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十五岁那年,老娘在地里砍猪草时遇见一个老乞丐,臭,邋遢,黑灰白三色头发在头顶盘出散乱发髻,像檐下燕子不成功的窝,拄着一根拐杖,从很久之前走出来,走了很久,大概比一般人的命都久。左边裤管顺着脚面流出浓水,这让老娘生出怜悯之心。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这会儿暴躁的丈夫还在矿井中,老娘把老乞丐带回家,从橱柜里拿出两根红薯施舍给乞丐。让乞丐坐在门槛外的竹椅上吃红薯,喝热糖水。在乞丐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后,还拿出一件旧工作服让乞丐带走。
她因为偷了邻村瓜田里的西瓜被继父打折了一条腿,百无聊赖的躺在屋里,正好可以听见他们的对话。
“好人有好报。骗人的话。大姐您心善,可您晚景凄凉,虽有闺女,不得依靠。”
“谁能靠上谁?我不指望。”老娘手里打麻绳,估计眼皮都没抬。她隔着窗听,用舌头舔玻璃,一嘴土腥味儿,舔出一个圈后,外头的阳光冲进来。习惯了,她从小就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玩意儿。
“您闺女属狗,腊月生,女生男命,八字里有煞气,一辈子难逃血光。老天爷注定的命数。大姐,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以后多为自己打算吧。”
她把塞在褥子下头的卫生带抽出来,顺着窗户扔出去,砸在老乞丐头上。
命好不好,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才他妈的十五岁,冲动,愚蠢,勇敢,狂妄,并不确定何为幸福和成功,但坚信自己会比周围所有人都有出息。虽然“出息”也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总归是好的吧。
一定要好。
第一章
1、
2010年,她二十五岁,没上过大学,没工作,没恋爱,走出省女子监狱大门的时候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听见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的声音,她想她应该不会再回来。她吃够了牢饭,也想人生可能还可以重来,这不是否定自己的意思,于她而言,“重来”是再往好了奔一奔。管教也这么说,你还年轻,可以重来。她其实还算好看,细长身条,眉眼周正,有一肚子不着四六的经验和本事,足够在慌乱急躁到有钱便是一白遮百丑的年头谋生。
五年前她因故意伤害被判刑。二十岁的大好年华,于她是超出同龄人的疲惫和苍老。所以在法庭上显出了无所谓和无所惧畏。想到继父后半辈子都要瘫在床上,她觉得值得。事发的细节她记不太清楚,好像只是类似于偷了钱这种事很多人家都会发生的琐事——继父偷了她攒了很久准备离家的积蓄,买了酒和女人,回来后骂为什么没有热茶伺候。老娘不吭声,习惯了,甚至觉得丈夫酗酒和买春都是应该应分,赶着去泡茶,好茶,只给继父一个人喝。继父还在骂,对着她骂,赔钱货,骚货,怎么不去卖?怎么不去死?她火了,下手很重,但也没那么重,不然不止五年。导致他瘫痪的是在被她用铁锹敲了后脑壳后的引发的窝火,继父没想过会在家里遭遇反抗,爆了好几条血管,差点没命。老娘叫了救护车,家底因为这一场变故彻底清空。
她的律师找出了整份病例,举出了当年她曾被打断腿的事实,沉重表示,这一切都有前因注定,是一个弱女子对家暴的抗争。法官接受了这种说法,却不能无视她累累前科,包括但不限于偷窃,妨碍治安,打架闹事。所以,五年,算公平。她转过头,在旁听席上看了一圈,没见老娘。
老娘托律师传话说这辈子都不想见到她,多少让她有些不满,但也无所谓了。她想那以后她就当自己是孤儿。在监狱里过了两年,年纪和心态都成熟,她想等她日后有了出息,赚了钱,老娘会愿意打开大门欢迎唯一的女儿。她会得到供养,在村里扬眉吐气,不枉她生育时候疼了十个钟头,伤了子宫,再无多要一个的可能。
五年转瞬即逝。她没有表现优异,也没有机会继续违法乱纪,到了时间,顺理成章走出监狱。管教说以后好好做人,出了门再别走回头路。套话。她懒得表示赞同更别说感激,走出去,再没回头路。
尘土飞扬,柳絮满天,她沿着公路往城里走,心思单纯,她要留在省城,因为这里赚钱更容易。走到一半,她想起应该给老娘打个电话,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男孩,没等她开口便抢了话,妈,你啥时候回家?她挂断电话,继续在飞扬的尘土里往前走。
没关系。没关系,她有去处。
2、
她跟虹姐是在看守所认识的。虹姐说她三十五岁,可看上去至少四十往上,头发枯黄,干瘪瘦小,皮肤粗糙,手上还有城里不常见的冻疮,一望而知是吃过生活苦头的人。卖淫。这是虹姐犯的事儿,引发了号里一片不怀好意的嘲笑。这副鬼样子能卖几个钱?都不如去捡破烂。虹姐认真地说,一次五十,三十也行,有时候生意不好,十块也对付,但十块只能用手。想想又说,想过捡破烂的,但城里的破烂都有主儿,她刚翻了一个垃圾箱就被人赶跑了。人笑的更畅快。人都愿意在别人的不幸里找一点寡廉鲜耻的幸福和满足。
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她一巴掌呼在笑得最开心的苏苏脸上。苏苏是诈骗惯犯,专门对孤寡老太太下手,进门就喊干娘,干奶奶,掏空老太太们不多的积蓄,然后去做整形,一张完整脸皮下头是嶙峋的刀口。苏苏要做美女,然后把目标锁定在大款身上,更容易拿到钱,甚至可以换一辈子长期饭票。
苏苏嗷一声冲上来,她们本就在争号里的头板,这次算生死战。她拽住苏苏的头发往厕坑里按,警告说若敢喊,保证让她活不到明天。她知道自己凶起来的样子,苏苏撑了几秒钟后认输。号里所有人让开一条路,头板是她的,没人反对。她让虹姐睡她旁边的二板,让苏苏滚到了厕所旁边。她还把一整卷卫生纸和一包卫生巾给了虹姐。旁人嫉妒,虹姐胆怯,诚惶诚恐。她想虹姐真的把她忘了。
其实她们早见过,雪天,夜,地比天亮。她被劈腿的男友赶出来,穿单衣,身无分文。虹姐在方形广场站街,明晃晃的雪夜,地滑,阻挡了大部分年老的熟客。虹姐站了半夜,没生意,倒把一条红色围巾给了她,领她吃了一碗三块钱的抻面。
夜里,虹姐低声哭,号里人都听见,她不吭声,没人敢吭声。她坚持不去问。左不过是那些听得烂俗的故事,孩子生病,丈夫无能狂躁,走投无路的女人要给自己找条活路。
十五天后虹姐离开了看守所。后来虹姐成为她唯一的探视者。去年虹姐来,说开了一家只接待女人的小旅馆,欢迎她出狱后去落脚。
“一晚上五块,包水电。用洗衣机单加一块。洗澡外头有大众浴池。我觉得没必要,后院有水管子,擦擦一样。”虹姐头也不抬,手里的豆芽比眼前那个半大老婆子有趣,一根根摘了,好弄汤菜。“不能做饭。电饭锅、热得快都不行。每次都弄跳闸,邻居有意见。”
“住不住?”虹姐终于抬起头,也看见了她,眼神里有光跳了一下。
老婆子说要考虑,拎着破行李箱走了,颤颤巍巍,透着可怜。虹姐没拦着。小旅馆不缺生意,紧邻着劳动力市场和东三省最大的小商品市场,五块一晚上的床位,整个省城找不到第二家。过道走廊厨房加上三间屋摆满了上下铺铁架子床,仅剩两三张铺。何况来这落脚的,谁不可怜?
“你跟我住。”虹姐带着她往里面走,过道剩余的空间狭小,虹姐要侧着身子才不撞到墙或床。
虹姐胖了些,眼角皱纹抻开了,头发染成红色,像一团不太热烈的火,看起来倒年轻,不像四十出头的样子。看得出舒心。“死了,短命的。我也算对得起她,生养一场,没缘分,老天爷要收人,我有啥办法?下辈子吧,她要是个有眼的,就托生个好人家。”虹姐说的干脆,眼眶红了。
虹姐住在楼梯间,窄,矮,走到角落要弯腰,可好歹是单人间,好歹还在床脚放了一个简易衣柜。床头有个小桌,摆着几样化妆品,看不出牌子,许是没牌子。
“你睡这儿,我住外头。晚上咱们吃火锅,都是肉。管饱管够。”虹姐荡出一脸笑。“踏踏实实的,好日子来了。”
火锅摆在屋后小院空地上,电线从屋里拉出来,在门头上吊了一个灯泡,飞蛾萦绕,撞击,坠落,在地上被碾成泥。桌子紧挨着水管,不时有女人端着脸盆出来洗漱。虹姐摆了三副碗筷,坐下款款的笑。很快走来一个男人,至少奔五十吧,矮胖,大肚腩。从虹姐笑脸相迎来看这个言哥应该是她想要的姘头。想要,还没要成,许是因为虹姐笑容太过灿烂。人齐了,开吃。她低着头往嘴里塞肉,她分不出羊肉牛肉有什么区别,吃进肚子里都一个样,不耽误多吃。
“小顾,以后有什么打算?”言哥点上一根烟,捡了点青菜在嘴里嚼,门牙挂着绿叶,眯着眼睛看她。
“挣钱。”她不抬头,就算是女监,也是女人堆,在女人堆里要么当老大,要么就小心别让其他女人把你当对手。打不过你,她们也能咬下你一块肉来。她懂。
言哥手边多了一个茶杯,茶叶上下翻滚。不知道虹姐什么时候去泡好怎么掐好了时间端上来。
她眼神撇见,心脏抽了一下,想起了什么。赶紧塞肉,把心塞满。
“怎么挣?”
“什么挣钱干什么。”她继续吃肉,还剩了大半盘,他俩都不动筷了。她想多吃些,补补亏空。
“小心再走老路。”言哥话里带着笑音,不知怎么有股猥琐意味。或者自以为是幽默,居然是真笑。
不会说话就别说,她心里冷笑,不再开口。一个老婆子出来洗漱,当着三个人的面撩开衣襟,干瘪下垂的乳房灌进了六只眼睛。她看见言哥皱眉,看见虹姐含笑,她想人是真不能穷,穷人没有脸皮。
后来虹姐说,送言哥出门的时候拜托他帮她找一个工作。言哥有能量,办事靠谱。她垂着眼皮说用不着。虹姐帮她换上了新床单,又从塑料衣柜里翻出新毛巾牙刷。虹姐带她去洗澡,大众浴池,十块钱一张票,搓澡也是十块。虹姐说不用,我们自己来,她带了一袋过期鲜奶,“奶浴。”虹姐用牙齿咬开奶袋,均匀涂抹在她后背上。
她不记得多久没被人如此碰触过,皮肤和五脏一起颤栗。
“你还年轻,以后日子长着呢。好好过。算命的话用不着信,都是放屁。从现在开始走正道,过两年找个好人嫁了,看谁还敢说咱的不是。”
她趴在搓澡床上,不吭声,不动弹。她和很多人说过那个乞丐的铁口直断。有时是为了拉关系,有时是为了吓唬人。命里带煞,谁还敢惹?
