。她准备好了。

凌晨三点,顾勇到了茶坊,见到门边的行李箱,愣了一下,抬眼轻蔑的看着她。一如往常。

“走吧。我说过,你随时可以走。走了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你以后也再不会遇见我这样的男人。并且,你千万别后悔,我最讨厌翻来覆去的人。”他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坐下,等她后悔,等她哭泣,等她求饶,等她道歉。

她笑了,第一次用轻蔑回报轻蔑。而之前,她是会惶恐的。她懒得说再见,拿起行李离开。头也不回。她想他没这么容易放过她,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在盘算该如何报复,毕竟她是抛弃了他的人。她怎么敢?想到他会因为气恼扭曲了表情,她很是开心。

出了门,夜晚的濂溪有些许凉意,快入夏了,潮湿闷热随即到来,还有被太阳暴晒出来的濂溪河浊气,如此种种,她都不用忍受。她本不属于这里。她走到刘家超市门外,等了几分钟,刘望轻手轻脚走出来,他们约好的,送她到隔壁县上的高铁站。刘望说别提钱,远了。她笑笑,还是塞了两百过去,因为本来关系没这么近。

她在濂溪镇两年,跟谁往来都不多,人只知道她是随着古镇开发来的生意人,无亲无故,跟邻人少攀谈,做自己的生意。背后有些是非议论,她当没听见,风言风语自动消失。有些男人开始起了念,她好看,又有不同于镇上女人的神采,从没听她大声说话,也没见她过分的笑,她的淡然让人心驰神往,有人把念头付诸行动,去茶坊点一杯中档价位的茶,搭讪,请吃饭。她说老公晚上来,下次让他请大家吃饭。她笑容清透,拒人千里。若有人还不肯放弃,没几天家里就会出点事故,小事,比如车被砸,比如孩子被老师找茬,比如已经快要到手的营业执照被叫停,没人知道是不是跟她有关,但没人再去勾搭。

刘望没勾搭过,媳妇儿看得紧,囊中羞涩,加起来算自知之明。她偶尔到小超市买东西,烟,酒,调味料。他们没说过别的话,但总比旁人亲近些。直到她半夜发微信说,能不能麻烦你送我一段?他在黑暗里抽烟,媳妇儿回娘家了,眼前火光一明一灭。

车子在安静中行驶,车灯如水淌过斑驳街道,起起伏伏。她因为逃离而激发的肾上腺素开始下降,疲惫困倦,努力睁着眼睛,不想给刘望错觉——他一手扶方向盘,剩下一只手蠢蠢欲动。她从包里翻出一把弹簧刀,刘望的手猛缩了回去。她笑,说是在云南旅游买的,一直没用过。过了一会儿说,带不上车,送你吧。刘望断了念头。也没什么,原本就是一起意的事儿。

车程瞬间缩短。

她看见路边“县界”碑石,不知何时何人所立,在车灯下一闪而过,如岁月,弃流光。她叹口气,离开从动词变成定语。从此濂溪镇再没有“柳荫茶坊”。这些年小镇上的生意总是开了关关了开,卤味粉面奶茶咖啡,一不小心就换了新招牌,新老板,大多待不久,来来走走,没什么人在意。一周之后,顾勇死了,死亡证明上写了突发心梗。濂溪镇人颇唏嘘,因为53岁,英年早逝,那么好的人,修桥铺路捐助失学儿童,首富还仁,算活菩萨。怎么老天没眼?也没唏嘘多久,人便转头过自己的日子去了。说白了人也没太在意。如果不是我闪现——

2、

离开影视公司后我休了半年,想说散散多年上班积攒的班味儿。不是我矫情,五年的坐班编剧,写自己看着恶心的跟风作,永远被老板甲方平台追问“你打算抄哪个电影/剧?”还不能只回答一个,最好回答三个,比如人物抄钢铁侠,结构抄断背山,剧情抄阿甘,这样才专业。我开始拒绝苟同,我说我自己写不行吗?换来齐刷刷质疑鄙视的目光,明白说,就你?你能比人家好莱坞专业编剧写的好?你有这本事怎么在这儿?我不吭声了,为了每个月到账的工资,为了五险,为了能在北京租得上五环边上的合租房。抄呗,反正也不会拍。就当学习了。我调整好心态,每天在工位上喝茶吃水果公然看电影,美其名曰刷片拉片,把工作干成了娱乐。再跟老板甲方平台开会,我先说,这次咱们参考诺兰吧,或者杀个回马枪,结构直接抄盖里奇。大家频频点头。我笑了,恭敬,礼貌,圆滑,不走心,后来知道这就是班味儿。公司熬了五年,不出意料关门大吉,能拿到N加1完全是因为老板还不够心狠手辣。兴许是怕麻烦,行政妹子用公司电脑搜索了三天关于劳动仲裁的信息,他不瞎。

我退了房,把不多的家当存进仓库,我想我可能还会回来。我拿着积蓄在国内小众旅游地转了一圈。不说什么治愈,寻找心灵之类的屁话,单纯是想散散心,也真迷茫,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到了酒店连上网先发简历,然后看着手机等回复,行业是真不景气,有来搭话的HR,不是给的薪资太少,就是上来直接问能不能写微短剧,剧情在屌丝逆袭和霸总爱我间选择,狗血奇情,不用管逻辑。稿费不多,主打短平快。我算了算银行卡余额,还没到为五斗米不要脸的地步,婉拒了。她们说如果你有现成的剧本也可以发过来,我们公司和平台关系好,老板有背景能力巴拉巴拉。我说好,等我写出来我第一个联系你。等对话头像灭掉,我们都知道很难再联络了。

干脆踏踏实实玩,这个世界就是个魔幻现实主义舞台,我在若干景区亲身体验了网上图片到底有多虚假,老乡们如何在物质世界里快速抛弃了质朴美德,挂上布帘洒上柔光就是小巴厘小马尔代夫,三合板隔上单间就叫豪华民宿。好在够穷,吃亏也吃不太多。后来我回了东北老家,计划是待上至少一个月,见见朋友,陪陪亲戚,重建和父亲生疏的感情。我发誓我在路上是这么想的。

在父亲口中,我是没出息的不孝女,北漂多年,没车没房没男人,每年他生日那天五千块的红包显然不能让他在劳动公园那群舞友中抬起头。而我们最近一次通话并在对话中对彼此破口大骂是我不愿把母亲留给我的那个小单间卖掉和他平分钱,导致他不能带着舞伴去海南度假,我简直就是自私自利到极点,丝毫不顾他含辛茹苦把我带大的功劳苦劳。我说你早就该把我掐死,或者干脆当初射墙上,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隔着电话我都能感觉到他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我把手机扔到一边,静音,消息免打扰。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不接他电话也不点开微信听他的语音。他很少发文字,拼音不好,字也写不出来几个。他是他那个年代里渴望靠着野蛮和践踏规则成功的人,可惜失败了。这让他一辈子怨气十足。怨气摧毁他也成就他,让他六十岁还中气火气一起勃发澎湃,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爆血管。

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方式,分隔两地,各自活着。三个月够他消气,我们再展开新一轮冲突。这次想要修复关系是因为在广西山里接到了老姑的微信,说他有些老年痴呆的症状,总忘事,忘说过的话,丢三落四,脾气暴躁,有次出去差点找不回家。我明白老姑的意思,早晚我得管,不然法律就要管我。不如主动些。可能真是因为太闲,可能是觉得人之将死说不定能迸发点善意,主要是我发现艳遇对象有妻室,我不想碰有主儿的庄稼,更怕被主人放狗咬,我定了机票,火速逃离。

回家三天,我发现他压根儿没病,上演技,哄了老姑,骗我回来,人老奸马老滑,早有这本事多好,何至于混到每个月靠一千多块劳保活着。见面不出五句话,还是老一套,卖房子,他说他打算结婚,需要出彩礼。我气笑了,就您在劳动公园找的那个红毛怪,技能是挂你身上,还需要彩礼?你不是应该找她要点寄存费吗?他说你懂个屁,你都能看见,说明人家现在是大网红,算明星,两人绑定搞流量赚大钱。我说我还看见公园保安出面撵人呢,你们已经污染了环境,还赚钱,不够丢人的。他大怒,说房子本来就该是他的。是我那个死鬼妈耍心眼,才落到我手中,我俩都不是好东西,俩女的祸害他一辈子。我懒得跟他辩,这会儿真老年痴呆了,完全忘了他当年怎么跟在我妈屁股后头穷追了。我妈是因为前男友出国,一时赌气没想开才跟了他。我说行,你报警,你去法院。你看看他们怎么判。房子是我姥姥家的回迁房,从来跟他没一分钱关系。而我妈的死他至少要付一半责任。要不是他带着情妇回家乱搞,我妈也不会气得跑到街上被车撞。那会儿我才十四,但我亲眼看着他把司机赔的钱都吃了喝了赌了嫖了,连我上大学都是靠助学补助和打零工才维持下来。他还在暴怒,他没别的招,只会大喊大叫,好像这样我就能把房产证交出来。他甚至开始胡言乱语,说我留着房子是准备养男人,说我不定干了什么丢人的事儿才从北京回来。我说你怎么不去死?他把我赶出门,没事,我有自己的房子。他说你死在外面,这辈子别回来。我说行,你要不要写个字据,回头我拿去公证,以后你病也好死也好别找我。他扔出来一个酒瓶子,我躲开了。玻璃碴子碎一地。

