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也照样有晚自习。晚上放学应该是八点钟以后,冬天的晚上黑得早。大街上的路灯,虽然少得都被泡桐的枝桠掩住了,但是在路灯的电杆下,依然会刺破黑暗使人感到晃眼。
我和李栋、周庆、孙梅城、皇甫杰几个一起推着自行车出校门往西走,街在学生放学的时刻被挤成了乡间的小路。孙梅城说,今晚上文化宫内有马戏团的露天演出,你们几个去不去看,去了一起去转转?转转就转转,反正是顺路的事呵。
“石久琴——石久琴!”
我听到好像马路边上有人叫我。
我说,谁叫我。马上从马路边上过来几个人,你叫石久琴?
是哩,你们干嘛。
不干嘛!弟兄们,给我打!
好像又过来几个人,长什么样子,还没有看清,我的头上和脖子上已经被人重重地击了几拳头。这边孙梅城、皇甫杰两个也急了,干嘛呀,有话好好说,看着是拉架,他们几个上去把我顶下来了。
事情来的有点突然,在弄不清对方的意图的情况下,我在周庆和李栋的掩护下,急速脱离了现场,这是最好的方式。
没多久,孙梅城跟上来了,我问,对方说没有说什么?
孙梅城说,没有说什么,跑了正主儿,那就打不起来了,再说你不跑,我们班里那么多同学哩,怕个球!
于是,他们几个人约定,还要去文化宫看马戏。
我说,我不去了,我得想想,今晚这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关于这次意外,我是这么看的——虽然没有遭遇大祸,真实的原因暂时无从得知,但是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而且是针对我个人有预谋的冲突。当时也许对方估计不足,让我得以逃脱,不见得以后都能全身而退。
俗话说,初一十五轮流做,未雨绸缪是必要的。所以,一定要弄清楚对方的意图,否则对方在暗,我在明,下次冲突起来就比较被动。
接下来的一周,每次放学,我们几个男生都一起走,这些兄弟都够意思。
我没有大意,菜市街上什么没有呀,我掏了十元钱,买了两把明晃晃的镀鉻水果刀。刀不长,虽然没有杀伤力,合起来刚好可以装在书包里。妈的,再遇上强人来横,看我不拿出双刀来,你们也别想舒服!
班里有同学好奇,石久琴,你上学怎么还带刀呀?
我说,这是表演用的道具,你们看看,刀刃都是切水果的,我最近学了一种霹雳舞,跳起来是用双刀的,呵呵。
真的假的呀,呵呵。
我才不管真的假的,就这么一说,有人知道了更好。我心里想,如果是自己班里哪个人的阴谋,那最多不过是男人之间的一种警告,也许真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一定要狠劲地收拾谁。
毕竟我不是个惹事的人,大家远来无怨,近日无仇的,没有必要嘛!
两把水果刀,我带了足足一个月,反正顺手装进书包,平常也看不出行藏。不过,两把有寒气的刀,最终没有排上用场,只是陪着我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反复旅行,给了我强大的心理支持,并最终战胜了邪气。
由此我还悟出了三点心得:
第一,打人肯定比被打爽;
第二,如果不幸挨打,相信每多挨一回,个人的胆量肯定也长进一回,真比别人能挨受打也是功夫,拳击场上能挨打的运动员,更有可能反击对方;
第三,如果身处一个群狼环伺的环境中,前提是,我也是一头狼,而且是在三年跨度的一个时间段内,不互相咬咬架是不可思议的,不管是为了撒欢,还是为了争肉。
我就这么阿Q回自己,想得比较通透。只是,如果这只是一次警告,那为什么警告,又是谁要发出这种警告呢?真不能多想,想多了,反而没有意思了,因为当年的这个小小阴谋,再也没有继续发展下去。
这就够了,你只能理解为这是一种可爱。
这种可爱当然也应该包括我自己。
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还拜了一回师父。
这个事情起因虽然也是挨打,此“挨打”,绝非彼“挨打”,倒与我们当时的体育老师有关。
教我们体育的老师叫王守仁,个子不高,平头,国字脸,一脸络腮胡子,一双眼睛中间大写一个川字。平时,按照中学生体育教育课程规范,教的有板有眼,忽然有天心血来潮,要给我们表演一套“查”拳,可能王老师觉得,给学生表演拳术那是自己心情好,机会比较难得,可是石久琴这家伙,居然不像别人睁大眼睛观看,而且还和旁边的同学说笑!
他捞着机会就手揽一个篮球甩过来了。偏偏这篮球气还打得很饱,又不是绣球,直接就打着了我的头。
我这个月,真是碰见扫帚星了,怎么那么倒霉呀我?