“啥时候回去看看你老娘。她也不容易。”
一滴水落在她背上,是屋顶的水滴还是虹姐的汗水,她分辨不出来,昏昏欲睡。
3、
五年后,她坐在开往濂溪镇的绿皮火车上。第一次到真的南方。以前在书里电视里看过,四季绿油油,总下雨。她喜欢雨天,偶尔向往南方。
她好多年没坐过绿皮车了,咣当咣当五百公里要跑上一整天。车厢里涌动着已经陌生的刺鼻味道,混合着汗臭、脚臭,可能还有腋臭,加上方便面、大葱、生蒜,再加鸡鸭鹅的牲口味,鸡鸭鹅排泄物的骚味,若仔细分辨,其中还夹着哺乳期妇女奶孩子带出来的奶香味。她坐在最后一排,在火车开入濂溪县境的时候,不顾同座人的阻拦,把车窗开到最大,让濂溪河水的潮湿腐臭味冲进车厢。这并不能缓解车厢里让人作呕的恶臭,好歹心头松快了些。
同座是个五十出头的壮老汉,从上车开始便黑着脸,是那种对一切不满对自己更不满的黑法,好像半辈子没顺过心,时刻想要在比自己弱的人身上找点茬,发点邪火。此刻风吹到他脸上,他简直是愉快的恶狠狠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他所有憎恶的源头。她真笑了。说是嘲笑也对,说是戏谑也对,总之可以让人的怒火再升级。她挺会让人生气的。眼见黑脸壮汉的脏话都滚到了嘴边,她抢先一步,“火哥叫我问你好,差他的五万块,这个月再不还,他就亲自来了。”黑脸白了,鼓胀的怒火化成了不带笑意的笑脸,滚出来的话是,“幺妹,自家人……”
火车停靠在濂溪镇即将废弃的老火车站时,她已经拿到了新欠条,上面有黑脸老汉咬破指头在名字上按下的红手印,庞泽明,是个体面的名字,可惜人着实不堪,是不是八字注定?她想到他刚刚一边把指头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明的套近乎的样子,泛起恶心。
“幺妹,听口音你是外地人。这钱你放心,我就算是割了腰子也不会差了火哥的。拜托幺妹多美言几句。到了镇上,东湖鱼宴,我安排啰。”
她躲着他嘴里的腌渍气,把恶心压下去,堆出点假笑,全然不顾蹙在一处的眉头已经把笑容化解到分毫不剩。该给的脸要给,哪怕是假的,混江湖的规矩,就跟刚才她用白钢保温杯砸碎了他的小指头是一个道理——要到不久之后,在复盘整个事件的时候,她才领悟到从她频频动手对他人造成伤害这一点来,已经不合好好做人的规定。但在行动时候,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错误,甚至以为自己的果断和干练优于其他人。他想喊来着,她抓起他的手往胸前放,来吧,看警察信谁。她是个女人,长的不赖,甭管混什么道,总有这个便利。老庞一脸不甘愿,一脸吃瘪,一脸疼,十指连心,疼是真的,所以认了怂。
“那就多谢老哥了。”她把欠条塞进胸衣,收债女人的另一份便利。
老庞按不住冷哼一声,掉头走开。火车站很小,过了铁道就是农田,转个弯人影就不见。
她心里明白,欠条就是一张废纸,他要是能还早就还了,可她还是决定在这里住上一阵,为了寻找另一条线,一条从濂溪镇经桂转滇再入缅的暗线。为了这条线,她已经花了五年时间。
言哥说找到贩卖人口的路,立下大功,她会有奖金,锦旗,衣锦还乡。
4、
濂溪镇颇有几家像样的宾馆,其中一个在山腰上温泉边,号称全球顶级连锁,每年秋冬,多来北方贵客,毕竟这里四季如春,又有可以治病的天然温泉水。他们成群结队来,霸占山腰,每夜到镇上饮酒狂欢,他们脖子上的金链子和嘴里高粱米味的说辞,给濂溪镇带来不菲收入的同时也扰乱了平静。他们开始在背后渐渐在当面被称为“北豪”。可以解释为北方土豪,他们自以为是北方豪杰,其实是土老帽的意思。本地人面带笑容眼神不屑吐出这两个字,心中多少有些阿Q式的快感,听的人同样有快感,也就没心思理会被调换过的阴阳菜价。兴许第二天一早酒醒后他们会质疑为何一碗米粉要三十八块,又想是毕竟是旅游,挥霍实属正常,不耽误夜里继续狂欢,砸碎几个酒瓶,在街道僻静处撒野尿,在河边放声唱歌打闹,然后乖乖掏出钱交给带着红袖箍的“管理人员”。他们不知道这些红袖箍都来自某个老太婆破旧的缝纫机,他们缴纳的罚款成为一些混混的固定收入。如此种种,让本地人对北方来客有了粗鲁,钱多,好糊弄的刻板印象。
她走进镇上一间挂着民宿招牌的小院时,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她虽然也说北方话,但从衣着上看得出穷酸,甚至不如体面的先一步迈入小康的本地人。她选择这里,因为小院有前后门,前后街巷都四通八达,她不介意房间简陋装修几乎是无,也不介意房东女人指甲里的黑泥,她交了一个月房钱,没有得到一份折扣。她对他们的鄙夷视而不见,在街巷中肆意穿行,饿了随便找一家小店,吃掉一碗米粉,然后把阴阳菜单扔在地上,啐了一口,掏出五块钱,一边抽烟一边挑衅的看着老板。太热,汗水把头发打湿,像上了老厚一层发蜡。
老板是个干瘦的本地男人,因为长年劳作,胳膊上能看到肌肉筋骨,她忽然有些兴奋,很想他发火,她就好发泄一场。可惜老板抬头看了看墙上贴着的和气生财的年画,把气恼忍下去,可能还想了一层女人的不容易。老板说,算了,五块就五块,算我倒霉。她站起身,踢翻了椅子,扬长而去。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让老板忍气吞声的并不是那四个字,而是年画角落抱着金鱼的娃娃。
老板有两个娃娃,一个男,一个女,分别是五岁和三岁。老板的老婆跟着在零上十几度也穿貂的北豪跑了。老板在老婆离开那夜砸碎了小店所有玻璃,和前来劝解的邻居大打出手,拳头上见了血,自己和别人的,然后在派出所签下了保证不再犯的调解书。老板在天刚亮的时候回到家,两个孩子已经哭哑了嗓子,地上身上都是污秽。女孩嘴角还有排泄物的残迹。老板拿起抹布,拖把,扫帚,打开热水器,点上火,煎蛋煮粥热牛奶,老板沉默忙碌的时候确定了从此失去了发火的权利。
她在濂溪镇已经住了一个星期,渐渐忘记曾经喜欢南方,开始厌恶这里的潮湿闷热和空气中永远不会消散的河水的腥臭味,她总觉得喘不上气。老庞倒是没躲没藏,隔一两天便打来电话,每次说的都一样,在筹钱,有希望,空了一起吃饭,鱼宴已经预定,随时可以光临。她说没空,不是客套,是厌恶。
是真没空。她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摸遍了濂溪镇大街小巷,和很多人交谈,多数是老年人,头发稀疏的老妇人,满嘴黄牙黑牙的老汉。她的北方话很好懂,他们口中的本地土话却总要让她花费很多心思去猜。好在他们的话大同小异,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说。一个自称姓谢的老妇人说的多些,从有了濂溪镇开始说起,到街上那座破烂但已经被认定为文物的牌楼,再到如今已经建成的高铁站。几千年的时光在她漏风的嘴里吞吐出来,结论是民风淳朴,源远流长,未来辉煌。老妇人边说边用牙床磨槟榔,满嘴黑红色,狰狞中更增添了言语的力道和真诚。而她想问的是,这些年镇上有没有走丢的人,女人。老妇人啐出一口残渣,说出一句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女人哪里会丢,女人长了腿,都是自己要跑的。
她继续寻找线索,很少催促过问她行动,只求结果的言哥破天荒连打了三个电话,她不得不给一个交代。所以只能冒险。她在夜色浓重时穿街过巷,手里拎着一瓶当地产的酱酒,在无人见到时,把一些酒泼洒在身上,制造已经酣醉的假象。她边走边唱北方歌,走到河边时,终于有三个带着红袖箍的混混出现了。他们站成三角形,把她围在当中,其中一个大眼睛黄头发的男人指责她践踏草坪,随地吐痰,破坏环境,扰乱治安。如果不想进局子,便要缴纳一千块的罚款。她不吭声,手伸进口袋,他们以为她在掏手机或钱包,他们交换眼神,用目光商量一会儿是去找女人还是摸牌九。她掏出弹簧刀抵在黄毛喉咙处时,他们都愣了。秋冬时分,他们靠这种手段弄了不少钱,那些高大魁梧的北豪无一不就范,没想到却在仲夏夜败在一个女人手中。他们不能忍受这样的失败,这会让他们今后在同党或对手面前再无法抬头。虽然不对女人动手是他们不太多的道德底线和是非标准之一,但这会儿他们并不在乎。他们想熟练使用弹簧刀的女人已经不算女人。他们同样用眼神让对方明白了想法,然后便一起冲上来。她早就料到,后退了一步,把黄毛当肉盾,并用刀划破了他脖颈表皮。她谙熟下手力道,让血足够多,但绝对不会致命。
黑夜。鲜血。惨叫。他们放弃反抗。
男人要么蔑视女人,要么崇拜女人——崇拜不是女人的女人。他们叫她老大。
她手里一直拿着刀,只问他们是否知道这镇上存在多年的那条暗线。她相信凭他们的本事不足够参与这样暴力且暴利的行当,但作为地头蛇,他们多少能收到风。她也不想真的跟他们混为一谈,言语中透露,他们若肯说实话,算立功情节,等到将来案件破获,她可以帮他们庆功,顶了他们多年来假冒勒索的罪过。
老大原来是警察。黄毛一手捂着脖子,一脸崇拜。他这会儿又把她当成女人,女警察。黄毛心里动了几下。在乱蹦的心里,他特别敏锐的知道这应该是个秘密,于是他警告两个同伙,问什么答什么不许多一个字废话。他看到她微微点头,表示赞许。
很快,很快,她将成功,拿到不菲奖金,衣锦还乡。她和黄毛在摇晃的床板上,在南方潮热的天气里呻吟,大汗淋漓。黄毛在提起裤子的时候发誓永远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包括兄弟和老娘泄露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没回答,只说,关门。黄毛带着一点遗憾离开。她躺在两个人的汗水里,想她最终还是打破了老乞丐的诅咒,活见鬼的乞丐,活该潦倒终生。想到他可能已经死去,死在某个肮脏的小巷,被当做路倒和其他路倒塞进一个火炉,想到那些灰烬会被随意丢弃,她心里有些不该有的快感。
人的命不由天定,天可能会铺设一条崎岖的路,有坑有陷阱有悬崖,可人要是拼足了力气,也可以爬起前行。她笃定。如同她现在已经看到了前路上的微光,她确信很快便能天亮。在即将进入梦乡前,她迷迷糊糊的想,做人最好行善积德,就算不能做出行动,口中也要积德。老乞丐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不是坏人,但也没有原谅一切的慈悲。
她不原谅的人,包括继父。
5、
那年她十五岁,顽皮,倔强,成绩中下,破坏欲强。等同于大多数同龄人。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没有能够包容她的母亲,也没有能够给与她正确指导的父亲。
实际上那会儿老娘并不老,不到四十岁,放在现在来看应该是女人最好的年华。却因为丧夫再嫁和勤苦劳作提前成了老妇人。不光脸上手上,心上也长满了皱纹和老茧。用粗粝和狠毒来对付唯一的女儿,这是发泄怒火和哀愁的方式。其实老娘把哀愁都转化成怒火,对准了她。可能内心深处,太深,深不可见的地方,老娘是爱她的。毕竟生养一场,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可惜那会儿她感受不到。她只看得见表象,比如老娘可以给老乞丐红薯,却在她喊饿的时候飞过来一个锅铲。表象伤人,蒙蔽了人眼,哪里还有力气看内里。
讨债鬼。扫把星。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遭这么多罪?所有这些指控都有一个源头,因为她的出生断绝了老娘继续生育的可能,所以只能委屈嫁给贫穷丑陋的矿工,所以要日复一日忍受矿工的拳头。
老娘在矿工口中不如会下蛋的母鸡。她在老娘口中不如看门的狗。
在刚刚懂事的年头,她发誓要争气,她天生欠了老娘一笔债,唯有出息才能偿还。她想好好学习,在某天她忽然信了老师的话,知识改变命运。她看见同村有女孩考上了大学,原本跟她一样肮脏卑劣的女孩,戴上了红色绶带,被村长和村中所有有头有脸的大人围绕着。被原本看不上她的爹娘笑脸捧着。女孩会去市里读师范,将来会有好工作,可以永远不回来。但她答应,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爹娘发誓,一定要他们一起离开这里,去享福,去过好日子。这就是改变了的命运。她有心效仿,在众多肮脏的手中抢到了女孩慷慨分享出来的练习册。她想她也可以,直到看见继父撕碎了册子卷烟当手纸。
继父拒绝提供她读高中的学费,她冷笑,他枉做小人,因为她根本考不上高中。老娘默许继父给她找工作和未婚夫,两者同时进行,也同时有了着落。和继父一起下井的鳏夫愿意拿出两万块彩礼,只要继父保证她还是处女。
她被老娘拉去医院开证明,医生刚毕业不久,还带着学生时代的血气和正直,瞠目结舌后断然拒绝。而老娘对她说的是要体检后才能上工。好工作,在矿上小卖部卖货,干净,安稳。老娘说这么好的活,别人打破了头都要不上。她在医院门外看着老娘,谎言已经被揭穿,老娘面无表情,说继父打算用两万块买个男孩,续上香火,这是她欠他们的。她恨,也可怜老娘。她当然不愿意嫁给鳏夫,更不愿意自己日后活成另一个老娘。她要有出息,必须离开。那天夜里,她用手指结束了自己的女童身。老娘被继父打断了两根肋骨。她也被赶出门。
她离开了故乡。
她没走远,身上仅有的钱只够买最短距离的绿皮火车票。几十公里外的城市成为她的落脚点,打零工,打架,食不果腹的时候小偷小摸。也会被男人占便宜。当然也学会了撒谎,欺诈,阳奉阴违,背后下刀。所谓自保。
谈几次恋爱,对方是某个夜场的保安,或者干脆混迹街头,自称流氓。她心里看不上他们,他们也未必对她有感情。她图有屋檐有床有碗面,他们图睡觉,便宜身子。各取所需。所以谈不上怜惜,更不会长久。她有过几次被扔出门的经历,因为她想买一双新鞋,因为他们要她去做小姐,因为有更听话的女孩出现。实在无处可去,她就回老家。在外流浪的经历成为滤镜,让她淡忘了老娘和继父的种种恶行。回去后很快会想起,不愉快的记忆和更不愉快的现实让她和他们争吵,时有动手。
在此过程中,她有过一次当时觉得是人生转机,事后却只觉得恶心的经历。
对方是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几岁的男人,看起来文质彬彬,说话也是文绉绉,衣领和指甲干净整洁,牙齿整齐,头发稀疏,但没有刻意遮掩,反倒显出一种成熟睿智的体面。男人经营一家私人诊所,专门治疗糖尿病高血压,号称中西医结合,祖传秘方,可以追溯到宫廷御医。其实不过是一些散了包的中成药,仗着是死不了人的慢性病,可以长期收费,偶尔有一两个果真幸运,好了的,传出去,就有了名号和口碑。十来年,男人积攒了不菲的家底。
男人的老婆是大学教师,原本郎才女貌生活安逸,不知为何对男学生动了念头,可能只是念头,但已经被谣传到必须辞职才能平息风波。男人愤愤,几次想要离婚,又想家中所有户头都被老婆控制,而她现在更死命抓在手中,当成最后一根稻草。男人心疼钱,老婆想到毕竟有劣迹,默许男人用其他方式寻找平衡,日子能将就过下来。
她是男人的平衡。她本来是来应聘杂工,年轻,有几分姿色,落魄到要做杂工,三样加起来让男人动心。最动心处还是她的年轻,起码比老婆的学生小,便平衡了学历上的不足。男人给了她工作,提供了原本不存在的宿舍和一日三餐。没多久,她成了男人的“女朋友”。男人答应教她本事,传授她药方,在她出徒之后帮她开一个自己的诊所。她骑在男人身上,脑子里是自己穿着白大褂被人尊称医生日进斗金的样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这应该算是她最好的出息了。她继续骑着男人,颠得疯狂。知恩图报。
事情坏在前老师现妻子手中。答应丈夫找平衡,可没答应培养一个挖自家墙角的竞争对手。活明白的女人要钱不要人。前老师想你不仁我不义,于是把握机会收集证据,让男人净身出户。男人试图反击,利用谣传对抗事实。前老师大怒,怒火上头的女人钱和人都可以不要,干脆收买了病患家属,告男人违法行医滥用药物草菅人命。总之男人一败涂地。
男人把她踢出了宿舍,现在这里是他唯一的落脚点。男人说她八字克夫五行方人,一切都是她的罪过。这些话是前老师去她故乡村落搜集证据的时候一并带回来的,用来做打击丈夫的武器。现在被男人当成武器。她看着前一夜还恩爱的男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居然没有愤怒,只是伤心。
她那会儿以为她爱他,心碎痛苦想死,逃回故乡。她忘了曾经拼命要逃离,只想奔回去,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打骂,好像也没那么危险了。她蜷缩在熟悉的床脚,想哪里出了错?她只是想过好日子,想有出息,想活成人样,怎么就越走越远?她想的最多的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怎么就没好好跟男人学本事,如果现在她可以行医,有能耐赚钱,男人怎么会翻脸无情?
