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分数出来的那天晚上，莫琉璃抱膝坐在卧室的窗台上，看了一整夜的星空。
浩瀚的星空里有无数的星子在闪耀，那么有没有一颗此时此刻在看着自己，守护着自己呢？莫琉璃默默想着，然后默默悼念着记忆里母亲模糊的形象，同时思考着到底哪一颗是她早死的母亲。她的母亲萧晚嫣，在莫琉璃五岁时因病离世，除此之外，这个女人的一切都是秘密，有关于她的任何话题，在这个家里都是禁忌。
莫琉璃默默流了会儿眼泪，暗自念叨：“我逃不掉，怎么办呢？妈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还是太软弱了。”
莫琉璃低下头摸了摸怀里的书，那是她买的秦洛的第一本书，至今还给着她温暖和力量。
记忆拉回到高考分数公布的那几天，莫琉璃原本是鼓着勇气去跟父亲莫慎辉商量的。
“爸，我想报云城大学。”莫琉璃说着把那本翻到云城大学的报考指南递过去。
“你说什么？”前一刻还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郁郁寡欢的莫慎辉此刻仿佛回了神，皱着眉头盯着莫琉璃。每当对上莫慎辉这样的眼神时，莫琉璃都会感到一阵心悸，这双眼睛里永远充满着浓浓的戒备和怀疑，仿佛下一秒就会喷出怒火，灼伤眼前的人。
“我，我想报云城大学。”莫琉璃心咯噔了一下，微低下头，递向莫慎辉的手却强忍着没收回。
莫慎辉没有接过来，只是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到电视机说：“我已经看过了，你就报咱们市里的墨山师范大学，离家里才两个小时车程。以后回来当个老师，我都给你规划好了。”
“我不想当老师，我想当编辑！”莫琉璃忍不住反抗，声音也不由得大起来，却依然不敢看莫慎辉。
“当编辑？哼，编辑有什么好的，你别总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在咱们县里学校当个老师，工作轻松，也体面，再说还有寒暑假。你的分数跟往年比，上墨山师范大学绝对够了。”莫慎辉站起身，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我说了我不想当老师！”莫琉璃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莫慎辉转过头拉着脸，威胁道：“我最近没发脾气给你胆了是吧，莫琉璃老子告诉你，不要一再挑战我的底线，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以莫慎辉一贯的脾性而言，此时是真的已经够容忍了，要不是在拼命控制，他根本就不会给莫琉璃机会跟他争论这么久。
莫琉璃也不知突然之间哪里来的勇气，冷冷道：“我没跟你商量，云大我去定了。”
莫慎辉的怒火瞬间攀至顶峰，死死盯着莫琉璃上前一步说道：“你以为老子不敢打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要逼老子跟你动手？”
莫琉璃呼吸一窒，瞬间白了脸，然后抬头看向莫慎辉通红的双眼，下一刻却突然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十多年了，每天都在憎恶莫慎辉的控制，每天都在害怕他黑着的脸，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他说的巴掌什么时候挥过来，她战战兢兢这么久，现在想想不如主动让这一刀早点落下来。于是她静静看着莫慎辉，默默等着。
莫慎辉那一巴掌却没能打过去，莫琉璃的眼神太让他熟悉了，不只那个眼神，还有那长脸上的表情，跟当年的萧晚嫣一样决绝、一样充满憎恨，夜夜出现在莫慎辉梦中，让他痛不欲生、夜不能寐。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都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啊，都是他用尽力气去深爱的人啊，为什么一点也不明白他的苦心呢？为什么一个个都要迫不及待地离他而去呢？
莫琉璃看见莫慎辉慢慢放下手，明明狂跳的心放缓了节奏，她却忍不住故意去激怒他。
“你不是要打我吗？你打啊，你以为打我我就不会走了吗？我告诉你，你这种人，只会把身边的人都逼走，没有人会愿意留在你身边，妈妈她——”
“啪”的一声响起，莫琉璃的声音戛然而止，猝不及防的被甩过来的一巴掌打断，白嫩的脸上立刻就印上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她自己也愣住了。
