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闭上眼睛,没想到,龙卷的弯曲力,将两辆哨车向上托举了一下,而夏诺一使劲儿,也把我向下拉动了一些。两者相加,哨车只是擦着我的头盔顶,擦出了一些火花星,就被彻底卷入了电磁龙卷中。
我则被夏诺拉进哨车,她才砸向锁定钮,关闭了舱门。
“呼呼呼~”我们都大喘着粗气。
刚才实在太凶险了,稍有不慎就会送命。
机动哨车是单人座,现在却挤了两个人,几乎把座舱占满了。我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只有外骨骼稍微突出些的地方,留下了一点点空隙。但在这种环境下,我们两个都没有心思在意那些。
窗外轰鸣四野,我却陷入了某种宁静。只是看着夏诺,看着她不再柔顺的头发,看着她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看着她还苍白的脸颊。但至少,她还在我眼前,而不是成为一个消失的黄标。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又完整了。
“好美……”
她突然说道,打破了自我的宁静。
我隔着玻璃窗,看向天空,竟然看到了一片绚烂的“烟火”。
飞沙走石中,天上的大鸟,化为了一团火,照亮了一切昏暗。
它舒展着燎原的翅羽,上面流淌着璀璨的焰火,火苗卷入天地,带着明亮的磁暴闪光。那层闪光包裹着整个火鸟,就像是给熊熊的烈焰,描绘了一缕白金色的光边,璨若星辰,辉煌而高傲。
【凤凰】
我的脑海中,一瞬间冒出了这个词语。
那是地球的图腾,绝美而威灵,就像我在书中读过的那样:
【世有神仙鸟,厥名为凤凰】
【千年或不见,人自心中藏】
【举翥几千里,出没不寻常】
【朱光洒风雨,纹彩动云霓】
“凤凰”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但那浓烈的火焰也意味着陨落。
它失败了,被云幕阻挡住了,被天地雷霆化为了火焰。
就在我的眼前,火焰又化为了虚无。
已经消逝的红鸟,终究不是凤凰。
它没有涅槃重生。那孤注一掷的起飞,失败了。
云幕中的雷霆散去,电磁龙卷也逐渐消失。突然,天地间又下起了一场红雨,雨水扑灭了火焰,一切都静悄悄的,把之前壮烈一幕的痕迹尽数洗去。
我和夏诺却还挤在哨车之中。
我们的身体贴在一起,对于之前看到的一切,茫然愣神。
夏诺突然看向我,眼神中似乎有着些许期待,问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想什么?呃,我在想……之前你要弄请愿书的时候,是不是像那只火鸟一样,为了冲破某种束缚?”
夏诺愣了一下:“你这思维太发散了,人怎么会是那个鸟样?我是为了新汉,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的选择。那只大鸟可没有思考的能力,它只是……出于本能吧。”
“本能?也是,生命的需求就是本能。那它为什么本能地想离开这个星球呢?”
等待我的不是夏诺的回答,而是她直接打开了舱门,一脚把我踹了出去,我借着外骨骼悬空飞了一下,才没直接摔到地上。
就听她生气地道:“木头脑袋,天天都在想什么?!”
木头……我想起了莫筱筱,她也喜欢喊我程木头。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每年都会用木墩和树皮画画,还会做木工,所以被这样喊。
原来,不是吗……
·
危机结束后,磁暴也消失了。
夏诺又发射了几架蜂巢中继无人机,才让幸存哨车的信号重新出现在了缩略图中。
余岁寒也与我们恢复了联线,在确定危险消失后,车队重新驶回原路,来到了这片狼藉的焦黑战场。
这场战斗的参与者并非远征军。我们只是被迫旁观,却遭到了池鱼之灾,直接损毁了两辆装甲运输车。
最关键的,损毁的还是两辆不可替代的功能车——
十一号资源补给车,能源主舱被引燃,带着所有后备物资,化为了爆炸后的灰烬。十三号医疗车,被火焰肉块击中,里面的医疗兵、重伤员,关键还有很多医疗器械,也全部消失在了坡底的废墟里。
至此,远征军队伍的车辆规模,缩减到了七辆。
当然也有意外收获,那些掉落各处的肉块,里面都蕴含着大量的红核。红色闪电造成的火焰,又将这些肉块烧得酥脆,士兵们可以轻松地切割并取出里面的红核。这一次获得的红核量,足够新汉再用三百年!
当然,前提是能够带的回去。
这一点,大部分人都已经想到了。
所以,即便是有着如此大的收获,却已经没有人再欢呼了。
这一次,我们甚至都没有为死去的人再挖个简易坟墓的想法。
我们也不清楚,还有没有这个必要。
或者说,我们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安全的回去了。
既然都是要死的,死人何必再去送死人,天堂地狱总会很快相见的。
也不用把胸牌送回新汉了,我们的名字,或许在出征后没多久,就被提前镌刻在先贤碑上了。
·
云幕重新恢复了正常,不再那么厚重,也没了密布的雷霆闪电。就是那么轻飘飘地悬浮在大陆的上空,仿佛人畜无害的模样。
我看着重新恢复正常的云幕,又想起了新汉的穹窿。
如果说新汉的穹窿,把定居点内所有人,都包裹在了壳里。
那云幕是不是一面更大的穹窿,把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圈养在了壳中?