这一次她在家待了很久,跟着老娘下地干活,到村办企业打工,攒下每一分钱,她想要远走高飞。后来便出了事,继父偷了钱,她打了人。
她才二十岁,所有的梦想在监狱厚重铁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戛然而止。
她有过绝望,老乞丐的谶言好像已经落到了实处。她不甘心,才二十岁,凭什么漫长余生不得翻身。她还没过上好日子。她不信她一辈子过不上好日子。她决意继续对抗命运,哪怕要咬紧牙关,再多吃些亏,再掉一层皮。
她一定要让老娘刮目相看。她没白白浪费老娘的骨血。她觉得她应该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女儿。这想法在心底夯实的同时,她忽然发现她很久没有想起那个男人。所谓爱或者深刻的喜欢这么容易就会消失?或者她根本不喜欢他,她假装喜欢他,才可以忍受那些必须拥抱在一起的夜晚。一定是这样。一切都是误解,她爱上的是海市蜃楼的未来,不是某个人。
八字克夫。五行方人。他卑劣且恶毒。而她不过是利用他,想要达成自己的目标。他们两不相欠。
6、
或者天无绝人之路。或者足够强悍固执就能扭转命运。总之她空有壮志梦想,茫然找不到方向和前路的时候,言哥伸出了手。
那是在虹姐旅馆对面地下室改建的KTV一间狭小的包间里,在嘈杂音浪和迷幻灯光的遮掩下,旧且斑驳的墙壁沙发都蒙上了一层遮羞的色彩。言哥说,跟我干。说了两遍,确定每个字都钻过音浪的缝隙,传到她耳朵里。她惊讶于言哥的深藏不漏,随即又找到了合理解释,作为卧底警察,要想不被人发现,势必要伪装得更同流合污,所以猥琐、贪婪、好色、小气,通通都有了根由。她当然要看证明,言哥拿出了证件,虽然只是在她眼前一晃,那明晃晃的国徽已经映在她眼底。迷幻斑斓的灯光下,国徽分外庄严。
言哥说你好好考虑一下,这种工作很辛苦,也会有危险。招募你,是因为从你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虽然你做过牢,但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团火。我们会给犯过错的人机会,是因为人要犯过错才会更珍惜。
言哥说要耐得住寂寞,要在人群中藏匿自己,要沉住气。这些种种,会在将来某个时刻结出一颗叫做光荣与伟大的果实。当然名利自然会跟随而至。
言哥说完了,抽烟,喝酒,用深邃的目光盯着电视上穿着比基尼摇晃身体的女郎,像在思考关于国泰民安的重要问题。
她沉默,抽烟,喝酒,用遥远的目光盯着墙上一块污渍,可能是烫出的伤痕,可能是某种动物的尸体,可能是谁吐出的痰或其他。她的目光穿透污渍,看向光荣与伟大的未来。
她被点燃。
言哥赞许的看着她,早就知道你不一样。你和她们都不一样。她抓着笔在一份文件上签字,手有些颤抖。文件有十几页,她只记得其中有几条是说她是自愿加入这项事业,并愿意为之奋斗乃至牺牲。她会保守秘密,除非得到上级允许,哪怕是被敌人抓住拷问都不会有丝毫泄露。她曾在电视里看过类似的话,说这些话的人,哪怕结局总是走向刑场面临死亡,但终会让人铭记,被后辈当成榜样。他们用生命诠释了“出息”。而如今,她即将加入他们的行列。哪怕是死。她想她的骨灰会被交给老娘,而老娘的整个余生都将笼罩上她的光芒。这让她的血沸腾。
保密。言哥收起文件,郑重叮嘱,哪怕是对最亲近的人,哪怕是虹姐。她点点头。很快她接受了第一个任务,以女服务员的身份混入一个地下赌场,顺理成章搬出了虹姐的旅馆,她要住进宿舍,答应以后常回来看望。虹姐流露出不舍,把她送上了公交车。
在地下赌场,她用无师自通的媚笑恍惚了保安的注意力,几乎算是顺利的拍下了赌徒的照片和视频,然后把微型摄像机藏在内衣里带了出来。言哥拿到后大为赞许,他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是做卧底的天才。现在你已经通过了考验,可以接受更重要的任务。
她拿到了言哥给她的厚厚一叠现金。这几乎是一般人半年的收入。她把其中一半用老娘的名字存进银行。走出银行时,她站在北方耀目的阳光下颤抖。她想就算任务失败,她有任何不测,老娘都会得到这笔钱。老娘再不会叫她扫把星。
第二章
1、
她的第二次任务执行的周折且漫长。五年。准确的说是四年十个月。一般人计算时间,四舍五入,所以,五年。
五年前,还是在那家KTV,言哥身边坐了一个年龄和容貌都优于虹姐的女人。女人冷脸,眼皮不抬,或许是为了遮挡红肿的眼睛。她没主动搭讪的习惯,言哥只说是“朋友”。朋友可以知晓所有机密,虹姐不能。她为虹姐不值。据她所知,虹姐辛苦赚的钱一大半给了言哥。
任务高于一切。言哥平庸油腻的脸在她眼中严肃且庄重。去找到一个叫胜男的女孩,十八岁,身高一米六,体重110斤,圆脸,短发。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妇产医院门口。女孩是受害者而非嫌疑人。她应该是被人拐走。言哥喷出一口烟,烟雾加重了晦暗也加深了严肃和庄重。线索太少。她用从电视里模仿到的专业名词和口吻提出疑问。十八岁的姑娘看起来都差不多,短发也可能留长,或者戴上一顶假发。北方城市忽然流行起五颜六色的假发,充斥街道和夜场。她开口要一张姑娘的照片。言哥说胜男在十八岁生日晚上烧毁了所有照片。她心里一凛,熟悉的决绝告别的感觉,好像有些年轻女孩要这样切割一番才能真正长大。
是的,十八岁生日晚上,她因为没得到一声生日快乐而失望。在临睡前,她用水果刀在手腕上割下三条裂口。不深。没想死。只是为了和过去告别,也是为了迎接新生。仪式感。这是她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词儿。她短暂陷入回忆,忽略了女人眼角滚过一滴泪。
言哥说这牵扯到一条跨越几千里涉及金额上百万的人口贩卖线,找出并摧毁,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使命。
她喝光了杯中已经温吞的啤酒,内心因为“使命”两个字震颤不已。她觉得荒芜的生命因此有了非凡意义,甚至超过了她原本幻想的一切。那会儿还没有无处不在的朋友圈和覆盖所有知识面的公众号。普通百姓不知晓有个后来会让人尤其是女人望而生畏的术语叫精神操控,也称PUA。她当然也不知道,就算知道名词,也未必会想到自己深陷其中,这都是后话了。而在那时那刻,她身负使命,决心一往无前。为了鼓励和表彰,言哥拿出一个信封,向来是任务完成后再结算奖金,但这次,我自掏腰包。言哥把手放在她腿上。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牛仔裤,隔着粗粝的布匹感受到他湿热的手掌。她告诉自己,这是鼓励。
她确实有天赋,在妇产医院门口盘桓了三天后,她成功加入了医托队伍。她颇得意,因为无人分享感到一点遗憾。她的老大告诉她,要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表情痛苦的男女身上,他们多半患有隐疾,急需求子,所以更容易相信某个有祖传秘方住在背巷只救有缘分又不求财的老中医能够让他们心想事成。她举一反三,提出要更多关注单身来就诊的女人,她们被夫家嫌弃,更会病急乱投医。其实她关注单身女人,目标是找到那条线。
已经成线,消失的胜男不会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2、
五年后,她沿着线到了濂溪。她发现她不是真的喜欢南方。
黄毛叫李靖,应该和神话或者传说没有关系,他有个亲弟弟叫李萍。能看出父母起名的随性。李靖只在她面前提过一次父母和家庭,不出所料,短短语句中充斥着暴力贫穷和鄙夷,甚至仇恨。李靖说他们不配生孩子,他们连自己都没活成人样,哪里会养活别人?
她骑在他身上,汗水顺着脊背滑落,落到他双腿之间。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他脸上戾气。
他说他十几岁辍学,跟着大孩子四处游走,弄钱,养活弟弟。可惜弟弟也不争气,逃学,混网吧,目前的理想是去电子厂打工。就算理想成真,可以想见未来还是一败涂地。
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有了某种真切的联系,她能理解他的愤怒,并想她或者可以指引他走出愤怒,走向光明。如同五年前的她。她认真的跟他谈话,言语和目光里有真诚,出于善良,同情。仅此而已。李靖对此却有另一番解读,这也难免。李靖答应加入,原因复杂,行动力超强。
很快李靖带来一个有用的消息,高级温泉宾馆的周老板还经营着一家劳动中介公司,长年招聘18-25岁女性。宾馆用不到这么多人,实际上宾馆的女员工,包括服务员、保洁阿姨连同洗衣房师傅,大多是本地人。这也是周老板被有关部门看重的原因之一,提供就业岗位,发展地方经济。
她翻身下床,用纸巾擦了一下,套上外裤,点上一根烟,靠着窗边桌子问,他是怎么发家的。
这让他兴奋,钱,权力,名望,这些东西在男人心中有不可估量的比重和吸引力。他的眼睛在暗夜中烁烁发光。操!他空啐了一口。听说。
全部都是道听途说。中间不知经过多少人的加工整理,才最终形成她听到的版本。冗长,起伏跌宕,贯穿了江湖血雨和人心阴暗,直到天色透白才到了结局。化繁为简,有用的信息如下。
年轻时候周老板因为参与走私坐过牢,因为口风紧,出狱后接手了濂溪镇唯一一家废品收购公司,鼎盛时期包揽了周围十几个县市全部废钢铁回收。周老板三年内荣登濂溪首富宝座。代价是此后余生都要依靠一根胃管进食。据说在某次和临县混混的械斗中,周老板判断错误,导致手下陷入重围。周老板为避免弟兄伤亡,拿出一瓶硫酸灌了下去,其凶狠和果决让对手胆寒。他用自己的喉咙食管,给手下换了一条活路。此役之后,再无人和周老板硬抗更别说竞争。
五年前,周老板接手了当时已经濒临倒闭的国营温泉疗养院,投资升级改造和国外酒店管理集团联营合作,将其打造为地标典范。周老板资产年年翻倍,现在已经神龙见首不见尾。
李靖说完又啐了一口。天色已明。
她拒绝了李靖一起吃早餐的邀请,对“最好吃的鱼粉”兴趣缺缺。事实上她讨厌米粉,不管上面铺的码子是牛肉还是鱼头。李靖带着失望离开,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阳光在他身后纷纷洒落。
3、
她站在庞泽明面前,手里拿着那张欠条。距离庞泽明亲手按下的血印里浸染的还款日期还有十五天,所以庞泽明没有丝毫慌乱,油汗布满的脸上甚至还有笑容,被劣质香烟熏黄的手指捏着一张麻将牌,另一只手小拇指上缠着绷带,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八饼,他有些失望,稳稳打出去。这把牌输了。他骂了一句当地土话,掏出身上全部零钱,一元硬币在桌上打转,落下,正面朝上。
去吃全鱼宴。老庞第N次邀请,对着牌桌上的众人介绍,幺妹从外地来,必须做东,告辞告辞,晚点再战。她跟着老庞沿着小巷走,濂溪镇多古巷,百十年前的楼,几十年前的招牌,老人在街边小河里洗菜,女人站在屋檐下奶娃子,男人守在树下路灯下打牌,各样式的牌。他们穿行其中,身上粘着好奇探寻的目光。
他们一路走到濂溪河边,老庞重复了多次的鱼宴不见踪影。或者真有这样一家菜馆,装修兼具豪华和乡土,后门临湖,可以吃到最新鲜的鱼,它们在被端上桌之前还活蹦乱跳,不知死之将至。穿着高衩旗袍的服务员用蹩脚的普通话介绍鱼的名目来历保健功效,富含多种营养素,经常食用可以强身健体。这当然有虚构和夸张的成分,但不耽误成为本地特色,甚至还上了央视某档介绍风味的节目,出了三分钟风头。其实是可以一试的。不过老庞在离开牌桌后再没提,她没追问,本来毫无兴趣,无需问。她另有事。
你和周老板是旧识。她抛出问题。这是李靖提供的另一条消息。庞周曾是村中最大的两个姓氏,大人们曾有水火不容,为了宅基地,水塘,谁家的公鸡睡了谁家的母鸡,下的蛋该属于谁,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规模庞大的械斗,男人女人同上阵,死过人。好在年头混乱,大家斗之前各自在心里立下生死状,无人追究,等下次再斗时候报仇,或者把仇恨再度加剧。好在大人们斗红眼,不耽误孩子在一处玩。小庞和小周是一起偷鸡摸狗一起偷看村小女老师洗澡的交情。并且在他们长成大人之前,大人们之间的仇恨因为村中将开辟一条隧道化解了。两姓人聚在没有了牌匾的祠堂里,心平气和,同仇敌忾,研究如何多要一些补偿款。李靖说到这儿的时候眼睛里冒出火来,因为他生活的村落缺少如此运气。她用一句话把李靖沸腾的妒火扑灭。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她的脸被透过阴云洒落的日光照出粉嫩光彩。他羞愧的笑了一下,随后理直气壮。毕竟要帮她做事,需要知根知底。其实他还藏着一份心虚,查她,是因为好像爱上了她。
她冷下脸,粉嫩变青白,她的声音更冷,这违反了原则和纪律。下不为例。李靖腾地红了脸,不知道她话中所指,是否还包含着他对她的私人感情。她没空判断李靖的心思,念头都放在庞明泽身上。
这是歪打正着,或者命中注定——找老庞要债跟她的任务无关,所图无非是钱。因为任务太过漫长,四季轮转了四回,言哥再没提供过经费,而她如同咬住了鱼饵的鱼,一步步越陷越深,没想过还有放弃的选项。所以要自谋资金。帮人追债,只要目的地相同,还能隐藏真实身份和目标,算是一举两得。言哥赞同她的做法,不过也提醒她不要太过分,毕竟他们是有公务在身的。断人手指不算过分,断个烂赌鬼的手指简直就是替天行道。她没有丝毫不安和愧疚。
我可以帮你说情,再给你一个月时间来筹款。她看着奔流不息的河水。语调比河水平稳。她忽然很想知道这里会不会发洪水,北方老家曾经有过一次洪水,很多年前,据说死了很多人。这里呢,会不会淹死人?
