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千斛避开众人到膳堂的时候,唯一的厨子正在杀鸡。
他饿狠了,看着那鸡脖子看的头晕目眩,一时不查,脚下歪斜,一头撞上外墙的围栏,发出乒乒乓乓的破坏声。
厨子被这动静下了一跳,手中的刀一滚,没落到鸡脖子上,反而砸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剌出半寸的伤口后,他痛的两手一甩,刀跟鸡子一起飞了出去,桌面上摆着的锅碗瓢盆哐哐当当砸在地上,鸡受了惊,扑棱着翅膀从矮墙飞了出去,撞到对面那简易搭建的院门上,撞开院门,露出院中的场景时,这才真正闯了大祸。
王府禁卫,都在祠堂里听贺喜年训诫,离此地相距甚远。
窦大夫带着几个随医,在偏僻的茅屋里继续研究换眼术,不问世事。
凌烨和沈棠住的地方,在村落的最南端,那里的视野最好,可以看到云海与山景,但离膳堂隔了一条枯干的河,更注意不到这边的动静。
膳堂对面的院子,关押着那仅剩不多的盲人和囚徒。
如今只剩下二十几个了,便也不再屋子里锁着了,他们带着手铐、脚链站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双目无神,哀戚悲涩。
囚犯在左边,盲人在右边,中央圈养着所剩不多的牲畜,泾渭分明。
人和畜生都知道自己的结局。
这几个月,从院子里拉出去的,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院门里头是生,是苟延残喘屈辱的生。
院门外头是死,是连死法都猜不到的死。
空气凝固、阴沉、压抑到窒息。
烈日灼烧,秋老虎好似要咆哮出最后的威风,牛马在圈中不安的走动,动作刻板又呆滞,蹄子落下的哒哒声,磨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直到院门被撞开,待宰的鸡扑棱着翅膀飞进院中,似一盆凉水倒进滚烫的热油中,点燃了每一个人心头的欲 火。
尤其,当那群囚犯看到看守在外的禁卫,竟然全部撤离,不知所踪后,理智彻底崩盘。
第一个男人,面上带着凸 起的横疤,先踩着镣铐,去墙角拽了一根枯干的木根,身体虽枯瘦如柴,三角眼里却射出疯狂的光,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后,狠狠骂道。
“操他娘的。”
“反正都是个死,早晚都是死,老子倒要看看,是不是王爷和她宠妾的命,就要比咱们这群人高贵些!”
语罢,提着棍子便出了院门。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院中其他尖锐锋利的东西,都被王府禁卫给销毁了,防止这群人在院中闹事。
他们便就地取材,有拿石头的,有抓了一把沙土的,有拎着破碗的,有卷起袖子的,陆陆续续,跟在刀疤脸的身后,出了这院子。
……
暗室内,光影斑驳的砸落在地上。
沈棠后脑勺渗血的位置,已被抹上了一层透明的绿色膏药,冰冰凉凉的,带着薄荷和樟脑的香气。
不仅缓解了伤口的疼痛,也让沈棠暂得几分清明。
她等凌烨将药膏放回矮桌上后,蓦地开口,“除了王府的人之外,剩下的那些都是什么人。”
凌烨面上温柔的笑意,缓缓凝固。
凤眸微闪,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之前同你解释过的,山洪冲垮了半个村子,只剩下了几十个村民,都是老弱妇孺之辈,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全靠贺喜年他们照应着。”
沈棠颔首点头,一抹日光刺穿窗扉,射在她的眼睛上,狭长的睫毛在眼睑上留下两条晦暗的影子,轻轻颤动。
“我想见见他们。”
沈棠的手,攥着身下的床单,用话语撕开了凌烨粉饰太平的遮羞布。
“我想问问他们,究竟有多大的悲痛,让他们午夜时分,仍在村落里痛哭哀嚎,缠 绵不休。”
沈棠这话一出,凌烨面上血色顿消。
不应该的。
窦大夫试验的地方,与竹屋相隔两条街,那些人死亡之前哀嚎惨叫的声音,就连他也都是走到院子外围才能听到。
至于那群被压在膳堂对面的囚犯和盲人,跟是被王府禁卫驯养的如同哑巴一般,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何况夜半惨叫?
棠儿应是幻听了吧。
他一边在心中安慰自己,一边扯动唇角,艰难地解释,“突发山洪,骤逢大难,那么多亲人离世,夜里哭闹是人之常情,若你觉得吵,我这就吩咐贺喜年,将这群村民驱逐——”
“不必了。”
沈棠打断他后面的话。
老天是公平的。
她的眼睛虽看不到了,但她的嗅觉和听觉都比常人敏锐。
夜半的哀嚎声,一次两次便也罢了。
日日如此,她岂会不知道其中的猫腻?
从前装傻,一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掺和进摄政王府的谋划中,二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能安然生产,她要少说少做,一心养胎。
可看如今的情形,再装下去,就是自欺欺人了。
沈棠的唇色,缓缓淡去。
面上温柔的弧度,也变得冷硬尖削。
两个月来,二人积攒的那点微末情谊,如今就像水中月镜中花一般,一碰就碎。
“你找几个人过来,我当面问问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劳烦王爷当传话筒,在中间做解释了。”
她的语气冷落又疏离,像一把冰刀,横在二人之间。
凌烨听她的语气,心中的不安更甚,像有什么要脱离掌控一样,他慌张的将手中的药膏放下,匆匆抓了一张绣着芙蓉花的浸湿的帕子,走到沈棠旁边,试图安抚她,“棠儿,你脸上还有一点血渍,我帮你擦——”
“别碰我!”
沈棠猛地甩开他的手,语气陡然拔高。
两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做出这样粗鲁的动作。
凌烨看着浑身冷漠,像束起尖刺一样的沈棠,面上的表情缓缓僵住,手握着沾水的帕子,上头未干的水渍因为他的力道,滴答滴答砸落在地上。
沈棠的抗拒,像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将他从这两个月来的温柔梦境中抽醒,要他面对现实。
他犹不愿放弃,强挤着笑,“棠儿,你想见便见,我这就让他们过来。”
棠儿眼睛看不见,只能听声音判断,贺喜年他们出身兵营,什么功夫技俩没学过,模仿几个乡野妇孺说话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能将棠儿糊弄过去,他便——
砰砰砰!
外头忽然传来砸门的声音。
凌烨猛地抬头朝院外望去,便看到两个骨瘦如柴的囚徒,手举木棍,将那刚装好不过几日的木门给砸断,木屑纷飞,露出后头那二十来道突兀的身影。
骂声,隔着院子砸进屋内。
沙哑又凄厉。
“苍天无眼啊!凭什么作恶多端的摄政王能在山里金屋藏娇,我等却要沦为试验的工具,惨死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