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背部是坚硬的黑色甲壳,油亮亮地泛着金属光泽。腹部却是灰粉色的肉,挤压在一起,像是人脸一般样,“脸颊”处分布着两排粘糊糊蠕动的触角,“嘴巴”部位还有一个浅红色的吸盘,让我感到一阵恶心。
但此刻,恐惧很快盖过了恶心。
我们没有再动了,因为前车之鉴,六号车再怎么动,都没有意义了。
小窗口中,七号车的队长,大叫着问我们怎么样了?但没有人有心思去回答。
说到底,我们并不是专业的素质过硬的军人,只不过是几天前还在上课的学生。也就在熟悉的大人面前才敢吵闹一把。面对未知的敌人,说到团队配合、互通有无,根本做不到。就像我一直在怀疑的,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但即便不断自欺欺人,如今的事实也证明了,我们不仅没有准备好,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准备。以至于刚驶出穹窿没多久,就要全军覆没了。
作为主要的外界光源,玻璃观察窗的视野,很快被虫群完全遮蔽,车厢内陷入了一片黑暗,更加重了我们的恐惧。
下一刻,三维画面也消失了,像素元粒子没有回到像素巢,还闪烁着或黑或白的微光,像是雪花点,但没有彩色的图像了,包括七号车在内的所有窗口都消失不见,仅仅写着“信号中断”四个字。
雪花般的像素点,并没有多少照明功能。感应到车厢内的黑暗后,蓝色的应急灯自动打开,照亮了人们惊慌失措的模样。
但到了这种时候,我反而放松了,听天由命吧,又能如何呢?
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连一向镇定自若的周游、天不怕地不怕的夏诺,都是如此,仿佛出了一声就会惊动虫潮。
我看向莫筱筱,终于她的视线不再放我身上了,而是盯着车顶和通风口,等待着什么时候虫子进来。
有人牵住了我的手,那是坐在我旁边的姑娘。我发现对面,夏诺也和坐她一旁的人牵着。我们靠在厢壁上,一个牵着一个,围成了一个牵手同心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互相支撑着熬过这最后的时光。
这最后的时光,仿佛变得无比漫长。我能明显察觉到,旁边人的手在逐渐捏紧,仿佛只有这样使劲儿,才算铆足劲儿要活下去一般。
六号车在虫潮中不断起伏着,我却闭上了眼睛,听着虫子爬过车厢四周带来的“窸窣”声,陷入了某种宁静。
在车厢内的蓝色灯光中,我仿佛陷入了意识海洋的深处,置身于海底两万里之下,游过充斥着草鱼与苔藓的鲸落,看着鹦鹉螺号从蓝鲸那巨大的骸骨中游出。
小时候,我在图书馆里看着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就曾想着,如果自己有一艘鹦鹉螺号,能一个人徜徉在静谧的海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或许比独自慢跑时的宁思,要更加愉悦吧?
但后来又想,鹦鹉螺号那坚硬的外壳,不就和新汉的穹窿一样,束缚住了自己的肉身与灵魂吗?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我自己否定了。对于书中那个时代的人类而言,前往深海是未知的深蓝,前往海底更是象征自由的伟大探索。所以,鹦鹉螺号的外壳,并非束缚尼莫船长行动的穹窿,而是保护他能自由探索的铠甲,那是自由的、是充满希望的。
虽然鹦鹉螺号在漫长的航行中,会被浮冰与冰山夹住,会被留卡斯群岛的巨大章鱼扯断,但它终究是驶在了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上。尼莫虽然将灵魂装入了鹦鹉螺号,却成为了自己灵魂的船长、自己命运的主宰。
我们这次的远征,又是何等的相似——也是在未知的世界飘零,也是在新世代选择的道路上泥泞。这辆装甲运输车,也就如鹦鹉螺号一般,虽然在未知的浪潮中,尽显渺小与脆弱,却终究是给年少的我们,多出了一点新路与希望。
这样想着,突然间,明亮的光芒透过眼帘,涌入我的视网膜,形成了点点光斑。
我睁开眼,是观察窗上透出的光!
密密麻麻的虫潮,此刻竟然出现了间隙。
之后,在我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原本零落狭小的间隙,竟然变得越来越大,最终连成了一片。
我喃喃道:“虫潮……过去了?”