多谢幺妹喽。早就看出你是好人。老庞言不由衷的说。你想认识周老板?他不行喽。钱不少,身体完了,连饭都吃不了,你还指望他对女人有兴趣?老庞忽然涨红了脸,油汗从毛孔中冒出来,连同心里肮脏浑浊的念头一起袒露出来。
她蹲下去,挑了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两只手抛来抛去。这里的石头很好看,对着光能看见许是从远古一路走来的纹路。石头比人命长,所以比人结实又金贵。
老庞后退了半步,手指忽然抽痛,他收起笑容。明儿?别明儿了,今儿,我带你去。
不是我去。是你。她把石头揣进口袋。她喜欢上这块石头了。
老庞逃似的跑远。
她好像没有真的喜欢过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觉得自己还没经历过初恋,虽然睡过七八个男人,虽然也曾误以为自己喜欢谁,但那是误会,因为他们不配。如此说来,她的感情完整且充沛,在情感上她干净如处女。她心里涌起一股快乐的感觉,像是大仇得报的那种快意。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不能真的伤害到她,真让人快活。
她比想象中强悍,她比真实脆弱。可惜当时她对此一无所知。
4、
四年前她做医托没多久认识了小梅,单身,年轻,苹果样的脸蛋不超过二十岁,显了怀,用厚衣服裹着,掩人耳目。可惜明眼人一眼看得出来。她也看得出来。
她站在街边看着,小梅一个人来,头高抬着,脖颈修长,一脸要跟谁干一架的昂扬,走进医院干净的玻璃门,从医院干净的玻璃门走出来,前后不超过五分钟。昂扬消失了。像斗败的公鸡。
没钱打胎。她迅速下了判断。未婚先孕,男人跑路,囊中羞涩,双亲许还活着,但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或者说在双亲眼里她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这样的女孩成为很多人眼中的猎物,虽然现在没钱,可在捕猎者眼中,她从头到脚都金光闪闪。
果然,一个上了些年纪但跟慈眉善目毫不相干的老妇人抢先一步凑了上去。男孩女孩?到底是条性命。生下来就有办法养活。菩萨保佑,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人作孽,以后要遭大罪。云云。
小梅站定了,灰败脸上涌起一层潮红,目光有水色,也有箭簇,盯着老妇人,嘴唇颤抖,感觉里头含了所有恶言,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老妇人不急不恼,静静看着小梅,看到小梅自己醒悟她没有别的出路了,水色结成水滴滚落下来。都是上等人家,行善积德,不会给孩子苦吃,更不会亏待你。这才是天无绝人之路。想想,这是不是老天爷给你的福气。小梅动摇了。
医院门口竞争激烈。她没动,有旁人动。一个穿着黑娇衫的男人,脚上是一双考究但过时的三接头皮鞋,鞋上蒙了一层灰。人都叫他黑哥,不常来,只要来了,旁人都要退让几分。老妇人见到黑哥,挤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后退走了几步,然后紧转身消失在小巷里。
黑哥看小梅,吐出一口槟榔。北方少见槟榔,她那会儿都不知道这黑红紫混为一谈的恶心东西叫槟榔。黑哥说,操,就见不了美女受苦。小梅泪痕还在,不发一言。黑哥提出可以帮小梅找一份工作,正规单位,包吃住,生孩子包医疗费,生完还有产假。黑哥不用小梅回答,也不用抬手招呼或者打个响指口哨,话音停了,就有一个白色微型面包车开了过来,刚停下车,门从里面打开了,像一个张开的嘴巴或麻袋口,都像,一个意思,等着小梅钻进去。小梅已经抬起了一条腿蹬在了车门口。她忽然喊了一声,警察!转瞬,霎时,街道和街道两边、医院门口的医托都不见了,面包车卷起一阵烟尘带着黑哥消失在街巷尽头。她喊完也跑,不然就暴露了。街上只剩了小梅,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脸上挂着未干的泪水,茫然无措。像走投无路的小兽。
那天夜里,她在街角网吧找到了小梅。她本应该留在暗处,等着黑哥或者别人来带走小梅,然后顺藤摸瓜,兴许就能查到胜男的下落。当然她这会儿没有任何证据,所谓线索不过是出于直觉,或者说是出于自身经验,她见过太多犯罪的人,熟谙他们的动作表情里隐藏的真相。所以她不担心犯错,哪怕真的搞错了,她也笃定黑哥口中的正经工作是一个火坑。只是要救人,错也是对。也是出于这种心理,她开始担心小梅,担心她无法及时阻止小梅被人带走,担心小梅一旦上了车,她会被甩开,线索中断。黑哥毕竟经验老道,有街面上的威望,且一直逍遥法外,这说明在这个领域黑哥有过人之处。犹豫再三,她决定提醒小梅,或许两人可以联手,里应外合。这是她违背原则才下的决心,拼着被言哥斥责,甚至还有自毁前程的危险。她认为自己苦口婆心,也亲眼见到小梅点头,没想到转眼被小梅出卖了。
小梅更愿意相信黑哥口中描绘的好路。她枉做了一次小人。
随即陷入危机。黑哥带着手下满城找她,放出话来,找到至少要断了她一条腿。江湖上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断条腿已经算仁义。她四处躲藏,暗中联络言哥,希望有人出面抓捕黑哥,他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了不是吗?言哥在电话那头痛心疾首。
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误吗?
你知道因为你,我们布了这么久的网,费了这么多的心血都毁了吗?
一个黑哥算什么?我要的是他背后的线,线!
你必须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我也要考虑清楚你还是否适合继续工作。
言哥不容她分辨,电话挂断后,她听见自己心蹦蹦乱跳,看见不远处的街角有人影闪过。据说黑哥已经发出了悬赏,找到她的人会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满城无聊无业无望的人都加入了寻找她的行列。他们会在黑哥之前打断她的腿,或者挖掉她的眼睛,他们想这样黑哥应该更高兴。
没人能帮她。
害怕,失望,茫然无措。
她继续躲藏,几次险些被人发现。是直觉救了她。最惊险的一次是在商场卫生间,她想擦把脸,想说女卫生间总该安全,却在水流下来的时候,看见隔壁洗手的女人涂了洗手液后没冲水就走。她匆匆离开。
她在快要窜上公交车时被一只手拽下来。公交车带着满车旁人扬长而去,全然不顾她在地上被脚踹,被拳殴。一度她以为自己这次不被打死至少也丢半条命,更别提逃脱。想到落在黑哥手中的悲惨结局和老乞丐中了至少一半的诅咒,她忽然爆发出了欲念。活下去。她往死了咬某个人的小腿,牙齿因此感到摇晃和松动,她不松口,直到那条腿狠狠抽开,她在腿和腿之间找到了缝隙,她滚到了马路中间,感谢来往车辆,感谢司机因为她突然出现疯狂鸣笛,感谢从天而降的交警,她在一片嘈杂混乱中跳下了河。
那是城市中间穿流而过的河,不是路。她慌不择路,自寻死路,耳边传来水波上的嘲笑,他们已经兵分两路,在她靠岸的地方等君入瓮——她只有一个地方上岸,除了那处台阶,旁边都是几乎90度的水泥堤坝,无处攀援。他们甚至不在意她在河水里一直浮沉,像看一出滑稽戏。
她不该是这样的命数。她不善水性,姿势笨拙,呛了好几口墨绿色腥臭的河水。时而混沌时而清醒。时间被无限拉长,一辈子那么久。
不成功的一辈子。带着遗憾过完的一辈子。
她不甘心,在最后清醒也许是混沌,或者两者各占一半的片刻抓住了从天而降的清淤船的船舷。
清淤船隶属市政。从某种程度而言,她被同伴所救。这是她脑海中最后的想法。醒来是在比河水还污浊腥臭的简易房里,在因为清淤人迫不及待要插入她身体而摇晃的木板床上。她看见他脸上斑驳如树皮的疤痕,看见他目光中的贪婪欲望和残忍。没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别人,如果对方是个人,如果把对方当做人。这是村头野狗看母狗的目光。她抓起床头铁制烟灰缸狠狠砸在他头上,满满的烟灰烟头飘散掉落,空气中多了一层烟尸味。一下,两下,三下,十几下。他惊恐,愤怒,抽搐。他不动了。她跳下床,找到门口铁锹继续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
言哥来的时候她坐在血泊和脑浆混合出的污秽里,表情淡漠,嘴里叼着不知是第几个烟屁。她明白,她越界了,过度防卫,故意杀人。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她帮言哥做了事而得到些许宽大。又觉得自己无聊,她可能要坐一辈子牢,就算大半辈子,出来后也是一个无半点用处的废人。她甚至没在乎那些烟屁曾经塞在谁的嘴里。
老乞丐。老乞丐。一语成谶。她满心怒火,不知道该烧向谁。
他是逃犯。你是自卫。言哥在夜色浓重时候开口。她没说出一个谢字,也没发誓表态赴汤蹈火。你没错,但是因为任务关系,没办法给你一个官方证明,甚至不能让他们停止找你。你受苦了。你放心,等到完成任务,会给你一个交代。言哥字斟句酌,句句如雷鸣。
她被雷电击中,被巨大的幸福包裹,心跳和呼吸同时停止,重获新生。后来言哥又说了几句,她没听到,只听得见门外河水奏鸣,活的声音。她对自己点点头,冲进夜色里,姿势和心意一样坚决。她不知道言哥怎么处理尸体,不知道他和他的上级会如何善后。这些都不该她来操心。
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一段不足以改变任何的小插曲。她是自卫。她要继续完成任务。
她流浪在街头巷尾,混迹在黑旅馆和提供过夜的小洗浴里。她更加谨慎,不再对任何地方和陌生人心存侥幸,她冷眼,揣度,暗藏。幸好还有假发,太阳镜,幸好她可以套上黑丝或者换上最家居的布裙。她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自己不认识,估计老娘更不认识的人。直到黑哥在某天突然消失,她安然无恙。
言哥说是他苦求上级才开展了这次行动。黑哥逃亡,小弟悉数落网。行动算失败,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言哥说他不会让他的人受到伤害。她信。
她问,小梅呢?