真是的,会打套查拳很了不起吗?那年代,自从电影《少林寺》一炮而红后,全世界的华人都喜欢祖国的传统武术。可是这王老师的查拳,依然只是个表演而已,又不教我们,中学体育教程里的武术,是少林拳不是查拳!
其实,这王守仁,是学校体育组里的骨干教师,英子校长亲自兼任体育组组长,王守仁就是副组长。可是,王守仁一点也不仁慈,灌饱了气的篮球,几乎把我的腮帮子打歪了,王老师依然是一副僵硬冷峻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愧悔。
我想到了一个人。
四中操场靠南一角空地上,我们当年有幸经常看到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在指导一群年轻后生演练传统武术。此人就是周国山,是梅城解放后数得着的老拳师,其门下弟子参加过多届省级或以上的武术比赛,正是“桃李满天下”。
当时我并不了解很多,但是庄晓东是同班同学呀,所以我们知道,这是一位在梅城体委退休多年的武术优秀辅导员。有空的话,我要跟着周老师拜师学艺,先不为别的——王守仁家就在四中操场,你拽,我还不跟你学哩!
周老师人已退休,个头瘦小,背稍微有点驼,一脸慈祥,额头上和嘴角的皱纹都很平均和匀称。
我说,周老师,我是四中高一的,有空想跟着您老练练拳?
老头说,你学过什么没有?
我说,学过一套黑虎拳,是我初中时候,跟我们班同学练的。庄晓东见过,说我打得不像样。
周老师摸着下巴,说,那你走一趟我看吧。
于是我真把自己的蹩拳脚表演了一趟。只要大师愿意给看下,那说明拜师是有门的。
周老师很认真地看完说,你还算是我门下子弟。“黑虎拳”,是我们这里的学生必学套路,这是我们梅城学武之人的自创拳种,不过得给你好好规范下,动作有形无神,你还不知道咋用呢!你这学生我收下了,以后你就叫我“二伯”吧。
又一个叫“二伯”的,我心里真的猛一热。
我后来才知道,梅城本地的习武门派。我原来学的那点基础追根朔源来自另一个大师韦水旺老先生,两位老先生,都是梅城最主要的武学大师,同属一门两枝。梅城解放后,韦水旺先生多次代表并带队,参加过多次省级和国家级武术比赛,为梅城获得过一连串的荣誉,在全国的名气更要大一些。现在周老师故人仙逝,其亲传弟子,还在梅城城市中心办了一所“国山武术学校”,整个梅城可以说无人不晓。
二伯天天到四中操场来,这里就是他教育后学的场地。他还让他的几位徒弟哥哥,与我们以师兄弟见称。
我记得几位师兄,一位叫小健哥,人瘦,一杆枪和一把剑如行云流水,飞起旋子来就像轻风落叶,可是教起一群小学年级的小朋友时,也是一脸严肃,一丝不苟。另一位师兄,大家叫他刚哥,皮肤很白,肚子也大,舞动一把十几斤重的关公大刀,虎虎生风。还有一位张小哥,棍和大刀耍得最棒,他热身的时候,经常只用一只拳头支地做俯卧撑。最后一个当然是庄晓东,这位平时不见多说话的小师兄,居然是我们青年班的班长兼初级带练,庄晓东我们同岁,但是入行早,当师兄是名符其实。
二伯教我们从五步拳开始,后来是少林长拳、黑虎拳、棍术、大字拳,也教舞狮基础,如爬方桌等。我们有时,也能把一根白蜡杆舞动得呼呼生风,使枪的时候,也能做到凌厉柔软兼备。不过,毕竟是高中学生,我们只能是利用周日和寒暑假的空闲来练。
这里我说到“我们”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们班,不是我一个武术学员,后来孙梅城、李栋,还有一位叫聂峰的,都是同班同学来学,二伯全部一一答应,收下我们做学生。他带的学生很多,有自己的徒弟,有社会青年爱好者,还有各学校各年龄段的武术班,有时也亲自手把手示范,休息的时候,也跟我们讲为人和武德修性,并强调学习主业和强身健体之间的平衡。我和孙梅城几个人,跟到高中毕业那年,满打满算两年有余。两年之中,我们和诸位师兄弟关系也很好,这是我们以后,走上梅城社会后的又一笔意外的人脉资源。
我爸说,我不相信学学会武术还能在考大学时候加分。我想,我已经快18岁了,高考就是个独木桥,如果说高考竞争也算一场征战的话,我奉行“将在外,君命可以有所不受”。我爸哪里能摸那么清楚呢?
两年的时间,二伯和师兄们没有要过我们一分钱,全部是义务教导。快毕业那年,我们每个人只交过两元钱,二伯以一己之力,带领弟子们创办了“梅城东市关武术协会”。作为会员,每个人都给办了一个会员证,两元钱只是工本费用。
二伯是我们人生中的又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