我之前问了夏诺,问她当时弄那个请愿,是不是想冲破穹窿的束缚。我以为她多少也会有这方面的考虑。没想到,她竟然是真的完全出于外出收集资源的目的,才去进行的串联请愿。
或许真的只有我,是出于想离开那片穹窿,不想被困在暴雨将至的壳里,所以才随波逐流地被冲了出来。讽刺的是,我被直接冲到了暴雨里,在风雨中抬头一看,却发现头顶上还有一个更大的壳子,将整个星球包裹在了里面。
因为软骨组织旧伤复发,我再次回到了医疗车上。
我有种感觉,医疗车上的伤员们,似乎是整个远征军中心态最平和的一批人。或是因为冰冷、或是因为颠簸,即便时不时有重伤者死去,活着的伤员却还能保持微笑。也是,他们大多缺胳膊少腿的,活着还是死去,对他们来说已经分不清哪个更坏了。这种状态下,又无法回归战场,那还担心什么呢?就像广场抽签中作为监票的我一样,反正已经确定要参加远征军了,反而慢慢放平了心态,比台下的人要平和许多。
只是十三号车的爆炸,对剩下的医疗兵影响不小。
她们的心理压力骤增,加上新产生的伤员无法平均分配给两辆医疗车,只能全部塞到十二号车上,每个医疗兵都忙得不可开交。连一直嬉嬉闹闹的莫筱筱,此时也累得够呛,晚上直接呼呼大睡,甚至打起了呼,也没精力来找我了。
我想着那火鸟最后的绝唱,却有些睡不着。
高媛也没有睡,她见我还睁着眼,便走了过来。
“呼吸还顺畅吗,肺部积水不知道怎么样了?”
“没事啊,之前还有些咳嗽,但这次或许是被火海烧的,直接把积水蒸干了,反而没问题了。”我开了个玩笑。
高媛却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那就好。”
这么凝重的样子,倒是让我有些不明所以了。
见高媛问完话就要离开,我叫住了她:“高老师!”
“怎么了?”
“您说,那只星种为什么想要离开这个星球啊?”
白天的时候,余岁寒已经让夏诺通过全体广播,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所有人,所以高媛也清楚:
“你为什么疑惑这个?”
“我就是很奇怪,这里不是它的故乡吗,它就是从这个星球出生的啊?为什么……想要离开?”
“筱筱说得对,你啊,总是爱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说,你想这些东西,对于远征有什么用处?能解决我们当前面临的问题吗?”高媛看着我有些躲闪的目光,摇摇头,还是决定和我聊聊,于是反问了我一句:
“不过要我说,这个问题也好回答。就说你,你不也是在新汉出生的吗……”
“我?”
高媛继续道:“……又为何总是想着要去地球呢?”
我惊讶道:“高老师,你怎么知道我想回地球的?”
“其实你忘记了,你小的时候,不是喜欢到图书馆看书吗,我也常去的,你经常和周游说着要去地球。图书馆里本来就没几个人,安静得很。就你俩的声音最大,想不知道都难。”
我恍然大悟,又听高媛继续说着:
“书上说,地球上有一种叫做海龟的生物,它诞生于沙滩,却生活于大海,也在海上交配繁衍,但即便经过漫长的三十年海上漂泊,雌龟还是会回到沙滩上,在它出生的同一位置,用后脚蹼挖出一个沙坑,放下它的蛋。”
“回归出生的地方……”我努力理解了高媛的意思,依然不解道:“但星种就是出生在这个星球的啊?”
“你错了,星种不会繁衍,自然无从出生。”高媛的话,瞬间点醒了我。
“但世间万物,不可能无中生有,所以问题在于,他们究竟从何而来?”
听到我的话,高媛反而愣了一下,摇摇头:“他们从何而来,不是你需要想的事情……不过没错,星种诞生的地方,可能并非这个星球,所以想要回到自己的‘沙坑’。”
“但我确实是出生在这个星球啊,为什么地球却是我的‘沙坑’?”
“因为新汉模拟的是地球的生态,并非红土之星的样子。”高媛仿佛看透了我一般,只是语气依然温柔,“如果一个人,出生在地球的微缩副本中,却认为副本即将毁灭,那他是想拯救副本,还是想逃回地球?”
她没有指名道姓,却直刺人心。
我默然,无法回答,只能看着高媛静静离开。
躺在床上,我又想起了那个在高空中耀眼的身影。
如果我的沙坑,是璀璨星空中的那一点蔚蓝,那星种的沙坑,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