很奇怪,她不怪小梅,更谈不上怨恨。可惜没人再见过小梅,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孩子生下来没有。医院门口很快会出现另一个小梅,出现另一个黑哥。生意和生育一样生生不息。
她离开了,很多人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只能换个地方继续工作。走之前言哥打来电话,让她继续关注妇产医院,让她不要气馁,让她保证安全的同时早日迎来胜利。他们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所以一定不能半途而废。她在电话这头感到眼眶微热,她说,谢谢。她说,我会的。
使命。现在对她来说还有一个想要知道的答案。她想知道胜男,小梅,其他所有消失的人都去了哪里。这次她没感觉到热血和豪情,甚至没有想到老娘,她只想要个答案,她想知道这是不是她们八字注定的命数。就算是,她能拼尽全力逃出命数的束缚,她们为什么不可以。
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再没有回头路。
5、
她站在周老板面前,感觉答案近在咫尺。
确切的说,一个月前,在星潭那家私营妇婴医院门口盯上老树头后,五年追踪便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眼前出现了那种叫做曙光的感觉。这次她没做医托,用火哥手下放债催债人的身份混迹其中。五年,她已经明确知道,不管是医托还是放债,乃至黑哥那种“劳务中介”,通通都是吸附在无助女人身上的蚂蟥,秃鹫,土狼。他们围绕她们打转,瞅准机会冲上撕下一块皮肉,或者干脆剥皮抽筋。而一条线潜藏其中,那线上的人会把她们打包藏匿在某个集装箱里,运往某处,那个地方可以接受完整的她们,等待最佳时机将她们肢解,换取最大报酬。
这是一条绵延几千里涉及金额上百万的犯罪线。言哥如此说。
言哥说错了,她非常确定,不止百万。更确定她即将到达终点,一切都将水落石出。答案,奖章,荣耀。
老树头同样经营一家劳务中介公司,也许没有公司,但他对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说,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包吃住,可以让你平安生下孩子。女孩眼里有和小梅同样的水色,水上漂浮着救命稻草。她用一种被老树头抢了生意后愤愤不平的神色站在一边,她表演的很真实,导致老树头得意之后放松了警惕。也许是出于炫耀,老树头很想多说几句,比如公司在濂溪,风景秀丽富饶淳朴,对大人孩子来说都是天堂样的存在,寻常人要花大价钱才能享受云云。女孩连连点头,生怕慢一秒稻草便飘走。她听着,眉梢眼角似有一丝颤动。老树头自知失言,好在有火哥这层关系,为此她给火哥好几个含着秋波的眼风,也说了些女人不容易,要大哥多照顾之类的话。老树头有怀疑,出于对自己安全和威信的考虑,没有太过追究,之后有段时间隐身,静观其变。好在她很快便离开,由头是揽下找老庞要债的活。火哥表现出一点不忍,他知道是死账,适合初出茅庐的小弟立威,分成是拿不到的。出于对她的怜惜和一点点生理上的兴趣,火哥给了她更好的选择,有个正妻要找小三的麻烦,劳务费出到二十万,如果小三吐出钱和房子,还能得到市场价的一半作为酬劳。火哥一边嗦螺一边喝老酒,整个人被腥辣笼罩,手摸到了她背上。跟着我,他提出恩泽,跟着我,以后有你的好日子。她干了整杯酒说,要到钱,她留一半可好?火哥把手缩了回去,他不喜欢不识相的女人,也不缺识相的女人。那点被老酒引发的性趣至此荡然无存。善。他突然蹦出一个字。近来他喜欢听书,长篇累牍说三国,从人物到脾性到谋略征战,印象最深是不管枭雄奸雄英雄英俊,若同意某事,便只一个字,善。高高在上,礼贤下士。她大概是不懂其中深意,笑容肤浅敷衍。顺便消灭了火哥最后一点温热情愫,他挥挥手,快走。
她到了濂溪镇,走出火车站,街边随处可见槟榔广告牌,她知道她对了。可惜濂溪镇比她想的还要大,周折还要继续。
此时她看着周老板,看着他身后暗红色金丝绒窗帘,好像是长跑终点迎风招展的旗帜。她难免要想起奖杯,荣誉以及其他,然后在心中断喝一声,要自己收回全部思绪。这时候容不得半点可能会导致前功尽弃的差错。
周老板比想象中还要苍白,瘦弱,因为长年不能进食的缘故,连站立都吃力,坐在一张看起来大得夸张的轮椅里,像蜷缩在母亲子宫中的婴儿。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男人曾经刀光兵戈,杀伐决断。
他声音嘶哑,目光浑浊,透着可能早死的晦气。偏又不死,因为骨子里是从来不愿意从了任何的人愿的——他死了,偌大的家业财富便宜哪个王八蛋?就算这三个王八蛋是他亲自播的种。有本事自己去挣。他经常嘶哑着带着颤音“吼”,三个王八蛋各自一脸混不吝,只这点像他。
老大在国外待了一年,说是留学,学会抽大麻逛红灯区,一次鼓起勇气飙车,不光落到最后,还落在警察手里,开除遣送,换别人总要多些羞愧,他却一头扎进温泉宾馆,自顾占据了最好的套房,邀请天南海北的“同学”来度假,反正自家产业,一概签单。周老板不签,亲妈签。亲妈是周老板原配,十几年前就离了婚。也住在宾馆。离婚不离家。其实也没想离婚,周老板混江湖,讲究的是糟糠之妻不下堂,所以就算原配老,土,俗,他也不过是在外面找些年轻姑娘。其中有个很得他心,又怀了孕。周老板说那就生,他是一定会养的。姑娘不干,寻死觅活,一尸两命。原配大度,拉着周老板去领了离婚证,让小三上位。小三没得到幻想中豪华的婚礼,也没得周老板几个好脸,只有一张证。好在肚子争气,生下了老二。
老二比老大小五岁,私立高中吊车尾。可让周老板烦恼的不是成绩,而是从小浑身娘娘腔,说话要翘兰花指,看见豆大的虫,尖叫声能把屋顶掀翻。周老板看不惯。越发冷淡。外头很快有了新欢。新欢很快大了肚子。周老板烦了,说死了不再折腾民政局。愿意生就生,不愿意就死去。新欢懂事,与时俱进,知道一张证保障不了什么,多抓挠点钱才是正经。于是答应不结婚,答应把孩子生下来,不过要一家店,算是保障。周老板给新欢在县里最繁华的商业街开了一家美容院。第三个王八蛋顺利在娘胎里等着瓜熟蒂落。周老板这次颇上心,为保证孩子有出息,找大师掐算,在预产期前一个月剖出来,按说八字强悍到放在过去可开疆辟土,可事实是老三现在满十岁,行动言辞比同龄孩子慢一拍,全国找医生,发现是手术时候出了点不算事故的麻醉意外,无治。周老板开始愤怒,后来怨恨,下了堂的原配和领了证的二房心里顺遂得意。
现在三个儿子成了三个王八蛋。周老板心里知道他是最大的王八蛋,这一切都有老天注定因果循环在里头,也他妈无解。所以他不快活,哪怕全濂溪镇的人都羡慕嫉妒,都恭敬仰慕,他也不快活。
所以,你想干什么?现在周老板从不轻易让别人快活,话音从插在喉咙处的管子和缝隙里挤出来,像钝了的铁器,剌人的耳膜。
她做出羞涩惶恐的样子,睫毛轻颤,这会让大部分男人放下心防,若是有权有势的男人,知道眼前的女人会断人手指,更会因此膨胀了自家的权势能力——对他们来说,被能人哀求远比被窝囊废哀求来得更加痛快。牛逼的高昂的头颅低下和原本泥地里的匍匐,带来的快感怎能同日而语。
她来求职,异乡漂泊来,本想帮人讨债顺便弄来生活费,可欠债人拿不出钱。她需要钱,老娘要养活,无奈下选了折中的法子,欠债人做保,换一份工作。当然要有保人,不然没学历没经验,进不了第一道门槛。
周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不信是他活下来的法则之一。留下她,出于好奇。
布草房。看老庞的面子,免了试用期。下午上班,工资从现在开始算。要不是管子和伤口处不受控制的气流乱窜,她应该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捉弄。这是他在失去了食色之后为数不多的乐子之一。
谢谢老板。她收起表演出的惶恐,面色平静。是个有股狠劲的女人,对别人对自己都下得去手。
更有趣,更好奇。
可惜周老板累了,他很容易疲惫,摇动小铜铃叫来助理,一个孔武的年轻男人旋即出现,面孔黝黑,肌肉结实,脚步细如无声。叫小匡。她点头,匡总好。匡喜便多看了她一眼,然后马上转过头,把周老板从轮椅里抱出来,送到里间床上。
助理除了处理宾馆杂事,还要搬运周老板,兴许还要负责洗澡擦身,所以需要肌肉。她等着,心里闪过几丝冷笑。一切都很顺利,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快要冒出头的喜悦。
其实你可以去酒廊,或者去客房,温泉中心也好,有小费。最近有外国旅行团来,出手大方。匡喜用标准到可以去县级电视台播音的腔调说。她多看他一眼。我会跟老板申请。匡喜太过热情,撞上了她的冷脸。
不必。
他再看她,愈发觉得与众不同。
她忽然对他笑了一下,低声说,以后还请匡总多多关照。
他忽然打了一个嗝。为了掩饰尴尬和内心的慌乱,他马上开口,顾顺,不像女孩名。你爸妈是不是希望你一帆风顺?他们一定很爱你。
她看着眼前蔓延开的草坪树林和穿插其中的大卫维纳斯雅典娜狮身人面兽,看着罗马柱后面琉璃瓦重檐,觉得不管爹娘当初起名是何用意,从此以后她真的可以一帆风顺了。
第三章
1、
布草房的工作很简单。十几个四五十岁的阿姨把客房餐厅温泉每天替换下来的床单餐桌布和浴巾分别放进洗衣机里,当然有些需要单独洗涤的会挑出来放在一边,床单上的血迹和不明污渍,餐桌布上的红酒渍油渍,浴巾上的花草汁,需要特殊配置的洗涤剂搓洗,然后再扔进洗衣机,洗净烘干最后把它们一一熨平。这是不需要动脑筋的工作,重复动作,日复一日,人会在这样的重复中气闷,所以要更加快活的活动嘴巴。她们不缺话题,客人,同事,领导,邻居,婆媳,七大姑八大姨,总有毛病八卦是非。她们聊的尽兴,真假,有无,配合夸张的叹息诅咒,虽然也并没有多讨厌,更谈不上嫉妒仇恨,只是为了尽兴。她们背后当然要聊起她,多数是在她被匡经理叫去“交代工作”的时候。她们挤眉弄眼,用每个毛孔表达对某些事物心知肚明。她们很快拼凑起她的来历,来自北方但显然不属于“北豪”,年纪上应该是母亲身条却还是未生育样,沉默多思,目光闪烁,心中不稳。她们觉得她应该是逃家的媳妇,因为丈夫贫困还是自家不孕,她们争执不下,各占一半。藏进布草房,赚一点盘缠,本想继续上路,但眼下匡经理出现,是另一种机会,说不定留下来,另开辟一段人生。
可惜了匡经理。她们统一叹息。健壮,心腹,有文化,刚满三十,单身,且和所有工作环境中的女人保持体面距离,从没不干不净的传闻。简直是万里无一的好儿郎。在她出现之前,她们总会提起他,鉴于老板只有儿子,他无缘成为女婿继承这偌大的家业,那么最好是找一个官员家的千金,这是她们质朴的念头,只有官能对抗钱,他有了当官的岳丈靠山,在这里便能更上一层楼。做总经理。反正老板的儿子们不成器,他架空他们轻而易举。她们为自己的聪颖赞叹,日复一日重复着,好像这念头一定会成真。她们会因为先见之明与有荣焉。
她来了。她居然和匡经理走得如此近。传言纷纷。无非是见色心喜或者美人计。两种声音争执不下。前者恨他不过凡夫俗子,后者恨她心机太深。两人成为很多人的敌人。但两人似乎对此并无察觉。
她有意接近他。因为周老板太过深居简出。如非必要,前妻和现妻都无缘得见。外头开美容院的不常来,好像也有了隐秘的新欢。三个王八蛋儿子倒是时常被叫进去训斥,但他们轻浮且愚蠢,她不敢指望。这样看来,对她表示过慌乱的匡成为了解周老板生意内幕的最好人选。
她想起在看守所的苏苏和后来在监狱见过的一些女人。她们风姿绰约,以哄骗男人为生。在高墙里的日子寡淡悠长,沉默内敛的人愈加沉默,她们却活泼外向的多,无聊时便会讲起之前的种种经历,互相攀比也学习,为日后更多些对付男人的伎俩技巧做准备。听得多了,难免记住。现在看成了很不错的准备。
推拉。她们说这是让一个男人迅速上钩的不二法门。操作也简单,不过是先冷眼再青眼。二三回合后男人便会有了兴趣及斗志,都是从猜不透而来的。他们会更加主动,把不确定变成确定。他们把自己当成猎人,把忽冷忽热的女人当做雪地里偶尔露出尾巴的狐狸,浑不知自身已经落入圈套。
示弱。她们说男人需要觉得自己强大。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都有一份需要填补的虚荣心和权力感。他们把自己当成了保护者,控制者。内核膨胀起来,就挤占了原本盘算和狐疑的份额。
独立。她们说男人都怕麻烦。他们想掌控,但不愿意付出。所以当一个女人说我会自己搞定一切,我只希望得到你精神上的抚慰时,他们才会安心,心甘情愿为之驱使。被动付出变成主动承担。这会儿通常女人可以予取予求。但时间不会很长,在男人觉醒真相后,窗口期自动关闭,便要寻找下一个人选了。
她几乎是按照以上步骤走下来的,匡比想象中简单,几乎每一步都给出了正确反应。她在这里工作不到半个月,他已经失魂落魄,有几次周老板吩咐的事都忘在脑后,只想快点见到她。而她也在这个时机安排了一次夜晚相会。温泉边,山间亭中,她在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风月话后,看似慌乱腼腆羞愧,生硬转移话题,因为刻意生硬,反倒自然。
我听说这里有很多女孩投奔来,她们都在哪儿啊?她自以为得当,可以用情感来解释突兀,也看到了他几乎要脱口而。她看到他眼底闪过一抹怀疑。他警醒了。这是经年训练才会有的警觉。她抓住他的手,逼近一步,在她编造的身世里,有不得不逃的理由,当然也有她们的功劳,她们说过,她是逃亡而来,有回不去的故乡和难堪的前史。她让他相信,她是为了躲避某个暴戾的男人,而男人从未放弃追踪。这里很好,但很快就不再安全。她说你带我一起走吧,你有办法的。他松了一口气,说,走是一定要走的,只是那种地方去不得。她在他眼眸深处看见了恐惧和寒凉。
为什么?