周游和莫筱筱瘫在了驾驶座上。
所有人也都瘫软下来,只是牵着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但,就这样结束了?”我有些疑惑。
原本陷入雪花状的像素元粒子,再次恢复了缤纷的色彩。
我看到一号、二号、三号、五号车的视频窗口,瞬间弹出在了三维图像中,只有四号车依然“没有信号”。一号车的屏幕里,方常骂咧咧地在说着什么,但大家都没有听进去。二号车的屏幕里,余岁寒并没有出现在画面上,似乎在包扎伤口。
夏诺后知后觉道:“一号车不是被虫子吞进去了吗,竟然没事?不对……我们竟然都没事?”
周游打开了车子的后视视野,那是装甲车尾部的固定摄像头。原本一直没有打开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必要,远征军车队采用一字型编队,头尾相连,六号车的后方不会插入敌人,能看到的只有七号车的车头。但此时不同,无人机辅助视野已经消失,从观察窗只能看到前面五号车的车屁股,找不到一只虫子,只能从虫潮离开的方向去观察情况。
车尾的画面传回车厢,虫潮终于现出了踪迹!
“潮水”确实在离开,它们就像一股真实的海啸,过境之后并不会逗留,只会继续流淌。虫潮也是,车队只是正好经过了它们的航道,虫潮将十三辆装甲车一辆辆覆盖后,也毫不停留,继续沿着既定航道流去,一个个装甲车又再次重见天日。
只见车尾画面中,黑潮慢慢露出了七号车的车头。依然是露出头的瞬间,七号车的视讯小窗也恢复了信号,小窗里的七号车队长一脸惊慌失措,懵逼了片刻,才和车里的其他人一道,劫后余生般的欢呼起来。
六号车内,看着七号车的欢呼声,我们才后知后觉般地欢呼雀跃起来!
周游没有加入我们,而是独自思索着:“我明白了,是法拉第笼!那些虫子的外壳一定是金属的,当它们爬满装甲车表面,覆盖住了车表的信号收发器,就如同给车子套上了一个严丝合缝的金属牢笼,直接把所有信号都屏蔽了!”
和水表张力一样,法拉第笼属于中年级组就会学的基础物理原理,我们也很快就理解了周游话语里的意思。
莫筱筱关注点却不一样:“金属虫子?这可能吗,那它的内脏还能也是金属的?”
我答道:“虽然看起来像虫子,但它们其实是星种,身体结构再怎么奇怪都不值得惊讶。”我想到了周游说的“星种并非生命”,但不想扩展开来,那只会让莫筱筱徒增焦虑。
夏诺却有其它看法:“虫子爬过车窗的时候,我见其腹部好像也是一团肉,内脏应该并非金属……如果有内脏的话。”最后一句,夏诺是小声说的,我离着近倒是听见了,她或许也想起了周游的话,星种不一定有地球生物的生理结构。
周游也若有所思:“虫子的甲壳,一般都是用来做保护的。新汉的那些虫子,都是当年从飞船基因库投放的,属于地球生物,甲壳多是由几丁质组成。几丁质又叫壳多糖,属于糖类。但红土之星不同于地球,这里的星种肉眼可见的太过凶猛,所以才需要这种硬质的金属层,对壳下的柔软身体进行保护。”
夏诺轻咬嘴唇,又道:“余总指说过,星种的层级,可以简单地依据其体型大小来划分。这种黑色虫子体积明显算小的,而且还是抱团移动,个体保护度应该是属于红土之星最低档的。也就是说,金属级别的保护壳,是这个星球最底线的自我保护方式吗?”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的逻辑其实有些问题,但大体是不差的。
如果她的说法成立,那最让我们心安的装甲运输车,其实就是红土之星上最低级的防护了。
换言之,如果真拿我们这次的征途,去类比海底两万里的故事。
那我们开的可能不是鹦鹉螺号,而是海洋食物链中最低端的浮游。
我的身体在颤抖着,这是一个何等凶猛的星球、何等恐怖的世界!如果尼莫船长驾驶的是一艘浮游质地的潜艇,他还敢狂妄地游荡在危机四伏的深海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