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难得的喧哗随着张伟功夫妻的摔门离去,划下句点。
屋中只剩下两只茶杯,一张纸,一个人。
杜鹃站在房门前,甚至有些恍惚。
父亲还在时,家中也少有人造访,没想到父亲死了,倒被这样找上门来。
刚刚她本想拉住丽云阿姨,好好和她讲,再多争取几天时间的。
可丽云阿姨不但年龄长她一倍有余,脾气也是,力气也是。
七十万对谁来说都绝对算是笔巨款,让丽云阿姨有足够的恼火,打飞了杜鹃试图伸出来挽留的手。
张老师呢?
对学生们那样凶的张老师,也只是无奈地看了杜鹃一眼,一拍腿,无奈地跟着老婆乖乖走掉了。
老师和师母可以对学生这样凶神恶煞吗?杜鹃不晓得。但她晓得,债主可以,就像丽云阿姨说的——天经地义。
杜鹃回转,走来茶几前。两杯水还冒着热气,茶叶还没完全舒展开来,有几片轻轻漂着。
她不喝茶,这是杜建国买的茶叶,说是今年的新茶。
还有一大罐,爸爸刚开始喝呢。
眼眶忽地变沉,她几乎要留下眼泪来。
当当。
有人敲门。
杜鹃心头一紧。
张老师夫妻回来了?
当当。
又是两声。
似乎不是哎。
如果是丽云阿姨,她一定会在门口大声喊小杜,你开门!
敲门声很轻。
杨婉终于回来了。
杜鹃走到门边,仰头,将眼泪一股脑倒了回去。然后,她眨眨眼,笑了笑,伸手拉门,边拉边念叨。
“哎我嗦你跑哪里打电话撒?打好久哎……是你?”
不是杨婉。
是蒋烨。
蒋烨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神色,望着杜鹃,没说话。
杜鹃猜不透蒋烨此时上门的用意。
“你怎么……”
“我有点事情来找张老师,结果……”
“你都听见了?”
这下杜鹃明白了。
她知道蒋烨不是一个很会交际的人,刚才那一番争执,对蒋烨来说,大概是很难面对的。
所以,现下蒋烨才会这样语塞。
杜鹃生性本不愿意让他人难堪,她笑了笑,试着扬起轻松的语调调节着气氛,“是不是……没想到?”
“是。”蒋烨回答得很老实。但很快他又叹了口气,“也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杜鹃,自己在湖景公馆的遭遇,那时候他就已猜出了几分。
见蒋烨不动,杜鹃一边向屋里走,一边招呼蒋烨,“快进来坐吧。”
蒋烨跟进,顺着杜鹃的手势,坐在沙发上
他看着面前两杯同样水位的茶杯。
看来,张老师夫妻两个都没有动过那杯水。
杜鹃知道蒋烨在想什么,她实在不想继续这恼人的话题,掏出手机,划亮屏幕,“这个杨婉到底跑哪里去了?”
发送出一条信息,她抬头问蒋烨,“你看到她莫的?”
蒋烨点头,“她刚才在楼道打电话,等张老师他们出来的时候,好像就从另一侧下楼了。”
“嫐,”杜鹃苦笑一声,坐下,“她还真是蛮心急哎。”
蒋烨没说话,杜鹃发现他的视线转移到了茶杯旁边的那张纸上。
那是杜建国的欠条。
这让杜鹃顿时慌张起来。
“其实……我爸也不是故意的,你莫觉得他人坏撒。”
“不会的。”蒋烨的视线没有因为杜鹃的辩解而从那张纸上移开。
“他也是觉得,我做现在这行蛮累,现在竞争也蛮大……他不想自己每天什么都不做,是我的拖累。真的,赔钱也不是他有意的……”
蒋烨明白,比起哀求丽云阿姨,杜鹃更希望自己不要误会杜建国的人格。
毕竟自己曾经说过,杜老师人很好。
“嗯,我明白,我知道杜老师为了改善家里面,一直也在想办法的。”蒋烨终于抬头看杜鹃,“那钱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杨婉能帮上忙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她朋友倒是蛮多的。”
接着她自嘲地撇嘴,“但都不太靠谱。”
“嗯,我知道的。”
上次那场最终演变成斗殴的同学聚会上,他听到了王琳琳和小姐妹们的叫骂,说杨婉到处傍男人,结果买个包都是假的,臭婊子,活该!
倘若以前,他对这些女人们的纷争自然是毫无兴趣。可这回听着王琳琳尖刻的语气,他反倒觉得杨婉很可怜,也很辛苦。
杜鹃探身,把两只茶杯端起,走向厨房,“我也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啊……把房子、车抵押了吧。”
她是背对着蒋烨说的。
蒋烨看着杜鹃冲洗茶杯的背影。
“不用。杨婉说得没错,按欠条上写的,还没到还钱的期限,他们现在就来要钱,闹到法院去,我想也没道理的。”
“嗯。”自来水的流淌中,杜鹃轻轻回答。
“你别怕,不行就让他们去告,去报警。”
没人说话。
水龙头关上了。
杜鹃用布擦拭着白瓷茶杯。
她安静地擦着。
擦干一只,又一只,而后将两只茶杯收入碗橱。
这才开口。
“不。”
“嗯?”
“不行。”
“为什么?”