他用了好大力气才吐出几个字,不该活人去。
于她而言也便够了。她不需要掌握太多证据,种种疑点的尽头就在此处。那条绵长的通往境外某地的线,那些失踪的女子。她们的下落就在此处。接下来便该是言哥出场。而她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2、
再见到言哥是在濂溪镇上唯一一家东北菜馆,主营铁锅炖。菜馆位于镇中心大街边缘,在边缘的旁边有蓝色围栏圈起的一大片土地,之前的居民不管是否愿意,都在半年前迁到濂溪河边的新建小区,日夜闻着腥臭的河水,很多人患上了失眠,一到深夜,家里无法安枕,就到楼下河边闲逛,恼火郁闷燥热,把脚边的石头踢到河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并不能缓解燥热郁闷。一个脑袋还算清楚的人干脆摆起了烧烤摊,卖卤花生烤不知来路的肉串和啤酒,很快有人效仿,形成规模后夜夜都要城管出动,一边驱赶一边品尝,被塞到他们手里的都是最新鲜的羊肉和当天刚刚打出的鱼,美味滋养,驱赶成了形式。最多说一句不要太吵,不要打斗,不要让楼上还没失眠的人投诉。而那片被围起来的土地据说要建一个亚洲最大的商业综合体。半年没见动工,围栏里面成为流浪动物的乐园。
菜馆老板娘是个面黑心软的女人,每天夜里关了店,专门煮一锅鸡肝蒸一锅米饭拌好了喂猫狗。伙计心疼又泛酸,忍不住算那些鸡肝乘以三十天该是多少钱,这些钱若给他能够买些什么。伙计不说鸡肝,只说米饭,每天都会有剩饭,何必用新米,猫狗吃不出好坏,浪费。老板娘听出话里的意思,怕伙计偷偷对猫狗动手脚,主动提出给伙计加工资,先稳住,打算过段日子寻个由头再把他打发走。这样连猫狗都容不下的人,怎么能放在身边。
她之前不觉得自己喜欢吃东北菜,食物对她来说唯一的功能是果腹。言哥选了这处,她知道是带着些果腹之外的用意,她领情,点菜就不必了,完全让言哥做主。和大多数东北菜馆一样,菜单都贴在墙上。言哥站着端详良久,然后对老板娘说,来个排骨炖豆角,其他你看着上,两个人,吃饱吃好。老板娘用所有老板娘都会有的那种和气生财的笑容应,妥妥的。
伙计先把铁锅端上来,老板娘亲自现场开火下五花肉豆油下排骨豆角土豆宽粉,热气混着油烟在她和言哥之间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帷账,眉目都不清了。
开场总是寒暄。好久没见,漂亮了。最近怎么样。是否顺利。南方真热,又闷又热,喘不上气。
老板娘放下锅铲,把门口的冷风机搬了过来。伙计在门边坐着玩手机,一动不动。
还行。挺好的。是热。快五年没见,言哥瘦了,肚腩消了,脸色黑,皱纹深刻。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她有些唏嘘,因生命和时间化成实物后油然而生。她想问虹姐现在如何,五块钱一晚上的床位有没有涨价?主要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无从判断言哥会不会是一个好丈夫,可对虹姐来说梦想成真总是好的。她没问出口,作为一个身负使命并为之奋斗了四年多的人,她觉得小情小爱不应该占据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尤其不能让言哥因此觉得她不够专业和专心。
寒暄过后陷入沉默。老板娘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装作擦汗。
确实热。她冒出一句。她知道有些话不能当着外人说,老板娘转身调解冷风机的当口,她探出身子,穿过热气蒸气,对准了言哥的眼睛。
周凯。她只说了这两个字。老板娘转回来了,开始站在桌边弄玉米面准备贴饼子。她不再开口,言哥便说,先吃凉菜。凉菜是拉皮,浇着厚厚一层芝麻酱和本地辣椒炸出的辣椒油,香味很足。因为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反应和赞美,她没有胃口。
吃饭。言哥对拉皮赞不绝口,对肉段茄子赞不绝口,对蒸饺赞不绝口。老板娘笑嘻嘻站在一边听,十五分钟后开始贴饼子。言哥对老板娘娴熟的技法赞不绝口。五分钟后排骨熟了,锅盖掀开,热气直冲屋顶。
接下来怎么做?她有些急切,趁着老板娘转身取盘子的空当问。
言哥说,吃,先吃。
她低头吃,吃了很多,她觉得身体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嘴里却是麻木的,尝不出什么味道来。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眼前的一切无法替代那些她心心念念了五年的东西。
什么时候行动?她顾不得言哥的回避,她迫切需要一个回答。
言哥说,吃好了吗?要不要加份蒸饺?我看这里有酸菜大鹅的蒸饺,倒是很地道的东北菜。满屋就他们两个客人,老板娘手里拿着一块洗得破烂但干净的抹布,擦着看不见的灰尘。听到这话,瞬间应,好嘞,马上就来。让人很难不怀疑她一直在听着他们谈话。她于是有些理解并马上原谅了言哥刻意的回避,也不算原谅,其实是在责备自己,做事要沉稳,做大事更要沉得住气,越是到了最后关头越不能出现差错,一举攻破,大功告成。她踏实了些,这才觉得吃撑了。她记得刚来的路上见过一家药店,站起来说,我去买一盒健胃消食片,然后吃蒸饺。
她一边嚼着药片,一边想起周老板。他不用嘴吃饭,瘦成一把柴火样,应该从来没有撑到过。
她吃蒸饺的时候想这应该是存了一份犒劳的意思在,言哥脸上有隐藏的笑意,兴许她猜对了。
3、
事态的发展出乎她意料。
先是老板娘被人发现死在围栏里面。发现的人是准备辞工的伙计,他还是容不下那些猫狗,好像它们的存在对他是一种伤害,打算在离开之前弄死一两只,以解心头之愤,顺便卖给河边烧烤野摊,换点零花钱。没想到看见老板娘倒在杂草瓦砾中,血在草叶上干涸成黑紫色。十几二十只猫狗围着她,冲着他低吼,毛呲着,牙也呲着,露出腥红血红粉红的牙龈和舌头。但并没有真的攻击上来。他胆寒心裂,还是一步步走过去,确定老板娘已经死了,左胳膊缺了半截手臂。他连滚带爬跑开,听见自己变了形的呼救声。此后他再没动过杀生的念头,一度甚至想要出家。
警察很快赶来,蓝色围栏外加了一圈黄色警戒带。警车,法医,消防,救护,杀人分尸的要案得到足够重视,警力不足从其他县增援借调,濂溪镇被翻了遍,很快在河边自发形成的美食街的泔水桶里找到断臂。这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有关部门彻底取缔美食街的理由。
街面喧嚣,众说纷纭。布草房里的聊天也集中于此,有人猜测老板娘被劫财劫色,有人认为是情杀,还有人言之凿凿说老板娘暗地里把猫狗杀死冒充鸡鸭鹅售卖,所以遭了报应。
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第一嫌疑人。当然包括她在内的短时间内光临过饭店的客人都曾被叫去询问。除她之外,他们很快离开。她被留下,关在审讯室里。她坦然说出那天看到的发生的和老板娘有关的全部,没有丝毫隐瞒。由于这几年的训练,她说出了很多细节,包括老板娘干净的指甲,用烂了也要洗干净继续用的抹布。这是一个细致且对生活还抱有希望的女人。她也提到伙计,偷懒,心不在焉,和其他饭店伙计如出一辙。她条理分明,字字清晰。
在问到是否以前就认识老板娘时她果断否认。提问的警察是个男人相短发的女人,张凡,也是模棱两可的名字。过于精干,语气和脾气一样暴躁。撒谎,张凡拍了桌子,手掌力度不输男人。她看到“证据”,老板娘的手机联络人列表里有她的名字和手机号。居然还有星标。她很重要,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如此重要而更加惹人怀疑。
很快更多证据线索出现,包括在她宿舍铺位下发现了带血的切骨刀。老板娘的血,刀口和老板娘断臂伤口完美吻合。铁证如山。所以动机?她无法作答,真话都被当做谎言和遮掩,说谎显然也不合适,这关系到她的后半生。老乞丐的箴言如影随形,如乌云笼罩。张凡此刻露出冷笑,女人才有的那种尖锐和硬刺。你可以不说,但是我一定会知道。她看着张凡,过往经历的种种让她知道,口供没那么重要,在证据链中是可以被制造的一环,他们会通过逻辑和猜测帮她完成一个故事。
你还有机会主动交代。张凡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热气冒出来,棱角分明的脸变模糊,声音因为水的滋润更洪亮,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和讥讽。或者你需要一个律师?
她决定说出真相。她是她们中的一份子。她在执行任务,这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使命。至于是什么任务,她要见到自己的上级得到允许才能交代。她坦然,冷静,颇有些电视里常见的被日寇或军统抓捕的我党先烈的样子。张凡沉默一会儿后居然同意联系言哥。
接着让她震惊的是言哥消失了。张凡很负责的找了一天一夜,如果真如嫌疑人所说是同行,如果真的是绵延千里花费五年时间要侦破的要案,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他们功亏一篑。张凡的负责让她在联络不到言哥后,根据嫌疑人提供的时间和地点,联络到了北方城市的同行,经过反复核对,发现这一切都是谎言。张凡很愤怒,因为善良被利用和戏弄。
你知道提供伪证,冒充警察,只会让你罪上加罪。
不。不。不。一定是搞错了。她脱口而出,慌乱取代了平静。一定是你搞错了。我签过文件。你可以去查。
张凡平静下来,不能让罪犯,现在还是嫌疑人得逞。但撒了如此荒谬的谎言,说明还有更多隐藏的秘密。
好,就算是文件出了问题。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张凡用眼角余光看了摄像头,又确定了录音笔在正常工作。她有预感可能会面临从业以来最关键的一个案件,侦破此案,她会凌驾于大多数男警之上。
她想起很多。从虹姐家中那顿火锅开始,到KTV,到杀人,到濂溪。环环相扣。这是最要紧的关头。她发现她不能再开口。言哥说,不能相信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就算是警察也不行。内部不是一干二净的。温泉宾馆那样堂而皇之的矗立,勾结并不奇怪。言哥挂着暧昧的笑意,北方的天空总是一片灰。
她再次进入看守所。在陌生的濂溪镇看守所,在陌生的目光注视下,她被安排到最靠近马桶的位置。号里二十人,老大是个艳丽的南方女人,波浪卷发和浓重眉眼显示出张扬的风尘味。该是某个夜店的妈妈,有个横行街巷的男人做靠山。她无意争斗,沉默顺从。夜里被让人窒息的骚臭味驱赶了睡眠。她不翻身,不动,看着同屋人排队起夜,她们多半是故意把尿液溅到她脸上,老大坐在头板看着。她不动,不躲,甚至没有考虑到屈辱。她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天明前的一刻,她决定相信言哥和她一样遭遇了某种不测,躲避起来另有图谋,而不是像张凡所言,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因为她并没有失去什么。她选择相信他会在解决麻烦之后救她出去。她渐渐笃定,心思安稳后总算能够睡上一会儿。
三天后确实有转机。她被告知有人提供了她的不在场证明,且聘请了省城最有名的律师来进行交涉。取保候审。律师的助理在看守所门外交给她一个信封。这已经是一周后,她呼吸着自由空气沐浴自由阳光,然后听到一个坏消息,言哥并非警察,连线人都不算。他只是编织了一个谎言,利用她来做事。行为明确,目的不明。警方也在调查中,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助理还年轻,还有余力对她表示同情。离开这里。忘记这一切。好好生活。助理几乎要明说,别管什么取保候审,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卑微活下去。这是你最好的命。她盯着助理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实情。她拼命避免去接受去面对的事实。
言哥是骗子?