后面三天我基本在外头玩,见些老同学,有开公交车的,有在派出所当辅警的,混的最好的一个是娶了郊区养鸡专业户嫁女儿的,开着一辆低配路虎请我们一群人吃烧烤,再有点出息的基本都不在本地了。赘婿吃一半把手机拿到桌子底下给我发微信,说要请我去洗澡,只请我,因为他从上学时候就喜欢我。玫瑰玫瑰玫瑰。心心心。我看他满嘴油花,故作潇洒的抬手拢头发,露出腕子上金光闪闪的劳力士,笑场了。公交司机问我笑什么,我说这么长时间不见,我得给大家表演个节目,上个才艺。众人愣了一下,然后起哄。我站起来,把酒泼在赘婿脸上,我说谁给你的自信呢?车还是表?车是好车,表是真婊。小心让你媳妇给你撵出来,傻逼。

我离开了烤肉店,钻进旁边的洗浴中心,我请自己洗个大澡。在休息大厅做足疗的时候,我接到了老东家的电话,他是老板也是导演,拍过两个在国外拿奖的纪录片,聚焦社会底层,揭露人性阴暗那种,本来是想让我们这种牛马弄点本子赚钱养活他的艺术,算盘不错,没打响。也是用了半年时间痛定思痛,决定和光同尘,说白了就是放下所谓表达和艺术,一心赚钱。他说有个活儿,给一个老板写本书,老板死了,事迹需要缅怀,想了这么个办法。本来想拍个片的,可惜,人死了。光靠采访资料搞不成。他语气里有些惋惜,然后说,我一下就想起你了。你写剧本之前不是写过小说吗?人家说了出版的事不用咱们管,咱们只管写,弄个十万字体量,一个字一块钱。他口口声声咱们,我明白这是要分钱,按照行规我需要给他百分之二十的介绍费,我让技师稍微小点劲儿,技师说你是不是肾不好?我白了她一眼。我说谢谢老板,钱到手我给你三成。他说那就这样吧,你什么时候能出发?我说赚钱的事儿越快越好,明儿吧。他说行,痛快,我让他们给你定票。大兴还是首都?我说桃仙。他愣了一下,说,操,你哪儿呢?我说洗浴之都。他笑了一会儿,说,赚了钱我也过去享受一把,找找素材。

干啥都是找素材,所以人家是我老板。前老板。

我走,没通知任何人。至于我爸跟舞伴能不能百年好合,去他妈的,关我屁事。

飞机转高铁,晚上我就到了濂溪镇。

3、

我是从办公室一柜子奖杯开始认识顾勇的,优秀企业家。社会爱心人士。纳税先进单位。五好家庭。这玩意不是应该挂在家门上头吗?我记得我小时候楼下邻居有一块,就在门头上摆着,供人出来进去点评赞美。看来是人都对荣誉有需求,楼下老太太和南方小镇首富异曲同工。我觉得这应该算一条优点,有荣誉感的人至少不会太下作。

然后是照片,少数的视频资料,他创业初期接受过本地小媒体采访——一个中等身高中等体重中等容貌的男人,面对镜头还有些紧张,目光和笑容都显出呆滞,当然也可以解读为老实诚恳,又一条体面的能写进书里的优点。显示器里他盯着提词板,用带着一点湘南口音的普通话说,“我会致力打造新家乡。我能为家乡做出贡献,此生无憾。”说完开始看镜头,他忽然灵动起来,“结束了吗?辛苦大家……”他开始微笑,眉间川字纹舒展,真心实意,热切坦诚。这应该是原始母带,没经过剪辑,估计是私人藏品,或者也会给来访者看,用当年纯粹的自己消除人们的戒备心。一个聪明人。

负责对接的是顾勇的儿子,单从容貌上看没半点顾勇的样子,估计是随了母亲。汤姆,他自我介绍,然后坐在沙发上双眼茫然的看着窗外,随便我在他父亲的遗物堆里头翻找。直到我觉得再没什么可挖掘,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落地窗,濂溪镇最豪华的办公楼顶楼,可以将整个濂溪镇尽收眼底。可那些错落的楼房,藏身其中的街巷,破落的屋顶和故意刷成蓝色伪装欧风的墙壁有什么好看?所以,他在看什么?

“还有其他资料吗?”我按下暂停,显示器上定格了顾勇的微笑。我会用有力量和温暖来形容这个笑容。想必甲方应该满意。但不够,远远不够。

汤姆五秒后转头,答,“中午吃什么?”

我想着十万块,到手七万,顶小半年工资 ,一年半房租,于是按住了叹息,还努力挤出一个职业笑容。

“还是先工作吧,我想在一周内拿出大纲来,所以,除了这些还有其他资料吗?比如你眼里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光靠有钱、低调、善良、老实,可以延展的东西不多,跑不出热心公益,专注慈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之类的套话,我编不出十万字来。就算加上前期艰苦奋斗,白手起家,殚精竭虑,铆足劲也不够。加上私心里我是想把这个活当成“样片”,我是在来的路上想明白的,现在有钱人很多,附庸风雅给自己著书立传的也不会少,算个可以长期谋利的赛道,我把这活儿写明白了,以后可能再也不用上班了,不用去想该抄谁,挺好。

他沉默。

“汤姆,你是不是很喜欢那只猫?很爱那个动画片?”我实在很好奇,也想先破冰,拉进距离。我走到他面前,表示对他的兴趣。他没有回应的意思,不管是名字还是关于他爸。

“这破地方没什么好吃的。”又是五秒钟,他站起来,至少比顾勇高一头,我冒出一个荒唐且对死者失敬的念头,这家伙真是亲生的?

“鱼粉?还是炒面?喝酒吗?”

“他有日记吗?或者他的微信现在还能登陆吗?QQ?你有密码吗?”一个突然死亡的人应该会留下很多痕迹,这是网络时代的福利,或者我能从那上面找到灵感。

“还是鱼粉吧。你们外地人都不喜欢找本地风味吗?操。”他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径直走到门口。

我确定我从他口中得不到任何我想要的答案。但是我开始喜欢他,因为他的冷漠摆明了是针对顾勇,是,我对父子关系冷漠的人有惺惺相惜之感。或者不叫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好像也不对。对抗父权。这个词儿好,我的小本上又记录了一笔。不管什么时候用用在什么地方,算素材。

傍晚时候,我们坐在古街一家鱼粉店里,两碗粉,一碟卤菜,两瓶啤酒。他挑衅地看我,我抹干净瓶口,一口半瓶。我是东北人,不怕在南方喝水一样淡的啤酒。何况我是打算撬开他的嘴,想听到他口中的顾勇。儿子眼中的父亲,在古希腊或者心理学角度,都是颠覆对象。而酒是拉近陌生人关系、消除紧张距离的最佳道具。这次也没错。在我们喝掉一打啤酒,并把战场转移到濂溪河边时,他眼里终于有了点光,好信号。

他转过头看我,说,“要上床吗?”

我想了一下,“你没女朋友?”

他说,“没。”

我说,“好。”

我是一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他是一个长的还不错的男孩。单身。这能帮我赚到七万块钱。算买身?就算是,这价码我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我们回到办公室,在落地窗前沙发上做爱,明明奖牌柜旁边就有一道门,门里有浴室大床,可他不,他用赤裸屁股对准父亲一生荣誉,毫无杀伤力的仪式感,像电影,这让我有些兴奋。

他很快结束,因为过快而羞涩。他想补偿,于是开口,他说,“顾勇是个王八蛋。”

我点点头,“谁没个王八蛋爹,没事,正常。”

他从酒柜里翻出一瓶威士忌,没冰块,“能忍吗?”

我点点头。

他喝了一大口,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杀了他。你会举报我吗?”

我想了想,笑,“关我什么事,何况我坚信如果你真杀了人,警察会找你,用不着我当好市民。”

他笑了,有一口好看的白牙,笑起来还有些天真。这就是高度酒的好处,分分钟上头。

“你放心说,我只挑好话写,毕竟我还要收钱呢。”我也尽量天真的笑。

我们靠着沙发坐在地上,借着落地窗透进的夜色敞开心扉,我们尽量不去看彼此的脸,一口口温吞的酒。我们很快都醉了。

第二天我在沙发上醒来,汤姆已经离开了,偌大玻璃窗外是肮脏的雾,我抓起地上的记事本,上面鬼画符一样,我要努力辨认加拼命回忆才能勉强看出写了些什么。

他把自己当神。

逼我学理。

逼我分手。

逼……

这操作显然不新鲜,大部分父亲都会如此,包括我父亲。所以远远够不上因此杀人,不然得死多少父亲。何况还有大笔家产呢。当儿子的基本修养包括不限于阳奉阴违,消极对抗,大不了叛逆离家,尽量混,混不成再回来继续,这就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父子情仇。我甩了一下疼到要炸开的脑袋,第一百零一次发誓再不喝这么多酒。眼下要紧的是这点东西距离十万字还有山高水远的距离,或者我还是该从发家致富入手,把顾勇的奋斗崛起和国内市场化进程紧密联合起来,后面再着重突出他对社会的贡献,不当样文,单纯赚个快钱。我调整好思路,稳了心态,琢磨是弄杯咖啡还是蜂蜜水比较救命。看吧,这是我的优点,不固执,反正世界就是这个鸟样,顺从一点比较省力气。

他带着包子豆浆回来,抬起眼匆匆瞄了我一下。

“吃饭。”他说。

荒唐过后这样多少有些尴尬。而我不好掉头就走。只能坐下,没话找话。

“我爸也这德行。昨天我跟你说了吗?”

