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仅余一抹,成群飞鸟的剪影从夜空直坠入群山的曲线。
黄昏亦被群山吞咽。
宽敞的套间没有开灯,随着最终那片缕斜晖辞别人世,也就陷入了邃然黑暗。
小城进入了夜的世界。
街道上的路灯和招牌逐一亮起,升腾的彩光映入套间落地窗里,勾出沙发上的人形曲线。
是蒋烨坐在沙发上,双目失焦地望着窗外。
茶几上,手机屏幕忽地亮起,是一条微信提示音。
蒋烨没看。
很快,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在乌黑的屋中,亮得刺眼。
蒋烨的手臂抬起一分,进而如同被鼓舞出莫大的勇气,狠狠心,一把抓过了茶几上的手机。
五条未读信息。他心里清清楚楚知道是谁发来的,但是他不敢看,也不想看。
可身体终是不受理智的控制。他的拇指在屏幕上方左右游弋几秒后,还是触碰下去,输入密码,点开微信。
——今天我们几点见面?
——我准备好了,你呢?
——你是不是还在忙?
——你要是有事,就先忙。
——蒋烨?你没出什么事吧?
优优在一条条地追问蒋烨,可蒋烨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此刻他不知该以怎样的情绪下楼,去和优优一道夜跑,甚至于看到优优这个名字,他都会呼吸急促,无法面对。
只要想到这个名字,他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临近傍晚时,那个他在酒店大堂门外窥见的画面。
李靖宇和优优一道,亲密地走出大堂。李靖宇的手臂,环着优优的腰。
藏在柱子后面的蒋烨,偷窥了这一幕,他觉得那是一只配不上优优的手臂,他甚至希望这只手臂的主人——李靖宇,马上消失。
蒋烨拼命压制这个念头,他觉得自己这样想很恶毒,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但他控制不住。而他更害怕的,是发现了内心的涡旋之中,那若隐若现,更幽秘而难以告人的欲念。
——揽着优优的人,不该是李靖宇。
而是他。
多年前,他曾因优优送来的一件校服而摆脱尴尬,在他心中,那不啻于是他黯淡少年岁月中的一次拯救。
多年后他没想到,自己还能与优优再次重逢。
他亦更不曾想到,优优竟然和杜建国死亡事件的关系方,李家父子,长东医院,都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蒋烨反复告诫自己:你很理智,你不要再和优优走得更近了,因为你不知道她和李家特别是李靖宇的父亲李良,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凝望着优优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蒋烨的理智又在用无比讥讽的声音嘲弄着自己:你很清楚你为什么不敢联系优优,因为只要看到她的名字,你就会想起李靖宇是她的男朋友,你就会想到李靖宇对她做过什么。
李靖宇可以抚摸她,可以吻她,还可以……
而他,都不可以。
这让他发狂。
蒋烨拿起手机,又放下。
可到头来,还是又拿起。
他无法不去默念优优的最后一条信息:蒋烨,你没出什么事吧?
不管怎样,优优都是关心自己的,对不对?
他拿着手机,无意识地反复点着对话框,直到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行径太优柔寡断,才回复下一行字:我没事,就是有点发烧,今天我不跑了。
优优的回复,比他设想的来得还要快。
——怎么回事?
接着,又是一条。
——我这有药,你住哪间?我送给你过去。
优优没有生气,反倒在关心他。
如果现在蒋烨手里有一面镜子,他会看到那个读着优优回复的自己,在无意识地微笑。
他几乎是用尽全部的理性,去压抑、去催折自己心中苏醒的反骨——没有职业操守,也不道德的反骨,然后回复了一行看似漠然的字。
——不用,我累了,先睡了。
点击“发送”,他攥紧了右手,他觉得自己做得对,可他同时又很沮丧。
优优礼貌的信息很快传回:
——哦,那你早点休息,我自己去跑了。
他猜不透优优话里的情绪,优优是不是生气了?