响亮的耳光声回荡在房间里，莫名有一种嘲讽意味。他真的动手了，忍了十多年，他再一次向至亲至爱动手了。过往的牺牲就像一场笑话，反思再多，忏悔再多，他依旧没能吸取教训，他依旧是曾经的那个他。
这世上有些人，总是在遇上困境的时候偏爱往绝境走，因为他没有好起来的信心，也没有自愈的能力，他只能寄希望于置之死地，然后新生。莫琉璃曾经很害怕莫慎辉，跟他的相处，就像活在地雷身边，你不知道哪天说了句什么话，做了件什么事，地雷就会被引爆，方圆之内寸草不生。但这一刻，她却是故意的，她怀着浴火重生的勇气狠狠踩向莫慎辉的底线，她必须背水一战，她只能背水一战。
莫琉璃眨了眨眼，什么都没说，慢慢蹲**捡起报考指南，回了自己房间。
“你别指望我会给你一分钱。”莫慎辉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莫琉璃攥紧了拳头，甩下一句“随便你”，然后回了房间。
一室寂静，跟自己心境一样荒凉。
即便是在此刻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只要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莫琉璃就能感觉到自己内心一片荒芜，哪怕是长根野草呢，你还能期待着看它能长成什么样，可在她的心里，寸草不生。她突然觉得窒息，觉得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在向她挤压过来让她喘不过气，她望着那片繁星满天的夜空，拉开窗户，她突然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仿佛只要迈出那一步，就能展翅高飞，飞向遥远的地方。只要足够遥远，就能自由。
晨光熹微的时候，莫琉璃醒了过来，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是隐约记得窗外蝉鸣的声音仿佛没有停过，有股不死不休的劲头。她突然忍不住笑了一声，已经走到绝路了，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就算是死我也要去云城。”
接下来几天，莫琉璃再没有主动跟莫慎辉说过一句话，仿佛生活中没有这个人一样。
莫慎辉敲响房门的时候，莫琉璃正在看云城的地图，她还是想去云城，她必须去找一个人。听到门被敲响的声音，莫琉璃忍不住浑身一抖，心跳开始加速。她匆忙将地图塞进枕头下，还没从床上下来，莫慎辉已经推开了房门。
“我给你买了个新手机，你看看。”莫慎辉说着将一支白色的手机递过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看好多小姑娘都用这款，想着你应该也喜欢这样的，拿着吧。”
莫琉璃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不该伸手。自己明明已经说了一定会报云城大学，他也说过不会给自己一分钱，那现在他到底是默认，还是根本就没把自己的话当真？
“我——”莫琉璃踌躇着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抬眼看向莫慎辉，却发现他此时的眼神很温和，温和的像是换了个人。
“爸爸，我真的想读中文系，我真的想当编辑。”
莫慎辉将手机塞进莫琉璃手里，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想读中文系就读中文系吧，爸爸也不是真的老古板。只是说当老师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你读中文系也可以，反正以后要是想当老师的话也能考个教资证，再当个语文老师，好吗？”
“那云城——”莫琉璃急着争辩。
莫慎辉一挥手打断：“行了，不用说了，咱们都各让一步，我同意你读中文系，你就不要再想着往那么远的地方跑了。咱们墨山师范大学的中文系也不逊色。”
“可是——”莫琉璃一抬头看见莫慎辉的眼神开始变冷，瞬间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莫琉璃知道她不能再反驳了，莫慎辉已经让步了，她不能再得寸进尺了。
莫慎辉看着莫琉璃隐忍的神色，冷笑了一声：“哼，你别以为老子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跟你说了别听外面那些人造谣，我是你老子，还能害了你不成。你听话懂事一点，老老实实的按我说的做。”
莫琉璃低下头遮掩住自己的眼神，扯了扯嘴角。
“我知道了，爸爸。”
莫慎辉看她同意了，也深呼出一口气，缓和了神色笑了，说：“行了，自己玩玩手机，熟悉一下。”
临出门时，莫慎辉回头看了一眼摆弄手机的莫琉璃，摇了摇头，脸上一副孩子不懂事的表情，莫琉璃并没有注意到。