“啊?”

“我爸……”我咽下一口包子,满嘴不是滋味。

4、

我爸中专毕业,在他那个年代是很不错的选择。他每次想要吹嘘的时候,多从这儿开始讲起,中专,分数要高过重点中学,并且包分配,不是工人,是正经干部。所以按照常理推断,他有机会混一个不错的前程,兴许还有真当个小官的可能。可他不甘心,那会儿流行经商,上班赚的两个钱,“一拳打不倒的三瓜俩枣”,一辈子按部就班,对他没吸引力。主要是对自己评估过高,干脆辞职,连停薪留职都不考虑,说自古华山一条路。准备跑到黑了。开始是跟人倒腾假烟,太假了,万宝路玉溪红塔山,啥都敢做,标都糊的,白天弄不出去,小卖店都不收,在夜市摆地摊卖,十块三盒,那会儿城市大搞建设,修桥补路,有很多农民工,图便宜,劲儿大,抽不死人。但是血亏。因为还有上家和要打点的各路牛鬼蛇神。烟不弄了,因为多少认识了些关系,开始帮人搞拆迁,注册了公司,说是将来盖楼的时候也能参与,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思,也是这会儿认识了我妈,送花,请吃饭,晚上在迪厅包卡座点皇家礼炮。算是下了本钱。我妈是看好了房地产行业,想嫁个有前途的争气,没太考虑他话里的真假,也没做背调稀里糊涂结了婚。婚后一个月,赶上了严打,打黑除恶的雏形,他在执行拆迁任务过程中有打人举动,加上跟的老大犯了经济案,也被抓了进去。他前脚被警察带走,后脚我妈验出怀了孕,就是我。我妈砸锅卖铁凑钱捞人,因为不想丢人,让亲戚朋友前男友知道了脸面何存。也不想孩子生下来没爸爸。说白了是还没太看透我爸的真实面目,还心存侥幸。事实证明这是我妈人生中第二个错误决定,第一个是嫁给他。

我爸算是典型记吃不记打,刚消停没几天又开始搞保健品,什么远红外炒粒子治百病。又是赔钱和差点被判定诈骗。简单来说他的创业历程就是在犯罪边缘疯狂试探。深一脚浅一脚,不定哪只脚踩空了就要进去踩缝纫机。要不是我妈帮他买了劳保,他现在连饭都吃不上。可他不觉得是自己问题,他说谁是循规蹈矩起的家?只不过别人八字好,他命差。说不定就是你们娘俩方的。我说我要是有这个本事你早噶了,还至于等到现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妈已经死了,他也没有力气再折腾,只顾沉溺在劣质酒精里,醒酒的办法是和同样失意的老头吹牛,然后在街边和陌生半大老太太勾搭,偶尔成功,搂着回家睡觉。

这是他的活法,跟我没关系,我也被打算干涉。尊重他人命运对吧。可就算这样他还不打算放过我,高考时候强制我学工商管理,说有办法给我找到工作。“爸有人。”他的同学里倒是真有混得不错的,在某些职能部门发号施令,但人家认识他谁啊?避之不及。我大二谈恋爱,对象是我高中同学,眉来眼去好几年,往好听说算青梅竹马。对象家做生意的,颇有点家底。他听说了,跑到人家家里去要钱,说是我女儿不能白给人睡。人家直接找了小区保安,给他撵出来了。然后一琢磨我爸这德行,以后是个坑,要男孩立马跟我了断,再开学,男孩直接去了国外。我回家跟他吵架,他说这是帮我验出了渣男,不然以后真在一起,有点风吹草动人家也是一溜烟,到时候我哭都没地方哭。跟我妈一样。我砸了两个碗,警告他再敢提我妈我就弄死他。他一耳光抽过来,我耳膜差点被打穿,我报警,家暴,警察管。警察来了,还是要调节,让我好好反思,对我爸好点,让我爸少喝点。我说你们怎么不直接给我写个家和万事兴的横幅我挂门上呢。警察有涵养,只白了我一眼。他倒上了劲儿,咨询警察,我这种不孝的是不是可以直接告到法院抓我坐牢。警察也白了他一眼。从那以后我好几年没回家。

汤姆听得上瘾,包子都凉了。“后来呢?现在呢?”他追着问。

“现在他等着我良心发现把房子给他,我等着他,死。”

汤姆呵呵笑,人类的悲喜真是大差不差。他说,“昨天没跟你说,顾勇差点害死我妈。”

“差点?”

“严重抑郁,不许看病。我妈自杀了三次,我放学回来看见,浴缸都红了,后来两次是我姨,她知道我妈不对劲,天天来家看,一次开煤气,一次吃安眠药。我妈说要么让我走,要么我就死这儿了。他不让我妈走,身份证钱驾驶证护照都藏起来了。我想偷,被他发现,换了地方。我不能眼看我妈死,跟我姨商量,打配合,她调虎离山,我找出东西让我妈跑了。我不跑,我给他添堵多好玩。半年后他们离了婚。我妈说她外头有人了,净身出户。不然还会死在他面前,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他同意了。确实一分钱没给我妈。我妈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我说不走,继续给他添堵。反正他的最后都是我的。”

“那现在的顾夫人……”

汤姆咧嘴笑,“那是我姨,亲姨,也是我后妈。”

我忽然觉得有得写了,虽然未必是甲方要的。因为据说甲方之一就是顾勇的妻子,汤姆的姨。我宿醉痊愈,也开始笑。汤姆笑出了眼泪,说是阳光晃的。

太阳真的出来了。玻璃窗有些脏,但不耽误光倾泻满地。奖杯在柜子里熠熠生辉,因为被讽刺了一晚上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当然,光就是光,意义都是看者赋予的,比如我和汤姆。我们都觉得顾勇如果在天有灵,一定气急败坏。我们心有灵犀的对视,在这一刻是朋友。注意,是“是”,不是“成为”,一字差,谬千里。

第二章

1、

她是在潭城精神卫生中心门外的小超市遇见顾勇的。买纸巾,手机支付卡顿了,顾勇站在后头,直接说一起算。顾勇买了一瓶矿泉水,穿着黑色POLO衫,西裤,裤线笔直,GUCCI鞋,她点头说了谢,心里犹豫要不要留个手机号回头加微信把两块钱还给他,觉得有些刻意。走到门口,见顾勇也没拦下搭讪的意思,便加快了脚步。要不是扭头在咖啡店又遇见,估计俩人就彻底错过了。所以说缘分这种事,该说不说,得信。

她约了闺蜜吴大夫一起喝下午茶,顺便述说一下最近的情绪问题,其实也没多大事,就是总感觉没劲,干什么都没意思。按说不该,她三十五岁,苗条,白皙,人见都说最多二十五六,抛去客套讨好的水分,三十是可以的。在江边独自经营一家小茶坊,生意很过得去。没结婚,没孩子。有房有车。父母跟哥嫂定居澳洲,因为觉得亏欠,用各种包裹代替唠叨,她说不用买,这边都有。他们就开始托人给她带钱。好吧,如果她还不开心,还觉得没意思,别人可怎么活?

吴大夫匆匆来,这些年心理咨询爆火,人人都觉得自己有病,心理医生成了香饽饽,特别是正经医院的正经大夫,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来咨询,全不顾医生也是人,也需要休息,半夜三点被问为什么生无可恋也想骂人。吴大夫风风火火,一脸戾气,一口灌下半杯冰美式,开口,你先别说,听我说,我打算辞职了。她点点头,吴大夫有主意,不用劝。吴大夫说以后自己做工作室,专门做线上,比在这儿赚的多,还更有话语权,拒接电话不用被投诉。越端着越有本事,偶尔给个甜枣能卖出钻石价。她点点头。吴大夫说其实不应该盯着钱,但没办法,有钱比较快乐。她笑了。所以你什么事儿?她说也没事,就是觉得没意思。吴大夫说,闲的。要不你谈个恋爱?不以结婚为目的,专注开心。然后让你不痛快了,你就觉得单身生活可太丰富多彩太有意思了。她说你有合适的给我介绍。吴大夫撇嘴,你?还用我?现成排队追求者里挑一个顺眼的,当日行一善。她笑岔气了。姐妹,你是医生,不指望您救死扶伤,也不能拉良家妇女下水吧?吴大夫骂,少往脸上贴金,半年空窗期把前半辈子都抵消了?你这种不结婚的大龄女青年,就是社会不安定因素,谈个恋爱起码能让真良家妇女放心。骂痛快了,两人一起笑。