助理点点头,因为她提供的口供,张凡和她的同事不敢轻视,他们多方查证,系统中根本没有言哥这个人。并且从常识来讲,就算是真的警察也没有资格随便让人签署什么文件,发展什么卧底。现实和电影不一样。助理无奈苦笑,对没文化的当事人鄙夷又抱歉。
我没有杀人。我不认识她。
助理点点头,作为当事人的律师是有必要相信当事人的话的。虽然这已经不重要。
你去哪里?我可以送你一程。助理看见天际阴云,南方总是容易落雨,并且眼前这个糊涂女人看来无依无靠。
她摇摇头,谢绝了助理的好意,看着黑色车驶出视线外。阴云席卷而至,化成如墨雨滴砸落下来,激出一个又一个小水洼。她很快被淋湿,雨水从头顶脸庞肩膀上滑落。她站在看守所门外,隐约还能听见铁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她三十岁了,是一桩杀人案的嫌疑人,也许还要面临半辈子牢狱之灾。曾经梦想的鲜花荣誉,曾经以为的未来,仅仅是曾经。她活在一个被诅咒的命数里,无力逃脱。
她走进雨幕中,心里有两个念头不分轻重的撕扯,找到言哥,找到一切真相。她必须为自己证明,没杀人,做的都是值得传颂和赞美的好事。
4、
她没跑,按照规定时间到警察处报到。温泉宾馆回不去了,找住处颇费周章。濂溪镇人空前团结,不管是酒店旅馆招待所还是老街上的民宿都拒绝她入住。民居更不用想。就算有个把想趁机赚钱的露出口风,她也没钱满足他们的胃口。她带着不多的行李站在张凡面前,张凡惊讶之后把她带回家。
张凡家在濂溪镇最好的小区,这归功于她的前夫,曾经做过周老板的司机,工资不高,年底分红丰厚,男人有了钱会变化,他没能免俗。婚内出轨,净身出户。两人没有小孩,张凡一个人住,平日难免无聊空旷,所以要她千万别客气,反正两人各居一室,谈不上打扰或妨碍。这当然有好心的成分在,但更多是监控。她因坦然而无所畏惧,甚至心里还有一丝捉弄的意味在——等到一切水落石出,张凡那张坚毅的脸上会出现何种表情?
当然张凡们继续寻找真凶对她而言也是好事,她可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言哥身上。实际上,找到言哥比洗清杀人嫌疑更重要。
逐渐冷静下来,觉得一切并非不可挽回。不过是误会。是误会就总有解决的一天。所以绝望和崩溃这种情绪无用又浪费。她坚信言哥还在濂溪镇,这些年他头次出现,而她被诬陷杀人和找到线索的时间如此吻合,不能不更加怀疑周凯确是幕后黑手。
需要帮手。她想到匡。他找了律师,后来还托不相干的人送来一笔现金,想来愿意相助。当然可能也需要她付出一些代价。她身无长物,做好了以身相许的准备。不委屈,如果更坦诚一点,是有些期待的。
可是匡避而不见。她被温泉宾馆列入黑名单,保安人手都有她的照片,烂熟于心。曾经算是相熟的女人站在院子里张望,没人想过要帮她解围。她提出要见匡,私人事务,还钱。保安年岁不大,装老成,压低声音盘问,你们是什么关系?她不答。他们不放行。她刚要开口,瞧见他脸上的笑意。她便不开口。他们更笑,笑够了驱赶。他们急着回去分享加工八卦丑闻。
她绕到员工通道,布草房有些窗帘大件不好清洗,每月会轮番摘取统一由外市一家洗衣厂来车取走。她认识司机,想消息未必能传那么远,应该可以搭一段顺风车。车是上了,却不动,司机问,你怎么报答我?碍于取保,她克制住了砸破他头的冲动。脸冷下来,意思是说我都敢杀人,你还敢打我的主意?司机果然没有轻举妄动。她下了车,找了一个铁钉,把车胎扎了。司机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苦于没有证据,也不好说前因,只是泄愤一样骂。她觉得算好事。这些话会传到匡的耳朵里。又想那夜他颤抖的嘴唇,盼着他能走出来。
等了三天,她终于死心。或者根本不该存有希望。回去路上撞见了李靖。黄头发染回了黑色,险些没认出来。
其实并没有多久,但对两个人而言都像经过了一场生死,面对时分外陌生。
我都听说了。
我相信你。
她冷静的看着他,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在此刻应显得弥足珍贵,但她只觉得无用,脸上一片冰冷。生疏的天各一方。
我知道他在哪儿。
你想要什么。
这是一场谈判,双方陌生又知己知彼。她能给与的不多。所以需要谨慎面对。利益最大化。
李靖眼里涌起一层薄雾,让她惊讶。他在展现真心吗?如此不合时宜。这就是自以为历经沧桑但其实还如白纸的人才会有的行为。
5、
很快她知道李靖没有撒谎。很快她也承认,李靖比她想的要稳妥。事情要从她进了温泉宾馆和李靖失去联系开始。因为足够年轻,失恋的痛苦很快被怀疑哪里出了错而非对方有意不爱取代。找到真相成为必须。好在濂溪镇不大,加上是他提供了线索,所以便笃定她是去调查案件。进而想到一个女人为了保护自己忍痛离开的牺牲和伟大,于是面对同伴奚落时,内心一片阳光坦荡,当然也少不了对同伴的轻蔑。他们能懂什么呢?他们交往的女人是发廊妹洗脚妹,惯用两朵玫瑰一顿烧鹅来衡量感情浓度。
他决定帮忙,竭尽全力,濂溪镇不大,远亲近邻组成一个细密的网,所有人和事都在经纬线中。这很容易让如李靖这种人产生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错觉。或者不是错觉,起码在他的经验里面,在濂溪镇他的关系足够解决一切问题。
错觉还在继续。李靖很快找到老庞,鉴于庞在濂溪镇牌友中的名声和战绩,很容易用一笔不算充裕的钱收买到所有信息。何况庞也很愿意在“被迫”的情况下出卖她。
温泉宾馆对李靖和他的伙伴是禁地,因为他们或愚笨或懦弱,他们的胆色和战绩无非是找些外来游客的麻烦,在彼此间小打小闹,受伤严重到手腕或者肋骨折断,然后把绷带当成荣耀招摇过市。在周老板眼中,他们不入流。可他们无孔不入。布草房最多嘴的女人分别是他和哥们的邻居亲戚,他们很快完成了他的拜托,知道她在宾馆里的一举一动。
他初时心寒,在情感上他并没有太多经验,也许是真的莫名其妙动了情,在他们相拥相战的不多的几个夜晚。他总能想起她淡淡嘲弄的表情,目光清冷,有一种莫名的推拉感。他分辨不出是推还是拉,因此欲罢不能。他将此理解为爱。他无法想象他们口中她和匡之间的暧昧情愫。但脑海中还忍不住要构建一个旖旎甜美的画面。这不是她。他无数次这样提醒自己。
好在很快她被警察带走,被认定为嫌疑人。他几乎是雀跃的。只要她没有移情别恋,其他任何境遇他都可以欣然接受。何况他坚定她是被冤枉。
这里很复杂,你只是落入了圈套。他想好了要对她说的话,表示支持。但想想太过无用,并很容易引发她的嘲讽。他笃定她不是那种需要廉价谎言和虚假安慰的女人。他需要更实际的行动才能得到她的欢心。
濂溪镇没有秘密。哪怕是在警察内部会议上的某些线索,也会通过烧烤摊足浴房土菜馆不那么隔音的包房里传出来。找到言哥。李靖很快确定了目标。应该算是幸运,也是歪打正着,东北菜馆的伙计住在李靖家空出来的一个隔间里,菜馆关门后,因为也牵涉其中,被通知不能离开濂溪镇,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事做,只能泡网吧度过漫漫长夜,在天亮之前沿着河边小路回来。小路围墙一边是宾馆库房,堆积了很多消耗品。李靖和他的同党曾经去过,打赌,不为偷东西,只为比一下胆量。动周老板的虎须是足够让同党们钦佩的。其实周老板并不知晓,就算知晓了也不会在意,他们这样建立了勇气——洗发水沐浴液堆积成山的餐盘,于他而言算什么呢。而伙计气喘吁吁跑回来,惊魂未定的告诉李靖,他在经过时,看见有人从窗口逃出,试图翻过栅栏,然后被人抓了回去。
毛贼。李靖判断。
是他。伙计瞪着密布红血丝的眼睛。
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李靖马上叮嘱。你也不想死在这儿吧?李靖靠着本能做出决定,把伙计反锁在屋里,带走了手机。
有时候人是要靠本能活着的,特别是渺小卑微难免有些自以为是的人。
她不太能够理解李靖的冲动兴奋和毫不隐藏的热情。但还是决定跟他去找言哥。很冒险,却是得到答案的唯一办法。
6、
现在必须要说言哥。
如张凡在内的很多人所料,言哥不姓言,名字也跟这个字和读音毫无关系。当然他和警察系统也毫无关系。简单来说,他只是一个宣称自己有很多关系,能够完成很多任务的能人。在北方那个城市,对接资源,拉拢关系,看似复杂但在各种酒局上辗转联络,在规则之外做事总是受人追捧的。他喜欢被追捧的感觉,特别是在前妻带着孩子离开之后,他有很大的空白需要填补。居然真的让他办成了一些事,比如取消某些违章罚单,或者是帮某个商户联络到税务的对接人。他从中收取一些好处。在往返拉扯的过程中,他的能说会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言哥名号从此而来。他欣然接受。外面开始谣传,其实也是他刻意给人制造错觉,他和警察系统颇有渊源。甚至有人说他就是一个隐藏了身份的卧底警察。他们对他愈加恭敬,也有更多事找上门来。他想过解释,更明白一旦说清楚,他现有的一切,尊重,敬畏,和由此得来的金钱和成就感都会一夜崩塌。甚至有些被他教训过的人会伺机报复。于是只能默认。后来也一样欣然。他当然知道如此一来,有些事自己便不再方便出头,招募一个助手成为必须。
这一切都顺理成章。所有违背礼法处都被个人认知消解掉。他在北方城市一度如鱼得水般顺遂。
五年前,他经过朋友的朋友介绍认识了丢失女儿的女人,女人表示会提供一笔足够的资金,只求能够找到人。这便是她后来接受的任务。
当然对于言哥来说,这只是一件“事”,去做,然后失败,情有可原。他没想到她把这当成了使命,并在没有任何支持的情况下孤身千里。他接到她消息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后来愧疚多了些,变成压力,又不知从那一天起,成为责任。他开始希望她能得到结果。对他和她而言,这都是很好的事。或许可以因为此事的成功,将之前种种差错都弥补回来。
人都是希望在有限的生命中完成一点事情的。言哥也不例外。所以他才会赶来濂溪镇。因为果实总该两个人分享。毕竟此事之殇由他而起。当然他也给委托人一个交代。那面冷的女人同意承担全部差旅费用,并在事成之后再付一笔可观的奖赏。言哥在路上已经决定,不管得到多少钱,他都会分一半给她。这些年辛苦奔波,也经历了危险,他心中有数。他一边下定决心,一边感叹自己真是个好人。
其实这并不是他唯一一次接这样的活。在女人之后,外面有了传言,他一直在调查女性失踪案。后来便又来了几个陷入绝望的母亲,她们愿意用毕生的积蓄,乃至下辈子的命运做为代价,哀求他一定帮她们实现心愿。他对下辈子没有太多指望,但钱总是好的。唯一不好使他无法给出更多交代,这是因为人手问题。他也想过招揽更多人,但好像人们变聪明了。她显出了一点珍贵。好在也没关系,拿钱是做事,而不是要给出一个必须有的结果。他这样解除了困扰,面对一些苦主的质问时也如此交代。反正她们已经绝望,最后的努力为求心安吧。她们应该很快会开始新的生活,带着创伤遗憾继续活下去。谁不是这样呢。
意外突然而至。言哥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濂溪镇见到老板娘。她也曾经是他的客户。他坚信她认出了他,但是不动声色。他马上感觉到她是在等,等他主动交代,等一个报警揭穿一切的时机。
她必须死。
接受邀约,在荒芜的空地围栏后见面。接着是质问,是威胁,是撕破一切的歇斯底里。老板娘的癫狂让言哥内心充满恐惧。没有成功的希望便也是绝望。
人在绝望之下……
言哥到最后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切割下老板娘的手臂,可能是因为刚刚她一直用这只手指着他。唯一遗憾是在扔掉手臂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看,原本打算扔进河里,水草丰密的濂溪河足够腐蚀所有证据。无奈。
死亡。沉寂。绝望后需要一条路。鬼使神差,也是命中使然。他想到了周凯。一个有路有钱有把柄的老板,老天恩赐的机会。
某些确实如他所料。比如雷厉风行的栽赃出去。比如答应帮他找一条离开的路。但有些出乎他所料,比如栽赃给了顾顺,他发誓这并非他的初衷。可是他也走投无路了,还能怎么办呢?他很快原谅了自己。但是他无法原谅周老板,在被关进库房深处小黑间之后,他马上明白,自己走不出去了。他们不会让一个活口带着证据离开。
莫名但也顺理成章,在逃跑失败后,他把希望寄托在顾顺身上。他怀揣希望,就算被几个人蒙住头教训时也没太过慌乱。言哥在头上遭受最后致命一击时心里想的还是传说中大难不死之后的福气。他带着希望死去,确实幸运过很多人。
第四章
1、
她发现张凡的监管似乎宽松了些,走到外面,本镇人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和窃窃私语也少了些。她不知道这得益于另一个乃至几个丑闻的出现,对濂溪人来说,邻居家出现了扒灰被抓现场,老子儿子打得头破血流,比死一个外乡人有趣。
张凡在单位熬了几天,开始是为了调查杀人案,终于在工地外角落处找到一个还在工作的摄像头,在模糊影像中分辨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后来便是全县范围内的隐秘调查,所有出租房民宿洗浴乃至网吧都成为监控对象。结果出现的不算晚,也不算出人意料。起码对张凡而言,看到言哥被打成烂西瓜样的头,并没有太多震惊。同样,当从尸体口袋里翻出假身份证和车票的时候,张凡果断觉察,这是凶手给顾顺的礼物。接着很快,几乎是同时,有人来自首,表示酒后冲动发生争斗致人死亡,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然后有人主动来提供线索,曾经在美食街见过一个鬼祟的人,扔下不明物。形容举止时间都和死者的吻合。天下从来没有巧合,所有的故意为之都是留有所图。到底是什么,张凡一时还判断不出。只是力主不能草率结案,继续深挖,兴许会有其他发现。这番话照例被同僚和领导不屑。这是常态。在刑警队办公室里,女性哪怕再刻意隐藏性别,也不会被同等对待。张凡用了十几年消化这件事,终于可以做到起码表面上波澜不惊。无论如何,无论其他人怎样。张凡决定继续。
毕竟还有她。张凡觉得这一切的答案和峰回路转,也许会着落在她身上。
如果真如她所言,她是受人指派……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她的?张凡自诩理性,不会轻易被某种行为打动,更愿意在行为背后寻找逻辑和目的。所以当她没有任何讨好行为,甚至连被收留、接受照顾时连声谢都懒得说后,便消解了一分警惕。她简直有些为所欲为,不诉苦不求饶不倾述,明知被监管,照旧不耽误出门。她坦然得像隔壁职业主妇,挂着篮子出来进去买小菜,生怕别人不知道小菜涨价,牛肉和鱼贵的离谱。她不逃,她在找人。她不求助。张凡居然有了一丝体恤。也许是要强女人对同类的惺惺相惜。
张凡深夜回来,黑色车上满是灰和泥土,不远的距离,跑出了风尘仆仆的感觉。她在熟睡中被叫醒,见到一张因为疲惫而显得柔和的脸,身上散发着汗水和烟草混合出的味道。意简言赅。人找到了。人死了。需要你去看一下。张凡说完居然替她松了一口气。证明所言非虚,证明她可能的确无辜。
她其实用了很短时间,但感觉很漫长才回过神来,明白张凡到底在说什么。言哥死了。再没人能够证明她的身份和无辜。她还怀抱着最后一点奢望的那些,好像再也无法实现了。
不可能。
不会的。
你们想要陷害我。
她几乎是低吼出来,然后砸碎了手边能找到的一切。屋子里很快狼藉,玻璃杯粉碎,在她冲下床之后,扎出了淋漓的鲜血。这也是第一次,她展现了最真实的情绪。张凡没有阻拦。
在可能很漫长,但实际很短的时间后,张凡在卫生间用凉水冲刷的方式帮她冷静下来。
在凉水冲刷下,她看见水流中渐渐褪色的血痕。
告诉我,他到底要你做什么?