她回想起小区里总有些人在暗处对她指指点点，说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造孽哦，听说那孩子当年才十四五岁吧，就这么给赶出去了。”
“就是说，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怎么也这么没良心，小时候都是她哥哥手把手带着的。”
“哎，她那会太小了都不记得了吧？”
“嘁，都八九岁了还能不记事，谁信啊！”
“不是说病了一场，烧坏脑子了么？”
“真烧坏脑子了学习还能那么好，听我家孙子说在学校都是年级前几名。”
“唉，要我说还是大人造的孽，年纪轻轻的不好好过日子，愣是把好好一个家拆散了。”
“我早就说那是个不安分的，跟人结婚的时候肚子就是大的。”
“真的啊？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嘘嘘嘘，别说了别说了，人来了。”
这样的对话，莫琉璃从小听到大，可是再难以听懂，听得多了也总会寻到些蛛丝马迹。关于家里为什么没有过世母亲的照片，为什么不许提起她，为什么连母亲那边的亲戚都没有一点来往，为什么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答案。
莫琉璃拼凑了许多这样的对话，才发现，大概她还有一个所谓的哥哥被带去了云城。所以，她一定要去云城，去见这个人，去找那个被掩藏的真相。
一直到高考志愿填报截止，莫慎辉仿佛是认定了莫琉璃不敢违背自己的意志，所以也没有多加过问。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一天，是莫慎辉先收到的。他下班从小区门口经过，保安室看见了直接叫住了他。
“老莫，你家姑娘真厉害啊！都考上云城大学了！”
“你说什么？”莫慎辉听见“云城大学”四个字瞬间怒不可遏。
保安看见他的表情有点惊讶，问道：“怎么了，云城大学这么好的学校你还不满意啊？”
“就是啊，莫师傅，你家姑娘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了，你咋还不高兴呢？”周围有人附和。
莫慎辉攥着拳头，勉强笑了笑：“没有没有，我是太惊喜了。”
保安递过来装着录取通知书的信封，神色尴尬，悄声跟同事嘀咕：“这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惊喜啊，惊吓还差不多。”
同事表情尴尬，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
莫慎辉接过信封，扫了一眼信封上的“云城大学”四个字，也没再说什么，匆匆往家里赶去。
后面传来几声议论声，莫慎辉的脸色更可怖了。
甫一进门，莫慎辉就一脚将门踹上，震得老旧的楼道一阵回响。
莫琉璃正在房间用手机搜着云城的信息，突然就被吓得一激灵。于是赶紧放下手机，整了整衣角，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
莫慎辉正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茶几前，喘着粗气恶狠狠盯着她。莫琉璃一眼看见他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第一反应是去拿过来，但她一抬头对上莫慎辉杀气腾腾的眼睛，顿时不敢说话了。
莫琉璃嗫嚅着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她想起那天晚上莫慎辉挥到她脸上的巴掌，突然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委屈，然后忍不住开始小声抽泣。
莫慎辉看见莫琉璃苍白的小脸，顿了顿，将信封直接甩在了地上，然后一脚踢翻了茶几。“你有胆子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你以后有什么事就别指望老子！”
莫慎辉发完脾气就回了自己的房间，莫琉璃看着地上被捏皱一角的信封，乱跳的心脏慢慢缓下来，抬手擦了擦脸，但下一刻却又生出一股恐惧，对未知的前路的恐惧。
第二天一早，莫琉璃像往常一样在莫慎辉上班前准备好了早饭，然后回了自己房间。其实她心里也在忐忑，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莫慎辉说的话哪些是可以相信的，哪些又是不能相信的。他总是发很多火，说很多难听的话，但是没过多久又能若无其事的扮演一个慈父的角色，好像先前的争吵跟分歧都不存在。当然，那些时候都是莫琉璃做了让步，这是第一次，她第一次在莫慎辉的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