她之前很喜欢谈恋爱,喜欢和人依偎在一起的感觉。有几次也险些结婚,兴许是缘分不到,总莫名其妙被分手,有次对方说想要出家修行,躲避八字命定的死劫。她目瞪口呆。半年后在街上遇见,他坦然,她倒有些愧疚,好像不该揭穿别人的伤疤。其实是过了三十五岁生日,她对恋爱的心思淡了,也谈不上有多受伤,只是觉得没意思,有些男人目的明确,为了她经济独立行为自理还能随时举家移民,他们唯一不满是她错过了生育黄金期,所以他们说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尽快结婚生子。她对生孩子也没什么兴趣,更无法接受配种一样的计划表。他们说不生孩子你将来老了怎么办?她懒得回答,低头玩手机,等到他们自觉无趣离开。还有些干脆是想依附,一口一声姐姐的叫着,紧身T恤勾勒出腹肌胸肌轮廓,就差在脖子上挂个明码标价。她试过,因为周围不少人都说好,提供情绪价值,不油腻,听话。可她受不了,感觉像真生了个孩子,吃穿行都要她负责。她把男孩礼送,转头对吴大夫说,我要是这么喜欢孩子,我早就自己生了。

所以下一个会是谁?她不知道,她想说等等看吧,命运自有安排。

顾勇进来的时候看见了两张笑脸,真笑,不掺半点虚伪讨好目的。等两人的笑容收回一半,服务员端上蓝莓起司蛋糕,他才走过来,看着吴大夫说,你好,我是周局的朋友。吴大夫站起来,你好顾总,药开好了。吴大夫拿起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叮嘱一句,千万遵医嘱。顾勇点点头,该走,没走,转身去吧台点了几块蛋糕送来。该走,坐下了,她心里一紧,好像有点感觉。吴大夫不好开口赶人,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还不时给她一个抱歉的眼神。趁着吴大夫到门外接电话的工夫,她说,加个微信吧。看出他犹豫,所以她先说,算日行一善。果然通过好友,交换了姓名和手机号,他起身告辞,不打扰你们姐妹小聚,有空我请你们吃饭。

他和她之前接触的男人都不一样。他在明确了互相的心思后还留下一个体面余地,进退自主。他是个聪明人。她喜欢聪明人。

吴大夫回来说,走啦?她便笑。吴大夫人精,洞察心理。马上奉上全部已知信息加部分刚刚一面之缘的判断猜测。这是冲她,换别人,吴大夫谨言着呢。

感觉经过不少事儿,应该有点本事。周局不是谁的忙都帮。从衣着上看,审美够用,不是一般暴发户。说话谨慎,视线稳重,心机深。药是给他妹妹的,抑郁,在老家养着,从处方上看不算重。对你应该是有意思,不然臊眉耷眼的坐半天?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家世,要不我打听一下?

后来她问顾勇,怎么就断定他要找的医生不是她?顾勇说医生不会到小卖店买纸巾。她想了想,确实,吴大夫出门包里永远有用不完的纸巾湿巾洗手液酒精喷雾。

顾勇第二天到茶坊,带了几个朋友来,她给他们安排了包间,几个人坐下打牌。她在吧台补了口红,送水果茶水点心烟灰缸。一会儿顾勇出来,说晚餐就在这儿吃,让她看着安排。她知道这算是考验,看她是不是贪心且眼皮子浅。她让厨子做了羊肉,土鸡,配上几个青菜,主菜是甲鱼,一人一份小米辽参,辽参算赠送,结账时候顾勇要多给一千块钱,她说什么也没收。顾勇没坚持,看似无意的拍了一下她胳膊,眼神清亮干净,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才会有的眼神,她心里又紧了一下,挺好的,三十来岁还能小鹿乱撞,说明她年轻。

顾勇有一个月没来,也没来微信。她等了两天,没事就看手机,微信有提示就想会不会是他,还想要不要问问他忙什么呢。或者说降温了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但没发,她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嫌早。第三天不等了,她洗一把脸,出门找吴大夫逛街喝下午茶吃火锅,晚上去酒吧听民谣。吴大夫提了辞职,上头说要研究,她干脆请年假,消极怠工,这会儿不休还待何时?吴大夫没提顾勇,她也没提,唱民谣的男人有些沧桑,陈奕迅之后就是李宗盛,从十年到晚婚,给自己唱泪眼了。吴大夫和她都没了兴致,她们都不太喜欢做作矫情的男人。她低声说,啥形象,玩破碎感?

吴大夫说想去云南住一段时间,卸载微信,手机也静音,好好调整一下。她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要是看着合适,可以在那边开个民宿,现在当生意,将来可以养老。吴大夫看了她一眼,眼神明白,看来跟顾勇不顺。她笑笑,算默认。吴大夫抬手叫服务员送了一瓶威士忌,单麦,雪莉桶,没有一瓶酒解决不了的事儿,如果有,就再开一瓶。独立女人的好处就是永远有钱买酒喝。

一个月后顾勇发来微信,说工程上出了点问题,一直忙着解决。她看着那两行字,不知道该不该信。没回。他们还没到需要对彼此交代的程度。她也不想让他误以为她在等。哪怕她真的等过,他不需要知道。果然他没几天便出现在茶坊,说要办卡,赞美厨师手艺,表示以后会带着朋友们常来。他自然妥帖,语气诚恳,好像中间并没有一个多月的失联。她也没提,给打了八折,四万块到账,机器报数声把两人都逗笑了。这一笑就算把成年人之间勉强挤出来的矜持捅破了。她拿上包跟他去江边吃小龙虾,他不吃,看着她吃。他说她吃东西看着很香,不装。她从他手里接过纸巾擦嘴角的油,装什么呢,他大她十岁,什么没见过。

吃完饭两人沿着江边散步,人群熙攘,年轻人踩着滑板和轮滑穿行其中,他用胳膊把她护住。江边种了很多橘子树,快到成熟的季节,空气里淡淡的香味。天上挂着好看的月亮,地上高楼的灯光秀和江面上闪着灯的游船和月亮你争我抢的制造旖旎氛围感。她看他侧脸,有棱有角,鼻梁坚挺,感觉到她的视线,嘴角挂出一抹笑。

第二天约了爬山,初一,他要去庙里烧香。问她去不去,怕她有别的信仰。她说去吧,当锻炼身体。又回,我信善。菩萨如来玉皇大帝太白星君基督上帝连带伊斯兰,对她来说就四个字,与人为善。不难为自己,也别膈应别人。这些话她没发,不想让他觉得贫。她估计他不喜欢多话的女人。

上山的路有些陡,他走在她后面,她回头看,他说,踏踏实实走着,别怕,我托着你呢,我就是你的靠山。她愣了一下,又转回身,心里踏实了。后来她想,她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真的喜欢上了他。她觉得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不会信口开河承诺,会让不太踏实的现实稳妥起来。

下山路上接到吴大夫的微信,他有老婆,你自己掂量办,我登机了,丽江等你。她捏着手机,手心里紧出一点汗。下山他走在前面探路,有的台阶不稳湿滑,他都会站定等她。她看着他背影侧影,看着他眉目间的坚毅和嘴角那抹笑。她知道晚了。

2、

我在濂溪住了快一礼拜,除了汤姆,又见了顾勇公司的几个员工,镇上两个同学,老家乡下邻居,还专门去了镇政府,找到负责宣传口的林秘书。他们讲述了来自同一版本不同段落的顾勇,如我所料,少年穷困,青年创业,中年发家,时间线严丝合缝,估计是有人事先安排过,分时间段背诵,专门讲给我听。当然也加入了不少“动人”细节,比如邻居说他少年时候淘气,没少撩猫逗狗,也干偷鸡偷西瓜的事儿,但重点是仁义,村里有年发大水,是他挨家挨户通知撤退,还把最里头的孤寡老太太给背了出来。员工重点是描述顾勇的魄力和对下属的宽容,有员工家属生病,他跑前跑后找医院出住院费,还承诺要盖家属院,所有员工都能用内部价买房子。我听着耳熟,之前在公司接项目,做伟光正主人公,只要是改革开放后的老板基本都这个模子。到了同学那边也是一样,无非是说学习刻苦,虽然因为种种华景因素没能考上大学,但人家就敢背着行李闯荡四方,吃大苦所以赚大钱。我放下笔,看来十万字全靠我自己发挥了。

林秘书晚上在鱼庄请我吃饭,我喝了二两白酒后问他,是不是已经有大纲了?林秘书笑,把话挑明了。给顾勇立传是上面的意思,钱是顾勇公司出,但成绩算镇上的,所以我的笔墨还要侧重在当地政府各级领导对顾勇的帮助上。我假装不经意的问,顾勇夫人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因为这种人物传记还是要有家属授权的。有权利就一定有主张,先了解清楚我好下笔。林秘书哼了一声,短促,带出了遮掩不住的鄙夷,又马上换上了正经表情,符合政府工作人员端庄身份。她会继续运营公司。林秘书说,希望她成功。

是个聪明女人。我对素未谋面的顾夫人田萍女士油然生出一股敬仰,这份尊敬无关对错,而是对一个目标明确,奋勇直前,对所有闲言碎语都不屑一顾的人的尊重。这种人就算不成功,也活得比一般人痛快。我捏起酒杯,跟虚空中的人干杯。

汤姆晚上到酒店找我,他打算跟我一起离开濂溪镇。我骇笑,别闹。他认真的看着我。我做你男朋友好不好?我也换上了认真的表情,我说你是杀人凶手,你逃不掉的。我认真开玩笑,没想到他掉了眼泪。难道是真的?我没追问,他进了洗手间,我能听见流水声,他还在哭?反正剧本里一般写到这儿,都会描一笔,拧开水龙头,掩盖哭泣的声音。过了大概十分钟,水声停止,门开了,他不出来,好像不用面对我,他更容易说话。

我坐在窗边沙发上,看着黑暗中的濂溪镇,夜晚很好,因为灯光会平添一层梦幻,让人误以为一切都很好。

他说,“如果我不杀了他,妹妹就死了。”

妹妹。我在脑海中记下一笔,没人提过顾勇还有个女儿。“你妹妹叫什么?”