蒋烨不懂,他看着杜鹃收拾厨房的背影。
杜鹃始终没回头正视他。
“蒋烨,你离开这里太久咯。”
“什么意思?”
“这个事……这里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的声音绕过她的身体,抵达蒋烨的耳朵时,更闷了。
“这的关键不在于派出所怎么说,法庭怎么判。如果……如果张老师儿子的婚事真耽搁了,我相信不出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
“所有人?”
“所有人,”杜鹃笃定地说道,蒋烨甚至从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就是说,全城所有人。”
“你猜,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张老师的儿子没买成房子,没结成婚,他们会怎么讲?”
“会怎么讲?”
蒋烨喃喃地重复。
大概是真的离开太久,蒋烨发现,他真的不懂,不知道答案。
“所有人都会讲,是我爸爸害的,是我爸爸害他们张家断子绝孙,他们会讲说我爸爸自己倒霉死掉了不说,死了死了还要祸害别人。”
“从此以后,所有人一提杜建国的名字,没有人还会讲什么他是好老师,好人……”
“像你那样。”
“如果没有这件事,我爸爸这个人,很快就被人忘记了。”
“如果这件事闹大了,所有人都会记得他。”
隔着一段忧愁的距离,杜鹃一口气说了许多。
蒋烨明白了,这不是他能想象的,可他不得不承认,杜鹃说得似乎是对的。
他为自己提供了完全无效,甚至幼稚的建议,为自己的不通人情世故而羞愧,赧然开口,“别这么说。”
“这没什么。”
杜鹃取出了一只新茶杯,又拿出了杜建国的茶叶筒。
茶叶桶轻轻磕着瓷杯边。
“大家在这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太无聊了。”
“人要是无聊嘛,总要记点东西,茶余饭后啊,议论议论的。”
“好事有什么好议论呢,是不是?你说。”
她每说一句,就有几片干燥的茶叶被抖落,坠入杯中。
“杜鹃,其实你不一定要着急马上还他钱。”
杜鹃笑了,她觉得蒋烨可真傻,“蒋烨,你怎么还不明……”
“这事没那么简单。”
蒋烨打断她。
“还有什么不简单的? 喏,欠条就在那里,你也看到了。我核对过,是我爸的字。你总不会说,是张老师假冒我爸的笔迹,伪造这张字据吧?”
“我不是说这个。”
“嗯?”
“我是说……”
杜鹃观察到,蒋烨脸上又浮现出了刚才开门时,那难以名状的神情。
她禁不住走到蒋烨身边,似乎不想错过他接下来的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
“那个,刚才张老师他们两个从你这里出来,我怕他们两个看到我,就跑到顶楼去了。那时候,他们还在吵架。”
杜鹃猜出了蒋烨的意思,她把杯子放在蒋烨面前,边示意他喝水,边开口问,“你听到什么了?”
“嗯。”蒋烨没有喝水,他在试着在脑海中重现十几分钟前的那场窃听。
“张老师要他爱人也别太过分,说他们家也是要脸面的。”
“张老师爱人说,钱都要没了,还要脸做什么。”
“她还说她总算明白了,张老师早就知道这钱根本还不上了。”
杜鹃点头,“张老师来找过我的,就是十几天前的事情。”
蒋烨摆手。
“她说,我就说撒那天晚上,你回来的时候脸色铁青的,还跑去厨房偷酒喝!我说了多少次了,你这个脂肪肝喝不了酒!你还喝!你心里没事你喝哪门酒撒?!”
他全心地回忆着张妻的原话,连口吻都染上了张妻的愤愤,这奇诡的模仿仿佛扭曲了屋中的气氛。
而杜鹃忽然意识到,张老师来找她那次,分明是个早上。
那么蒋烨所说的是……
“等一下,你说晚上?哪天晚上?”
“我想,”蒋烨停顿,考虑一个不刺激杜鹃的措辞,“就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
不必问,杜鹃也晓得是哪天晚上。
“你确定?”
“我确定。”
“不可能,”杜鹃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替张伟功否认什么,她看向蒋烨,“也许张老师那天有别的事,才会那么反常……”
蒋烨察觉到了杜鹃的惊恐。
他明白,因为他藏在楼道上层,在张老师二人的头顶,听到这只言片语时,他同样惊恐。
他靠在湿凉的墙边,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出气,他怕被人发现了动静。
所以他现在必须对杜鹃和盘托出,杜鹃必须要知道,也该知道。
“不是,不是别的事。”
他沉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他爱人说,现在想,肯定是你当天晚上就和杜建国……”
“和我爸什么?”
杜鹃尖声打断蒋烨。
“我不知道了。”蒋烨有些抱歉地补充,“后来张老师说,小点声行不行?你生怕别人听不到?我出了事进了班房,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就是蒋烨听到的全部内容。他就像是一部留声机,一曲完毕,戛然而止。
而屋中再也没有人答话。
天色更阴恻,没有人去开灯。
屋中被无形的水泥灌满了。
蒋烨无法直视杜鹃那张惶惑并愕然的狰狞面孔,他向来不是敢于面对风暴的勇者,只好垂眼去看面前的茶杯。
方才杜鹃忘记倒水。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忘记倒水。
茶杯里只躺着几条干涸的茶叶,像是已经流干了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