莫慎辉上班之后，莫琉璃从房间出来，发现餐桌上的早饭纹丝未动，莫琉璃心里开始感到强烈的不安。难道他真的打算不管自己了吗？莫琉璃不能忽视自己内心深处涌出来的一丝丝窃喜，但很快又被一股更强烈的恐惧占据心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自由，她没有被放任过，她日日夜夜祈祷的自由似乎近在咫尺了，但她却被更为现实的问题击中了，那就是她的学费该怎么办？
莫琉璃在房间里冥思苦想，最后决定还是再探探莫慎辉的态度。
到了晚饭的时间，莫慎辉并没有按时回家。莫琉璃准备的一桌子菜依然如同早饭一样被浪费了。莫慎辉晚上回家时，甚至没有给莫琉璃一个眼神，就直接回了自己房间。莫琉璃一晚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等到第二天早上，莫慎辉依然无视了她。莫琉璃的心彻底凉了，她想除非自己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去找到一份工作，挣到足够的学费，不然这个大学可能真的要读不成了。
一连几天，莫琉璃都在外面到处找工作，但这么个小县城，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暑期工的。莫慎辉表面上对莫琉璃采取了无视的态度，但暗地里还是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几次三番发现莫琉璃晚上比自己还晚到家时终于忍不住了。
莫琉璃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内心颇受打击，原本以为凭自己的高考成绩找个补课老师的兼职应该很容易的，但却没想到很多家长看了她本人以后却觉得她长相显小，而且没有什么经验，会镇不住自己的孩子。
莫琉璃进门的时候，莫慎辉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了。
“你这些天早出晚归的干什么呢？一个女孩子，成天往外面跑什么？”莫慎辉的语气不太好，但也没有多坏。
莫琉璃本来不想理他，但还是开了口：“我在找工作。”
莫慎辉白了一眼，冷笑：“呵，就你这样，找什么工作？”
莫琉璃本来就已经被现实打击的不轻，回来还要听莫慎辉的冷言冷语，心里更委屈了。她忍不住带着哭腔：“是你说不给我学费的，那我能怎么办？”
莫慎辉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就非要跟我犟！”拉着莫琉璃坐到自己身边。
“你不懂事爸爸还不能说一句啊，说一句气话你就记到现在，爸爸对你的好你怎么不放在心上。长这么大心眼还这么小，爸爸年纪大了，你总跟爸爸计较什么？爸爸还能真不管你啊，都养这么大了。”莫慎辉的语气突然就开始语重心长起来。
莫琉璃的委屈仿佛突然得到了安慰，也不再抗拒莫慎辉的亲近。
莫慎辉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长大。呐，拿着吧，学费都在里面了，以后每个月的生活费我都会提前打进去，知道了吗？”
莫琉璃拿着银行卡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
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莫琉璃在房间默默的收拾着行李。莫慎辉走进来，看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开口：“东西能少带点就少带点，缺了什么就在那边买，实在不行我再给你寄过去。”
莫琉璃点点头：“嗯，我知道的爸爸。”。
莫慎辉不放心：“我还是请个假，送你过去吧，你一个人我还是不放心。”
“不用了爸爸，我自己可以的，我都这么大了。”莫琉璃有些不耐烦。
莫慎辉弯腰看着莫琉璃，姿态亲昵：“唉，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一下子就要出远门了，爸爸哪里舍得啊。真不要爸爸送你吗？”
莫琉璃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说：“您别操心了行不行，不是说厂里忙吗，我自己一个人能行的。”
“行吧，”莫慎辉站起身叹了口气，“越大越不耐烦了。弄完早点睡，别老是熬夜，听见了吗？”
“我知道了，您也早点睡吧。”莫琉璃看了眼莫慎辉。
莫慎辉得到回答就走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