他发出古怪笑声,“杰瑞。我帮她取的。他抱妹妹回来的时候我七岁。妹妹才一个月大,看起来跟老鼠差不多。他说是朋友的孩子,朋友死了,带回来抚养。妈的。他真把人都当傻瓜。”

汤姆和杰瑞从此生活在一起,也打闹,更多时候相依为命。

“妹妹学习好,有次带了奖状回来,年级前十名。不巧碰上顾勇赔了一笔买卖,心情差,把奖状撕碎了扔在妹妹脸上。第二天人模人样去参加家长会,顺便捐助了十个贫苦学生。他让秘书给妹妹写了演讲稿,当着全校面说自己是孤儿,多么幸运才遇到了顾勇。妹妹不肯,他说要把妹妹扔到孤儿院。他真带着妹妹去了孤儿院。后来他说什么妹妹听什么,跟个木偶一样。其实我也是木偶,以为上大学离开家会好一点,狗屁,他捏着钱,我要不想饿死还是得听话。我们家的家风,听话。”

“大一暑假,我不能跟同学去旅游,必须回来到公司“实习”,给他端茶倒水。杰瑞小学还没毕业,被我撞见偷偷抽烟。偷他的烟偷偷抽。还自残,手腕子上好几道疤。我觉得不对劲,我怕她跟我妈一样。他让杰瑞吃药,杰瑞都扔了。看吧,他妈的一个样。我跟杰瑞说,忍吧,等到上大学就好了。我骗她。”

“她初中高中混过来的,玩游戏,蹦迪,喝酒。顾勇怕丢人,给送到一个什么训练营里了。那就是集中营,打骂之类的,还有急行军,晚上不让睡觉,背着砖头走五十公里。好人也废了。何况是她。考大学没指望了。想说找工作,顾勇还是那句话,别出去给我丢人。她想跑,顾勇早就堵了路,不给身份证,汽车站火车站都打好招呼,问就说孩子病了,放出去怕出事。她没办法,天天喝酒,胃出血。顾勇可有话说了,含辛茹苦遇上了狼心狗肺。杰瑞成了过街老鼠。你说我是不是不该给她起这个名?术后刚醒,顾勇告诉她,如果再喝酒,或者闹出别的什么事,就给她送精神病院去。”

“那天我回家,又看见满地血。我答应她,一定带她走。”汤姆走出来,坐在我身边,把头埋在膝盖里,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看到他肩膀耸动,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安慰。雪上加霜。我只安静的看着。然后转头看着窗外。

他一直在抽泣。所有逻辑都对上了。我把视线从窗外挪过来,屋里没开灯,只有卫生间的灯从敞开的门里爬出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阴影。我现在有些相信他杀了顾勇。一个小镇版俄狄浦斯。

“钱,身份证,我得打开顾勇的保险箱。我知道他不喝酒,所以我把安眠药放在汤里了。”

汤姆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后悔了吗?

我盯着他,忙着补逻辑漏洞,“你们为什么没走?”

“因为他死了。如果我们走了,会被怀疑畏罪潜逃。我们等了几天,没警察来找。更没必要走了。”

是,还有一大堆家产可以继承,换成我也会留下来。

他笑,魂不守舍的,我面无表情掩饰心里震撼,我现在无法断言故事的真假,但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好故事。

他问,“现在还想跟我做爱吗?”

我摇了摇头。“回家去吧,好好休息,照顾好你妹妹。别忘了,你没必要走了。还有,你没杀人,随便百度一下就知道,安眠药不会引发心梗。你安全且马上富有,到时候你想去哪儿都行,不过不是跟我一起。”

我送客,开灯,关门。我没告诉汤姆,我最讨厌男人的眼泪和忏悔,或者他还不算男人,只是个不知轻重的小孩,做了错事,在被人发现前先承认,试图减轻惩罚和因此引发的内心焦虑。我没心思陪小孩子玩游戏。

老板发微信问进展,我说我想到一个电影故事,你有兴趣吗?当然书还是会做,有钱不赚王八蛋。他发来一个笑哭表情,然后是两个字“大纲”。我回了两个字,定金。老板再没回复,我不急,没钱我不会给他一个字儿。

我刚要睡着,收到林秘书发来的消息,田萍被警察带走了,涉嫌谋杀。我困意全无,脑海中闪过无数经典电影角色,致命女人,蛇蝎女人,谋杀亲夫的女人,驱动力是为姐姐报仇?我开了脑洞,大纲有了绝对女一。

3、

田萍穿着黑色套装,白衬衫,头发盘着,像银行柜员多过一个公司老板娘。相貌平平,为了符合刚刚丧偶的身份,素颜,不知道之前是不是戴首饰,反正见我的时候没有环佩叮当。我们坐在酒店大堂咖啡厅,不多的客人应该都认识她,纷纷行注目礼。严格来说她只被警察扣了四小时,潭城最好的律师事务所收到消息马上派人组团上高铁前来解困。警察并没有她杀人的证据,但是法医验出顾勇并非自然死亡。心梗是表象,真实死因是慢性中毒。警察对律师彬彬有礼,请田女士来是配合调查。田女士在律师的陪伴下笃定表示一无所知。

我看看隔壁桌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人一杯热美式,一人一个笔记本,一人带着一个蓝牙耳机,他们看似对周围一切都不关心,但我知道田萍跟我说的每句话都会落入他们的耳中。当然我说的每个字他们也都会记录下来。他们用专业和专心赚取高额费用。他们真的关心事实和真相吗?

田萍说,“早该和你见面。书创作的怎么样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她没有口音,语调温柔,目光炯炯,眉头偶尔抬起,嘴角堆出说诚恳交心的笑纹,充满力量和温暖。

我恍惚了一会儿后忽然想到,这简直就是女版顾勇,那个定格在显示器上的带着笑容的顾勇,真的,表情和状态都像极了。所以她怎么可能会杀死另一个自己?

我把加倍的诚恳和真诚还给她,我说,“其实就是想跟您聊聊,你们的感情生活啊,你眼里的丈夫啊。这样写出来人物更加丰满立体。”我不指望她会说什么真话,但只要她开口,我就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何况假话更容易暴露她的真实态度——人会在最为重视最想隐藏的地方编织最完美的谎言。

田萍似乎早就想过会回答这样的问题,或者已经有很多人询问过,她露出排练好的甜蜜笑容,还要加上几分伤感,因为恩爱的对方已经死去。

“我从小就很崇拜他。第一次见,那会儿我还在上学,濂溪镇第一高中,开学典礼上他在校长之后登台讲话,宣布设立了奖学金,每个学期都会给成绩优异和有进步的学生发放。他说你们要好读书,改变命运。”

据我所知,田萍高中毕业后去广州打工,看来经济条件并没有产生正向刺激。

“我因为生病,高考失利,本想复读,但是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所以去打工,我想读夜校,自考,只要想学习总有办法。”她看穿了我。她确实如我想象中聪明。她眼中的光让她平庸的脸添了神采。

“后来他成了我姐夫。”

我笑笑,有震惊,因为她真假配比合适,懂得调动听众情绪,她是个喜欢掌控节奏的人。所以,她和顾勇之间应该是双强对决?我在心里记下一笔,故事会越来越精彩。

汤姆突然出现,坐在我旁边,田萍对面。田萍愣了一下,好好的思路突然卡顿,宕机的表情。可不得不继续,否则没办法收场。我余光注意到俩职业律师的电脑都黑屏了,他们也被这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人类对故事/八卦的热爱跟学历职业身份无关。

“我姐命苦,病了。他要忙事业,家里还有孩子,我回来帮忙照顾。”田萍看了一眼汤姆,眼神复杂到如果我要用文字描述可直接用五味交会。但这五味中没有心虚,更多是斗志。她就要让汤姆知道,他的所有态度她都不屑一顾。

汤姆冷笑,短促地,我心里发笑,这是全天下最无力的反抗,几乎可以等同于宣布行动上投降。只有他以为有杀伤力,果然,田萍看着他的眼神都宽容了,像在说,看吧,就是这样的孩子,不知好歹。

“可能旁人会觉得我嫁给他有违道德。但实际上我姐在离开前叮嘱我,为了孩子,要我委屈一下。我跟他说,为了我姐,为了孩子,我们担一点骂名算什么。”

我几乎要鼓掌,多好的台词啊,充分显示出人能虚伪到什么程度。对天发誓,我现在真挺喜欢她的。所以我点头表示认同,希望她能说得更多。我高兴早了。

“放屁。”汤姆像没得到糖吃的孩子,开始进行自以为凶猛的攻击。

“小南,别这么说话。”田萍几乎要笑了,这就是她要的效果。最好叛逆继子再扬她一脸水,她可以更顺利接管全部资产。可惜汤姆想不到。他打定主意要上套,拦不住。

“你就是为了老头子那些钱。”

“所以你跟警察说是我杀了你父亲?”