但是,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李靖宇应该担心的事情。
可他还是抓起手机,回复:
——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待到蒋烨点下了发送,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关心优优,而不是拒绝她。这微妙的几分钟之内,那还没踏上起跑线的隐秘心事,蒋烨不想就这样彻底断绝。
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对,这是别人的女朋友,这是他怀疑对象的关系人,但蒋烨偏偏感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愉悦,罪恶的愉悦。
***
清早,蒋烨如常醒来。
天花板蒙着一层阴翳的柔光,看来又是个无晴的天气。
呆了好一会儿,神智自远处重归躯壳,蒋烨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点开微信。
页面上,他与优优的对话还停留在昨晚他发出去的那一条“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上。
之后,优优没再回复他。
一阵焦躁蔓延,蒋烨把手机抛在床垫上,发出了一声弹动的闷响。之后,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又过了不知多久,楼下的车鸣、人声,渐渐热闹起来。
蒋烨腾地坐起,开始按部就班地穿衣、洗漱、出门。
在刚才那一小段时间里,蒋烨身体里那颗优等生的灵魂终于驱散了他的种种杂念,他对自己说,抓紧调查,抓紧把这里的事情赶快做个了结。
离开这里,回到上海。
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就像八年前他暗自发誓时那样,他要离开。
康富西路邻近城郊,197号是间茶社,外表看起来与寻常一层住家无疑。此时防盗门敞着,屋中有人。
蒋烨站在街对面,用自己矫正之后还不错的视力扫视着茶社内部。
灯泡昏黄,墙根向上蔓延着水渍和霉斑,一个盘头发的中年女人手执扫帚,在勤勉地收拾着地面。
蒋烨又看了看茶社的招牌,确认:丹丹茶社。
那个老文倒是没有匡人,丹丹茶社是他招供的地址,也就是他声称自己在杜建国死亡当晚,不曾在太平间值守,偷偷溜出来打牌的地方。
屋中见缝插针的摆着几张四方桌,和小城中众多以喝茶为名的棋牌室差相仿佛,蒋烨穿过街道,直奔那盘头发的中年女人。
那番倒霉的遭遇,虽然被老文描述得有鼻子有眼,但总要亲自来验证一下。
“您好,我想问您件事?”蒋烨站在屋门口,冲着盘发女人客气开口。
“做么子哎?”盘发女人一抬头,那充满警惕的神情倒是把蒋烨吓了一跳。
“那个,我就是想问一下,之前有位常来打牌的师傅,叫文财三的,不知您还……”
“哪个告诉你我家做打牌生意?哪个?哪个?”盘发女人挺直了腰杆,向着门口走了一步,硬生生地把蒋烨逼退了一步。
蒋烨看了看女人身后,那几张贴着绿绒布面的方桌,饶是他从小好学苦读从不曾步入牌局,也知道这东西叫:自动麻将机。
不过看女人如同猎犬一样紧绷着的身体,他还是决定闭嘴,不必揭穿。
“我就是听文师傅说,那天他在这打牌,被抓……”
“去去去!”女人抓着扫帚的手猛地一抬,蒋烨吓得向后弹出几步,好在对方没有动武的意思,只是挥着手臂把他彻底赶出了自家茶社的领地。
砰!防盗门关上,蒋烨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便吃了个闭门羹。
此路不通,蒋烨刚转身,想着还是回长东医院再找找线索。忽然,他瞥见茶社旁边的烟店柜台后面,小老板正向他招手。
眼神交流,确认那店主招呼的果真是自己,蒋烨尽管不明所以,还是走了过去。
“师傅,您……”
“小伙子,你找文财三?”烟摊店主慈眉善目,送出了蒋烨今早收到的第一份温暖。
蒋烨点点头,“您认识他?”
“嗨呀,熟客了,”店主把身后的电视声音调小,“他总来这里打牌,没烟抽了,就来我这里撒。”
店主敲了敲胳膊肘下面的玻璃柜台。
“那……”
“这你还不明白撒?前几天上面来抄赌,你听说过吧?”店主一看蒋烨眼神里频闪着大大的困惑,就知道这年轻人是个读书读到脑筋朽烂的,“人家老板生怕这几天再有人来暗访,万一最近又被抓到开张,那不就属于叫……什么来着?”
店主眼珠一阵转,在脑海里搜索着那个成语。
“明知故犯。”蒋烨补充。
“对撒!明知故犯”,店主轻拍柜台边缘,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撒,那天茶社光是罚款就交了……”
他手一捻,拇指小拇指合拢,伸出余下三个指头,“三万块哎。”
蒋烨知道,这钱对县城的小门脸来说,不算小数,于是赶紧点点头,对店主表示共情,“嗯,是够黑的。”
“可不是嘛!”店主一脸同情,“他家老板娘和派出所关系满灵通,平时赶上检查,从来都是提前关张,开了这好几年,还没赶上过这样的事。谁知道换了土地爷,那天派出所没动静,联防队倒是一辆面包车直接开过来,二话不说就把人全都拉走,店也封了,老板娘在门口还想那个一下……”
烟摊店主手又捻了捻,蒋烨恍然明白,这个“那个那个”就是“意思意思”。
“谁知道人家联防队根本不吃这一套,啧啧,那个带袖标的说这是什么群众依法举报,他们依法打击,莫得商量……”
“等一下,”蒋烨忽然打断了店主绘声绘色的讲述,“您说,他们是接到了群众举报?”
“好像是,我也是听一个带袖标的这样讲的。”
蒋烨脑袋里那疑惑密布的云层之中,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闪亮一瞬。
“谢谢师傅,我先走了。”
——他必须要去联防队一趟。
“哎,你等一下。”见蒋烨兴奋地转身就要离开,烟摊店主急忙喊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
“那个……”这次,换店主支支吾吾地“那个”起来,最终还是在金钱的面前厚起了脸皮,“那个,老文不是被抓了嘛,也有好几天没来撒,我看你和他蛮熟悉,要不……他佘得的烟钱,你给结一下撒?”