似乎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她扶着滑手的瓷砖站起来,表情已经恢复常态。后来她想,是因为心里还怀揣着最后一点不认命的力气,才让她站了起来。有时候抗争是悄无声息的,但在同样的人中间,会产生一种链接。张凡后来坦言,就是从那一刻,相信了她所有的话。
她说出了一切,如何来,如何探查,那些消失的女人。语调平稳,闻之动容。
她看见窗外渐渐明媚的天,露出一个需要仔细观察才能捕捉的笑容。
如果他们没怕,根本不会杀人。
她把李靖带来,伙计跟随其后。张凡掌握了证人和证词。
如果你们相信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张凡做出判断,大胆果决。话不用说明,濂溪镇复杂的人际网络和因为死亡带来的震慑足够让他们三个都愿意起码在表面上置身之外。
2、
周老板最近睡得不好,三个老婆商量好的一样提出要带着孩子移民,说辞也雷同,言语间的意思是说孩子需要成长和前途。周老板对其中一个发了火,第二三个就突然泄了心劲儿。王八蛋不争气,也是自己的种。结论是女人爱滚多远滚多远,反正他现在也用不着。儿子不能走。三个老婆众口一词也是从未有过的坚持,这让周老板顿觉另有玄机。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他不知晓的秘密?周老板叫来匡,以沉默开头。匡面对一桌丰盛美食,心里盘算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匡吃的很畅快,像心里没有任何事一样。半晌听见周老板嘶哑的像钝锯割烂木头的声音,船翻了,谁都别想跑。匡放下手里的筷子,说,好,那我把她们的护照都收起来。周老板不语。匡接着说,还有她们各自的银行账号,包括在外面的户头。周老板从喉咙里吐出一口长气,说,那个人也要处理掉。匡想到她,点点头。周老板冷笑,不要命的人,你再怎么帮也拦不住她找死。匡惶恐,站起来,头垂着,等待发落的样子。周老板恢复沉默,匡想想,跪了下去,说,是我糊涂,一时糊涂。本以为她会走。周老板不管信不信,脸色缓和了些。周老板说,年轻人不要冲动。匡几乎垂泪。后来他把周老板抱到床上,走出门外,才发现后背已经汗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为自己铺路?也许就是从她被陷害杀人的那一刻,也许是从她不肯离开要追查真相起。匡敏感的察觉到周老板看似牢固的世界有了一丝裂痕,并且这看似的牢固,其实是泥沙,经不起风吹草动。而他早就厌恶了搬搬抬抬的生活,他厌恶周老板身上腐朽的恶臭。他想一切都是恰好。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个叫张凡的女警察找上门,声称有人见过死者曾经在宾馆库房出现。张凡试图在匡的眼神和表情中找到端倪,作为周老板最贴身的助理,匡知道宾馆和周老板生意的一切内幕。匡看见裂痕在增大。
谣言四起。狭小的人情和关系编织的濂溪镇。匡有意无意的让三位夫人担忧,有意无意的提出了她们还有逃离的选择。自保,当然也要保住孩子。平日三个人再多纷争,在这一刻也明白留得青山在的道理。甚至都在想,若周老板真的出事,她们如何第一时间为孩子占住最多股份。
周老板是不会让她们走的。这也落入了匡的判断。而这三个女人都是那种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轻易回头的性子,何况已经算是和老板撕破脸,留下是自讨苦吃也是等死。她们把自己逼上绝路,盘算各自手中掌握多少可以作为盾牌的证据,以此换来一条路。她们在这一点上相当统一。
再去找周老板谈判,她们或带着幽怨,或带着哀求,或两者皆有。是鱼死网破前的静水深流。周老板内心狂怒,表面上也平静下来。他说你们要走我不拦着,这些年夫妻情分在就散尽,但孩子必须留下。匡站在周老板身后,他感觉到她们闪烁的目光。然后便是带着哀求幽怨的威胁了。让我们走,不然大家一起死。周老板便笑了,多年跌宕经营,他最不怕也最期待的就是这种时刻,撕破所有伪装和温情,刀刀见血。危险,痛快。在她们分别离开后,周老板下达指示,让她们闭嘴。匡点点头。周老板涌起了一些悲哀,因为命运无常,因为人心叵测,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厌倦,不值得。匡心里几乎是惊喜的,老天爷眷顾,命运之神庇佑。因为最亲近的人背叛,终于让周老板缜密的怀疑出了漏洞。也许只是因为就算冷漠如他,也需要短暂相信谁。这点弥足珍贵的时间便是匡最后的机会。
美好的温泉山庄。绿草如茵。山峰巍峨。源源不断的温泉水流淌出绵长的财富。而这一切都会是他的。匡站在无人见的凉亭下,眼中有些湿润。为了这一刻,他等了太久。每次抱起那具干枯的身体,每次强忍翻滚的恶心,每次战战兢兢,认错,下跪,接受惩罚,现在都有了回报。
努力的人未必有收获,他深感幸运。
很快三位夫人便在各自的心腹口中得知危机。这自然是匡的盘算安排。接下来她们便应该合力把周老板置于死地。匡最终会保留忠心的评价和干净的背景,在周老板抗下虽有罪名后,把眼前一切收入囊中。
3、
在她众多的品质里,不坐以待毙算是其中显著的一条。必须做点什么,在结局即将到来之前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她有敏锐的直觉和囫囵的理论概念。现在她不怎么想衣锦还乡荣耀奖章这种事,心里深处不断涌起的是那个死在床下的男人的脸。这件事不会就此消磨,如何减少后果才是现在该想该做该努力的。将功补过。她没有其他选择。
她终于找到匡。因为结局即将出现,匡不再回避。也因为她应该是结局里不可缺少的一环。匡看着她,疑惑当初为什么心动。她算不上上等美女,甚至比不过后两位夫人。她眼神太过冰冷,脸上的线条也不柔和。而女性唯一的武器是以柔克刚。她连这都不具备。匡想起曾经有过的一时冲动,很快便自我否认了。他们只是认识,算不上朋友或熟人,他冷漠的看着她,寻找她的利用价值。
她是来勾引他的。她涂了点口红,努力抬头挺胸的同时展现身体线条,她露出慵懒笑容,用自以为惹人怜惜的方式说,谢谢,没有你帮忙,我还会被关在看守所里,也许被人诬陷成杀人犯也说不定。匡配合她的表演。说一些诸如信任和同情的废话。然后便是沉默。兵来将挡。
她贴近他,手指看似不经意的划过他的胳膊。你是个好人。她这样说,声息细小,如自语。还是那套女人的本事。他差点笑场。
我知道你和这件事无关。她抬起头,因为站得太近,她需要昂起头才能找到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的手指故意在他胳膊上游走。
他故意落入她的陷阱。猎人和猎物有时候是一体两面。
她说,你会帮我吗?
他点头。两人互相贴近也彼此抵御,攻防之间可能多少有些真心,两人都不愿意承认。在这个瞬间,他们想到的只有输赢。因为事关生死。连最激情的瞬间,本应该销魂忘我的瞬间,都因此打了折扣。
她终于看到了相关资料,匡信守承诺,其实也是故意的掀开了周老板最隐秘的底牌。
匡盯着她,这是双管齐下,内外夹击,周老板的灭亡近在眼前,他曾经屈膝的耻辱即将得到补偿,拥有一切,成为人上人,这才是他应得的命。
她得到了五年奔波纵横千里的答案,正如言哥所说,这是一条价值百万金额涉及甚广的暗线。从北到南,他们专门诱拐有孕的少女,利用周老板多年前开辟的运输垃圾的路线运往国外。女人在某个陌生的山中茅屋生产,她们和她们生下的孩子根据血型、健康条件等指标一一作价出售,在暗网上这些年年轻女子的孩子很受欢迎,她们的肾脏肝脏眼角膜也很受欢迎。因为巨大的利润,很多人牵扯其中。很多人因此丧命。言哥是个骗子,所言句句属实。答案终于出现,而结果并非她最初预料。这应该就是命运的吊诡之处。
有可能是太过震撼,也有可能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看匡的眼神露出古怪和悲悯。
你不是一个好人。你是帮凶。她只字未发,眼神泄露了一切。她原来早就知道。
匡几乎是下意识出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没人能毁掉他的前程。没人。她会死,杀死她的是周老板。
张凡和她的同事冲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传说中的白光。她没有慌乱,放弃了挣扎,甚至觉得一切在此刻戛然而止是好的,她可能会因此得到奖章鲜花和缅怀。她的母亲也会因此得到照顾和慰藉。简直是最好的结局。可惜她不配拥有。
4、
她将得到的一切悉数交给张凡。张凡给她戴上了冰冷的手铐。遥远北方死去的人阴魂不散。张凡用尽可能的温柔语气说,如实交代,争取宽大。她面无表情,心里对宿命的安排举起白旗。
周老板在潜逃的路上落网。这是另一种注定。和他一起被拦下的还有最后一批要送往境外的女人。她们在被解救的瞬间爆发出哭笑兼具的呼号,眼泪鼻涕口水乃至因为过于激动和怀孕导致漏出的尿液在空气中混合出一股复杂的味道。刚刚她们在幽暗的车厢内已经看到了即将被肢解的前路,绝处逢生,无论怎么激动都不为过。
三位夫人因为知情和协同被抓捕。匡的罪名更多些,帮凶,杀人未遂,雇凶杀人。等等。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永远无法走出监狱。好消息是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回想最后的高潮,他的余生之年都将充满她的影子。
为了自保,挣扎,求生。匡交代出很多细节,包括但不限于被拐走的女人做为器官供体,她们生下的孩子流入黑市。为确保安全,周老板用一半收益买通了从北到南一路上很多官员。密密麻麻的名单引发了震动。从北到南,很多人的命运因此发生改变。
血光之灾。牢狱之苦。老乞丐的一语成谶原来覆盖了这么多人。她暗暗发笑。这不是宿命。这是使命。她的命定。
后来。
当然有人因此获利。庞泽明不用还债。李靖找到一份保安工作,私下里成为张凡的线人。张凡升职,虽然在办公室里还会承受因为性别带来的非议和歧视,好在她不在乎。
周老板的三个儿子失去了原本应该足够他们挥霍一生的财富,不得不从各自奢华的居所搬出来,他们要重新投入生活,努力挣饭和前程。这当然算是好事。
濂溪镇喧闹了一阵,在周老板被送往省城后归于平静。河水流淌,腥臭依旧,温泉宾馆来了新主人,据说要进行大规模升级改造,在不远的将来会成为地标和荣耀,吸引更多北豪。
后来。
她在张凡的努力争取和证明下,在律师竭尽全力的帮助下,终于让法官相信,杀人是正当防卫,功劳不可磨灭。虽然过程曲折到无法被明面上赞颂,但也不该接受惩罚。缓刑。她最好的结局。更好的是,老娘接到了张凡的电话,在惊诧后接受了她是一个英雄的说法,然后深深遗憾因为身体和经济等客观原因不能赶来看望,委托张凡一定要转述母爱。这便足够了。
她走出看守所的时候,北方已经进入寒冬。雪花飘落,满目凋零。她沿着路往城中走去。内心笃定。未来无法预知,好在她已经走过了最艰辛的路,前途就算不光明,也不会更坏。最好的消息是她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和经验面对所有。底气来自于种种过往,看守所的大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宣布她已经毕业。
她三十岁,人生还能重新开始。这真他妈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