“你敢说你不想?”

俩律师都要笑场了,还轮不到他们来控制局面,因为汤姆正一步步证实了他们想要证实的“诬陷”。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家里的事我会慢慢梳理好,一定不会让你和小北受委屈。不过你还要给我一点时间……给警察一点时间,他们说你父亲确实是被人谋杀的。你要相信我,我和你一样希望找到凶手。你给爸爸,也给你妈妈一个交代。”

顾南,顾北。汤姆和杰瑞。我往后靠了靠,给汤姆空间,到这步了,爱怎么发挥都行,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不许你再提我妈。”汤姆更像动画片里被惹恼的猫了,虚张声势张牙舞爪,连个老鼠都逗不过。看吧,他就是能精准踩中每个陷阱。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爆发,看笑话的心态。我不该,但我也是他们其中之一。

“婊子。”汤姆的獠牙上都是倒钩刺。

所有人都失望了。我没有。因为我了解汤姆。得不到糖的孩子在地上撒泼打滚,以为能伤害到别人,其实难受的只有自己。

田萍大获全胜,她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汤姆,小屁孩,掀不出风浪。她站起身,隔壁桌的两个律师已经收拾好了电脑和手机。她对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期待你的作品。顾勇在天有灵会保佑你的。”我们握手告别,她的手很硬,指节壮大如男人,我想如果我对面是顾勇,感觉会如出一辙。小时候我曾听过一个说法,女生男相和男生女相都是大富大贵的命数。相是骨相,不是现在的中性风或者硬拗出来的飒爽阴柔。如此看来,田萍后半生还能更上一层楼。

汤姆想要追出去,人都走到门口了,他这是做姿做态给我看呢。我不拦,我就想让他把这场戏做完。回头我都可以当做细节写进剧本里。艺术来源于生活。他离开桌子半米站定了,回头看着我,眼眶又要泛红。

我说,“憋回去。像个男人吗?”

他差点掉眼泪,大口吸气,然后吼,“谁杀了他?!”

我没办法回答,警察不知道的事儿……虽然我已经开始编造猜测,但故事里的人我还没见全,我的猜测完全是自嗨。当然也有想靠此挣钱的动机。昨晚开脑洞到兴奋处,我想我可以先做出剧本,然后参加比赛,兴许会拿到一笔钱,我完全可以主控项目,再也不用被谁问“你打算抄谁”。

所以我还不能和汤姆就此一刀两断,我要在他身上挖出更多线索。现在我不用酒和上床就能让他开口。当然我还是点了果汁和薯条。酒水单上说是鲜榨果汁,我在去卫生间的路上看见服务员正在拧开汇源瓶子。我希望薯条不是冷冻预制菜。

“你凭什么怀疑她?”

“顾勇还有个女人,要是离婚了,她一分钱也拿不到。”汤姆呵呵笑了一阵,在想象中一眼报仇的快乐。“我要是她,我肯定先下手。”

不得不说理由充分。“你告诉警察了吗?关于那个女人。”

“没人知道她。除了我。”汤姆喝了一口果汁。薯条细且软趴趴,我们都没兴趣。“顾勇把她藏的很好。你猜我怎么发现的?”

我不猜。这样他说的更多。

“我跟踪他。有几次差点被他发现。就这么个屁大的地方,转身脸对脸。不是我聪明,运气好,是他太自以为是。他觉得他干什么都能成,他想偷情,怎么可能有人发现?他就算觉得马路对面那个是我,也会说服自己,我哪有胆子和资格管他的事。”汤姆开始吃薯条了,这是个对食物没有要求的男孩。他往嘴里塞的快又多,说话时候会有碎末掉出来,我给他拿了纸巾,他抓在手里,紧紧攥着,“你说她会不会也跟踪过?我以为只有我知道,但其实她也知道。”汤姆严肃又兴奋,笃定了猜测,希望得到我的认同。

我想到一句广告词,一切皆有可能。至于汤姆,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其实患上了躁郁症,轻度,所以兴奋和低落都还在可控范围。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到了峰顶?我应该离他远点,但我没有,不知道是因为动了恻隐,还是对坏掉的事物有病态迷恋,我带他回到房间。

闭嘴。做爱。

我有时候不太明白我自己,道理都听过,做事会任性。对有些人不很在意,恨也不说更不至于爱,对有些人则会有痴迷,但来得快去得也快。汤姆离开后我开始新建文件,把脑海中的故事敲打在屏幕上,这会儿我觉得我此生使命必达就是完成一个好故事。我希望我不会三分钟热度。

5、

关于顾勇被谋杀的消息瞬间传遍濂溪,平静近乎于静止的小镇因此充满活力,街头巷尾总有三五成群的闲聊者,他们用比照顾孩子和赡养老人更大的热情猜测凶手,汤姆、杰瑞和田萍排名前三,不分前后。他们各执一词,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推搡起来,需要旁人劝解拉架。河水混沌,雾霾沉重,黏人的风里充斥着不知何处搜集来的腥臭和金属粉尘味道,若嗅觉灵敏,还可闻到星点硫磺味。据说来自千万年前的地下温泉。人们长年呼吸,难免火力旺盛。

我带着前老板穿行在古街上,咖啡酒吧的牌子挂了半条街,还有一半,大鱿鱼挨着银器店,奶茶和起士热狗交替,当地特色鱼粉店被挤到只剩半个门面,另外半个被炸鸡橱窗占据,鸡排鸡柳鸡米花。我请,你随意。前老板看了一圈,决定回酒店吃自助餐。我想到那些预制薯条和罐装鲜榨橙汁,点点头,聪明决定。

他来催稿,但我知道他是为了那个我只说了开头的故事。他说已经和资方聊过概念,他们很喜欢,他准备用伪记录片的方式来呈现这个故事,展现已经要消亡的小镇生活,加上如此戏剧性的爱恨情仇,人们的卑鄙低劣,女人的风尘和现实,男人的绝情和物质。表达艺术的同时保证了商业属性。他说的口沫横飞,毫不在意旁边已经有了仇恨目光。谁也不愿意家乡故土被外人这样鄙夷。他把手按在我手背上,“这是我们的作品。”

“这是我的故事。”我把手抽出来,“我还没决定是不是要跟你合作。”

前老板露出伤心表情,因为我背叛,也因为我不识抬举。而他说出口话是为了我伤心,“你会失去一次事业腾飞的机会。你听我说,剧本做出来,我们先走一圈创投会,打响名气。拍出来后,我们报名外国电影节,我和那些人都很熟,我保证能够入围,所有编剧奖我们平分。你知道我从来不占人便宜。”

我连“考虑”两个字都不想说,我摇头,冷笑。小镇再一次进入黄昏,雾霾依旧沉重,让人看不清昨天和明天,连今天也一并昏暗了。

他收起笑容,拿出合同。写人物传记的合同。我从没签署过的合同。他给我安排机票和酒店,又微信转了我五千块定金我就来了。我发现自己很愚蠢。他当着我的面在合同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他成为作者,从这一刻,我出局。

他到濂溪不过两个小时,逛街,吃饭,开除员工,他这么精明的老板怎么会把公司搞黄?可他低估了我。我可以不赚那七万块,不,准确的说是六万五千块,但故事还是我的,起码汤姆是我的,他找不到想要的素材。我把半杯不知哪里出品的干白浇到了他黑色衬衫上,他愣了一会儿,我听见周围有压抑不住的笑声。起码我给小镇带来了欢乐。

我回到房间收拾行李,收了一半想起大可不必,我只要继续交钱就好。我任行李箱在地上瘫着,掏出手机打给汤姆,我需要了解更多。一个女孩接了电话,我下意识想到,是杰瑞?她说,“我是顾北,你有什么事?”

第三章

1、

吴大夫迷恋上了火塘酒吧的民谣歌手,一个叫猴子的男人,脏辫,衣服比辫子脏,眼神从没有清亮的时候,唱歌走玩世不恭风格,歌词充满了对世界的不屑和对女性的指控,和我们在潭城听的中年风尘挂截然不同。吴大夫认为正确渠道的控诉是健康且性感的表现。

第一天吴大夫一直坐到酒吧打烊,第二天中午他们在街头偶遇,丽江街头偶遇即艳遇,他们在酒吧营业前上床。吴大夫包下一张大台,邀请素未谋面的朋友喝酒。第三天他们已经十指紧扣在街头漫步,猴子表示不想留在丽江,吴大夫表示想自己开酒吧,在潭城,他们在街头热吻。迎来掌声一片。第三天晚上,吴大夫住进了猴子的出租屋,凌晨天快亮的时候,一个女人打开了房门,身后站着两个警察,他们是来捉卖淫的。第四天吴大夫用砖头砸了猴子的脑袋。

她在派出所领出了吴大夫,猴子答应和解,不过要一万块的医药费。吴大夫还想动手,被她拦住了。说不定是仙人跳。说不定是吃了药。不管是什么,挨打要站好,吃亏要认账。不要继续和烂人烂事纠缠。她们在街头散心火,她买了一把小刀,不能带上飞机,但是可以发快递。她和摊主讲价,看见不远处有几个行色诡异的男女,或者是猴子的朋友,但他们很快走远。