***
白沙烟,一包四块五。
蒋烨从钱包里抽出十块钱纸币,烟摊店主从电视机旁的鞋盒里,翻出一张五块递给蒋烨,嘴里碎碎地念叨着“诶呀,找不到五毛零钱诶”。
蒋烨识相,摆摆手,说,“不用找了。”
五块钱,买到了一个对倒霉的老文来说于事无补,但对蒋烨来说却相当重要的消息,简直不要太划算。
当天晚上联防队来突击抓人,居然是因为群众举报。
怎么好巧不巧,就在老文不应该出现在太平间坏事的那个晚上,有正义群众举报了这间素来安分、从未惹上过麻烦的丹丹茶社呢?
联防队在蒋烨的心里约等于人类尚未攻克那些怪病,他对这地方几乎一无所知,路上问了几个人,兜兜转转来到了联防队大院门口,蒋烨便听到传来了清脆的哗哗撞击声。
侧耳一品,也是麻将。
蒋烨实在没有和联防队员打交道的经验,他支棱着耳朵一间一间的听过去,只有值班室里没有推牌和快活的骂娘声。那,就从这里问起吧。
蒋烨敲了敲虚掩的门,里面传出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哪个?”
推门走进,面前一张办公桌,后面是个套着制服外套、没拉拉链的大眼睛姑娘,眼球上翻,一手端着化妆镜,一手捏着个蒋烨不认识的黑色玩意儿,正仔仔细细地打理着自己并不是很浓密的睫毛。
大眼睛见蒋烨不问,自己也不急,待给两只稀疏的眼睫毛都涂上了厚厚的油膏,伪装完毕,这才悠悠开口道,“你有什么事?”
“那个,同志你好。”蒋烨想不出更好的称呼,只好憋出了一个“同志”。
姑娘听得蒋烨这愚钝的一叫,笑了起来,“你干脆叫我阿姨好不好?说吧,来办什么?要是家庭纠纷,找居委会撒,我们可不管哎。”
蒋烨见大眼睛的态度颇为爽快,心里也轻松了些,坦诚起来,“我是长东医院的工作人员,听说前几天有人举报赌博,想打听下具体情况。”
大眼睛一听,睫毛扇动,“这得问问我们领导哎。”说着,她抓起电话拨下内线号码,对着那边转达了蒋烨来意,接着捂住听筒,又问蒋烨,“您贵姓?”
“我姓蒋。”
大眼睛又说了几句,边听边点头,很快挂了电话,“蒋医生,您等一下咯,我们队长说马上就过来接待您。”
蒋烨暗喜,没想到自己三两句话,竟就顺利地打通了联防队的关节。
“对了,”大眼睛起身,端起身边的一盆李子,快步走到蒋烨身边,“蒋医生,刚洗的水果,您尝尝撒。”
蒋烨受宠若惊,连忙客气拒绝,大眼睛却不答应,“您尝一下嘛,很甜哎。”
碍不过大眼睛如蜜的笑意,蒋烨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倒是真的很甜。
果肉还在口中未下肚,门外传来了男人的大嗓门。
“蒋烨!蒋烨在吗?”
蒋烨愣住了,这话音有点耳熟,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里依稀听过。
还有,这人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蒋烨还没理出头绪,那簇快活的声音已进了门。
大眼睛一见来人,立刻给双方引见,“队长,这是蒋医生。蒋医生,这是我们队长。”
不过,用不着大眼睛介绍,蒋烨也认得。
这肚皮如同米其林轮胎一般的队长,前几天刚刚申请加他微信,他没通过。
蒋烨自觉他们分明没什么同窗情谊可言,毕竟读高中时,他可是被这位老同学揍得不轻。
眼前的老同学还和那个王晓天一道,耽误他复习,威胁他作弊。
没错,他就是他的老同学,高贺。
谁曾想到,这个当年的差生小流氓,如今被塑上了金身,竟成了护佑一方的土地公。
回忆起旧事,蒋烨强忍着自己的脸色不要显得太难看。而高贺却像是完全忘记了曾经的拳脚一般,大喇喇地坐下,一手搭着沙发靠背,一手指着盆中李子热情招呼蒋烨,“水果尝了没?今天刚抄来的,妈的乡里老东西还要和我争,不让我们拖他三轮车。我他妈踹了他一脚,这不就老实了撒!”
听到高贺笑着说出“踹他一脚”,蒋烨刚咽下的李肉仿佛突然变成了烧红的炭块,与胃液发生剧烈反应,燃烧起来。
不想回忆的事情,高贺偏偏若无其事地逼他回忆,就像八年前他跪在昏暗的操场上,爬不起来,高贺依旧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向了他。
他肩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