她要吴大夫跟她一起离开,说得好好的,在机场吴大夫改了主意,她准备留下开一间民谣酒吧。为什么?吴大夫说猴子是混蛋,但这种生活很带劲。吴大夫试图说服她留下,没有猴子还有豹子狮子,多尝试,看看人类样本,人生不会留遗憾。吴大夫说你知道他有老婆。她点点头。没用她问,顾勇主动坦白,他和妻子没什么感情,但因为妻子有严重抑郁症,所以他不能离婚。他还有一儿一女,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不想她受委屈,所以让她自己决定。

本来还犹豫。但吴大夫说的对,人生不要留遗憾。做朋友最好就是谁也别劝谁。她独自上了飞机。在起飞的瞬间,她为能马上见到顾勇心潮澎湃。她觉得她选对了。

顾勇找风水先生定下了“柳荫”两字,不光作为茶坊的名字,也是她的新名字。顾勇为此花了不少钱。她领情,但心里隐隐觉得不适。在很长一段时间,有人叫柳荫,她都要反应一下才知道答应。他在床上叫柳荫,他说柳荫儿,你是我一个人的柳荫。她沉溺在他的气味中,属于男性的干净又带些浑浊的味道。她觉得潮水一波波涌起,从未有过的悸动从身体深处生发,把她推到高潮。他健康,性感,踏实,他完美。她躺在他身边,手指在他胸膛滑动,他说,“去洗洗,早些休息。”他先去洗,在她洗的时候离开。

顾勇每周来两次,不定时,有时候连着来,有时候隔几天,大部分不会提前通知。他有一套钥匙,从后街小门独自进来,不管几点,他都要吃一碗她煮的面,边吃边看店里的监控或者看账本,他有丰富的经验,足够指导她如何让茶坊迅速盈利。她建议在楼上开两间包房供客人打牌聊天吃饭。他否定,濂溪和潭城不一样,没那么多商务宴请,大部分生意要靠游客,而游客不会用大半天时间窝在这里打牌的,不如多设计些可以外卖的茶品。她觉得他敏锐智慧,他们在床上用力拥抱合二为一。他离开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空了一半。因为有了缺憾,甜蜜加倍浓郁。她抱着枕头入睡,枕头上还留有他的味道。

她偶尔会感到不满足,他忙,有妻子,她不能随时打电话,微信从秒回到半天后才会。她想跟他吵,刚要落眼泪,他便流露出厌恶和轻视。你不应该这么情绪化。你不应该还不成熟。你不应该没有格局。你不应该像那些女人一样。他语调平稳,表情严肃,现在你去喝点水,冷静下来我们再谈。她进了厨房,抹去眼泪,喝了一杯热水,果然感觉到平静很多。她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矫情,无理取闹,他从没有欺骗她,这一切都是她的选择,作为一个成年人,她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而他没做错任何事。他甚至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她的情绪作祟。他建议她可以看心理医生,不能是吴大夫,他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好不要让朋友知道。因为仇人都是朋友转化的。她们不理解,她们会嫉妒,你只需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是吗?她无力反驳,继续反省。他确实说的很对。

他逐渐帮她改掉了很多坏习惯,以前她喜欢喝酒,迷恋微醺时候的快乐感觉,但他觉得喝酒不太好,对身体不好,对女人来说还会让人觉得作风有问题。她偶尔也抽烟,但他讨厌烟味儿,何况对身体不好。她开着茶坊,但每天醒来都要靠一杯美式回魂,有次他留宿,她起床弄咖啡,不知是因为声音还是味道,他醒了,劝她以后少喝咖啡,对身体不好。当然这都是之前的事儿了,后来想,那居然还是一段不错的可以成为幸福的时光。她把他所有的要求管束当做了“爱”和“在乎”。他那么忙,公司,家庭,孩子,妻子,亲朋,客户,他能分出神来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不是爱是什么。

她很快做到了他要求的一切,戒烟戒酒戒咖啡,在他不出现的日子早睡早起,设计出几款奶茶,外卖销量不错,下午时候有不少订单来自他的公司。她禁不住想,那些喝着奶茶的人若知道这里面有他的功劳,会不会大吃一惊。

她跟着他去旅游,因为她够努力,所以他要给她奖励。他们住在黄山脚下,他喜欢爬山,选了路线定了酒店,他说最近有些累,所以定两间房,他们才能好好休息。她多少有些不快。他们在一起过夜的时候不多,她很想一整夜躺在他身边,可以什么都不做,假装他完全属于她。她有些不快,逛了山脚下小镇便回了房间。她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休息了一会儿后发消息问他第二天的行程,几点出发,去哪里逛?他没回。她等了两个小时,怀疑他是不是不高兴,又觉得应该是自己多心,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她问他是不是睡了?加上了笑脸表情。他没回。她一夜睡的不踏实。早早醒了,等到六点又发消息给他,醒了吗?还好吗?没事吧?加了小熊撒娇的表情。他还是没回。她等到七点,愈加担心,她怕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或者出了什么事。不知道能出什么事,但出事总不是好事。她终于不能再等,跑到他门外,她听见门里传来手机视频的声音,他在看直播,他需要关注金融投资地产世界大事。她浑身冰凉,她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失望或者是委屈。她想转身离开,还是敲了门,他粗声吼,在卫生间,干什么?她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

他开了门,她刚掉一下一滴眼泪就被他赶走了。“回去喝杯热水,不要有情绪。”她听见他这样说。

她喜欢他。不计较名分或者道德。但她没有失心疯。她在这一刻清楚的知道他不爱她。她是躲在暗中的蟑螂,是他豢养的家畜,不得见光,不得反抗,连情绪都被剥夺,她连宠物都不算。她很难不想到他盯着手机,看她一条条发来的微信,脸上会是怎样的满足和狰狞。他知道她的担心伤心情绪起伏,他激发她的胆怯恐惧崩溃,然后说你现在必须平静下来。

后来她想,她是在酒店门外听见里面声音的瞬间死心的。

2、

杰瑞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她觉得我他妈的应该想到汤姆和杰瑞是一对CP,可我凭什么想到他们会是一对儿?他们是兄妹。故事可以狗血,但不能触碰伦理底线,哪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也不行。

杰瑞说如果你离开濂溪,再也不见汤姆,我会告诉你顾勇的秘密,然后把她的地址给你。

我不知道顾勇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旧事,不过,她,顾勇神秘的情人,在顾勇死之前离开了小镇。她会帮我的故事完成最后逻辑。我会在故事里找到真凶。这是个划算的交易。等等,我看着杰瑞,她年轻,偏执,粉蓝色相间的头发,红色美瞳,红到发黑的唇膏,伪装自己成熟美艳看破红尘。我说你要保证你跟我说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要告诉我的老板。前老板。你会遇见他,他会给你描述艺术哲学和梦想。杰瑞哈哈笑,露出单纯,又很快板下脸,装情敌。

成交。

杰瑞确实是顾勇的私生女,她母亲曾是湾城夜总会的领班,穿红色短旗袍,笑出八个牙齿。生下她之后见无望结婚,干脆一走了之。

“她偷偷来看过我。可能也不是偷偷,每次来应该都带走一点钱。现在在贵州靠着房租生活。挺惬意。”杰瑞似笑非笑,她有好看的睫毛,搭上红色美瞳,像猫。她也像脾气坏的小猫一样喜欢炸毛。“妈的,她知道跟顾勇在一起没好日子过,又不甘心错过一个机会,万一扶正了呢,万一从良成功呢。想得美。她来看我也不是因为记得自己还是个妈,她是怕我不认她,将来指望我出钱给她养老呢。都让她算计明白了。妈的。”

所以她和汤姆是同父异母……我倒吸一口气。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她一厢情愿,很大可能,汤姆许是感觉到了杰瑞的心态,所以想要逃走。

“他才是野种。”她忽然探过身子,直勾勾盯着我,“我不知道他是谁的种,反正不是顾勇的。我拿着我们的头发去验过DNA,他们都不知道。我本来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万一顾勇哪天中风了呢?公司财产都是我们的,我再告诉他,抢救室,急诊室,你明白吗?顾勇身上插着管,气得口吐白沫。人财两空。哈哈哈,他能活活气死。”

我能理解,说实话还多少有些赞同。如果之前我听闻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当然有理由对顾勇恨之入骨。而他们确实没有血缘关系,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关我屁事。

“要不是你,他不会走。他是我的。我都想好了,我一辈子不会告诉他这个秘密,我会告诉他,我不是顾勇的女儿,所以我们还是可以永远在一起。”

想跟猫在一起的老鼠。除了动画片里,现实是容不下这种伤风败俗的。可显然她不管这些,她要随心所欲的活着。我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我看见她内心的空洞和伤口,那些被撕碎扔在脸上的奖状,那些被关在学校里的日子,那些被威胁要送到精神病院福利院的恐惧,还有那些只能听话讨好才能活下来的疲惫,叠加在一处,让她贪恋短暂生命中唯一的好。来自汤姆的好,他在乎她,保护她。她爱他,有什么奇怪。谁说这种爱不是真的爱。

所以我脑海中冒出了另一个疯狂的念头,杀了顾勇的,会是她吗?老鼠吃掉大象。会是这样吗?

“那个女人叫柳荫。他们以为我不知道。都知道。都让顾勇觉得没人知道。在这儿,皇帝穿新衣,没人会戳破。他才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她笑嘻嘻,随后收起笑容,压低声音,“她杀了顾勇。”

我不信。

杰瑞跟我回了房间,她四下打量,洗手间,衣柜,窗帘后都没放过。她在寻找汤姆留下的痕迹,她把酒店房间当成我的家了。这是一个过分敏感和想象力爆棚的女孩。

“她想走。她跟我说她要逃走。绿茶。她说让我帮她。”杰瑞坐在马桶上,洗手间的门开着,她和汤姆有一样的聊天方式。可能这样他们才觉得安全放松并且有足够的专注力把故事说/编完整。

“我答应了。我讨厌田萍。这是第一个原因。田萍是我见过的最虚伪最不要脸的女人。要不是她和顾勇搞到一起,汤姆的妈妈也不会自杀。”她啐了一口,熟练程度如同街边那边老女人。

我愣了一下。

“是他们先搞到一起的。”她冷笑,又啐一口,“你别以为汤姆妈妈是个坏女人,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怀孕了,怀了汤姆,他愿意,因为汤姆的亲生父亲手里有他要的资源。这才是他起家的秘密。他跟我妈刚好上,有次喝醉了说的。他没想到我妈没醉,我妈都告诉我了。所以他才说要把我关进精神病院。”

我彻底惊呆,一个好人,一个被整个镇子传颂的好人。

“汤姆知道吗?”

“我没告诉他。你干嘛这么关心汤姆?别忘了我们有交易。我现在告诉你柳荫的事儿……”

柳荫儿,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

“我想她跑了,顾勇一定难受死。就冲这个我也要答应。她能跑,可是怕顾勇追过去报复,她要一了百了。她给了我一些药,她说吃不死人,最多是头晕目眩,然后需要住院的那种。顾勇多惜命啊,他一定会去外地大医院做全身检查,他得长命百岁呢。到时候他就没心思找她麻烦了。我没告诉汤姆,他说要带我走,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我和汤姆走了,顾勇又病了,也没力气找我们麻烦了,挺好的。”

我听见流水声,我确定她不会哭。她卸了妆,素着一张脸走出来,她站在我面前脱了身上的衣服,我看见她白皙的皮肤微翘的乳房,我愣了。

“我有什么不如你?”她问,手指一点点滑过皮肤,她爱惜的看着,像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一件件把衣服穿回去。

“所以顾勇死于那些药丸?”汤姆下的安眠药,她下的不知名的药丸,田萍呢?是否知情?还是等着坐收其成?这么多人都想顾勇死。都是他身边最亲最近的人。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我不知道。”她干脆回答,“你可以去问她。她以为她先跑了就没事了?她以为她比我们都聪明?她想彻底逃离,这倒是个办法,可她凭什么利用别人?贱人!”她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条扔在地上,她憎恶的看着我,像看情敌或者垃圾。“离开濂溪,再也别让我看见你,不然我就报警,说你打我。汤姆永远不会原谅你。”她忽然给了自己一巴掌,声音大且脆,嘴角流下一滴红色血。她笑了。

我看着她离开,被故事的走向深深震撼。

3、

茶坊的生意差了很多,入不敷出。他看着账本皱眉,她说要不结业吧,正好父母要从国外回来,她也打算回潭城一趟,顺便看看有什么新项目。她说的云淡风轻,并且在之前的一个月内,她对他所有的要求言听计从。她是想借此机会抽身,她没想好是不是要一刀两断,毕竟人都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本事。死心是一瞬间的事儿,当时再大冲击力,自我反思个三五天,兴许还能给自己想缓气儿。但是不会忘。在他无视她的微信的时候,在他挑剔她煮的面咸了的时候,或者是他提到她已经快四十岁了,已经算中年妇女的时候。他的鄙夷淡漠和冷嘲热讽会把淡了心死再添浓一分。她感觉到疲累,她觉得就算对他还有那么点喜欢,但也要好好想想这种总被搞心态的日子还要不要继续了。她想起以前那些感情,她从来不想为了失败的过去赔上更多未来。之前如此,以后也如此。

暂时切割,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兴许自然而然就断了,成年人体面分开,不伤和气。她开始做铺垫,尽量不去激怒他。可没想到他把账本扔到一边问,“有男朋友了?”她有些慌了,“没有。怎么可能。”“小男友靠不住。”“真的没有。”他冷漠地看她,直到她放弃抵抗,承认自己错了,不应该不好好经营,不应该三心二意,她答应留下来,必须在一个月内让茶坊重新盈利。他满意了,出门在车里拿了几瓶药进来,保健品,补品,对女人最好,他给了她,“托朋友在香港带回来的,你记得吃。”她点点头,送他离开。

她看着那些药丸,知道短时间内他不会放她走的。白天见过的那个男孩说,他最讨厌别人背叛反抗不听话。这些药能确保她听话。她额头爬满冷汗。

她联络吴大夫,得到笃定回答,“马上走。可以先到云南来。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她放下手机,她没告诉吴大夫,她之前让他帮忙把父母冻结的账户解冻了。如果她这样跑掉,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全家。她恐惧积蓄满胸,不知如何是好,冲了一个冷水澡后才勉强冷静下来,赌一把,赌他还能看在他们曾经有的情分上不会把事情做绝。手机在她洗澡时候响了两次,未接电话后是他发来的语音,“我查到你爸妈的航班号了,我建议你跟他们说,还是等等再回来。”她像被烫到一样把手机扔到一边。

心想事成,在不好的事儿上百试百灵。

她打给哥哥,声音颤抖,哥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她说还是小心一点,毕竟爸妈当年牵涉的经济事件现在并没有真的定论,账户虽然解冻,但还是能查到资金走向。哥哥急了,那些钱大部分进了他的公司,如果出问题,一家人在澳洲没办法生存。她说放心,没问题。为了让哥哥安心,她笑着说等我忙完过去看你们,要是遇见合适的老外,我就嫁过去,不准不欢迎。哥哥这才松了一口气,要她照顾好自己。

她暂时要留下,然后想一个彻底解决办法。可居然还是会感觉到心痛,她真的喜欢过他。要不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她决定和他好好谈一次,做他最喜欢的菜,换上他最喜欢的的白色衬衫,裸露出他曾无数次赞美的脚踝。她想或许可以重新开始,只要他不再看扁她,容许她哭笑,在她难过的时候可以及时出现。他皱着眉。“你的格局还不如刘婶,婆婆妈妈……你连个茶馆都弄不明白……你成天都在琢磨什么……我一直在磨你的心性,这样你才不会和我差距太大……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感觉到一阵窒息,好在这次她没有再度反省。反省什么呢,莫须有的罪名,改都无从改起。而他对她的规训也永远不会停止。她笑笑。就这样吧,尽力了,不会留下任何遗憾。只求不要伤害到家人,这是她不会让渡的权力,也是她最后的底线。她笑着,心里反复演练计划,她眼前的他面目模糊,遥远,陌生,就像从没见过一样。

4、

我坐在束河古镇“有病吧”,这边阳光温润,清风徐徐,和濂溪有天壤之别。虽然两者直线距离不过三百公里。正是中午,吴大夫没睡醒,夜里和主唱聊到天亮,不到下午起不来。她倒是清爽精神。

“所以,是你吗?”我刻意回避了杀人下毒谋害等等字眼,我不是警察,我只是追着故事的踪迹而来。

她笑了,“怎么会,大家都是成年人,合则聚不合则散,何况,我跟他只是朋友。”

我点点头,这是我能想到的答案。虽然这未必是事情的真相。

“他是个好人,如果你要继续写这本书的话,记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帮助过很多人。他值得被记住。并且我觉得,他已经得到了他梦想中的一切,活着被尊重,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只有服从和敬仰,死后被怀念,追忆,流芳百世。好吧,虽然英年早逝,总好过老来缠绵病榻,众叛亲离,你说呢?”

我看到她眼中的恶毒和仇恨,看到仇恨底下衬着的绝望,只有对前路毫无希望的人才会有的绝望。我想她该尽情享受每一刻,从现在开始到故事结局的每一刻。

我为汤姆和杰瑞感觉到一丝侥幸。希望他们也可以尽情享受。

我在高铁上写稿,像所有职场精英一样目光专注在键盘和显示器上,对窗外所有风景视而不见。故事从北方某个城市开始,那个和父亲永远背道而驰的女孩决定离开。她要到南方一个叫濂溪的地方,踩入一段别人的人生。她想写出很好的故事,为此她和谁反目都无怨无悔。

老姑发来消息,父亲卖了自己的房和舞伴结了婚。老姑为此发了连续十几个六十秒的语音破口大骂。老糊涂,神经病,作,早晚死在街上没人收尸。老姑说委屈你了,摊上这么个玩意,以后你甭搭理他,我给你证明……我知道老姑惦记父亲的房子很久了,她笃定父亲活不过十年,她等着用那套房养老。我带着蓝牙耳机听完全部消息,面露笑容,隔壁座位男乘客扭头看我,目光中满是谴责。我无所谓,我继续笑,笑出声,我想故事有了很好的结尾,一个“求仁得仁”的美好结尾。至于故事里的其他人,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只要等待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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濂溪镇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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