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如同一个十字架被高登钉在墙上的糗事,不到一晚的时间便在学校不胫而走。事后王小荔找到我,我一倾苦水——
“王小荔,我怀疑我见鬼了!”
我后来又反复试着脱下高登的裤子好几遍,每一遍都让我回到了一开始的状态,恍若穿越。
最后,还没等高登苏醒,我便以窜逃的姿势跑出了医护室。
我猜我是太过紧张以至于有点神志不清了。毕竟我只有在孩童时期脱过男生的裤子,还是为我弟丁文凯把尿。除此之外,秉持着我的良好节操,我对其他男生一概是男女授受不清。
如今,一条裤子竟让我找不着北,我羞辱难当。
我该怎么跟王小荔解释,难道跟他说我在脱高登的裤子时成为了一名时间旅行者?鬼才相信呢。
“可不是嘛,被他们缠上简直就是见鬼了。”王小荔神经大条,我也罢休。
“欸,丁文珂,我记得你是不是有个小名,叫什么来着?”
王小荔冥思苦想,我顿感不妙,右眼皮突突狂跳。王小荔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板上钉钉!你这回真成名副其实的‘板上钉钉’了!”
我原以为我余生再也不会跟这个耻辱的昵称相会了,谁知道该死的高登再次唤醒了王小荔尘封的记忆。真该千刀万剐!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一脸痴呆,佯装失忆。
王小荔又跟我说,他在放学路上又被子弹截了,要不是跑得快,可能现在脖子上挂着的就是一个鼻青脸肿的猪头。
再这么下去,我和王小荔都快成短跑运动员了。
“现在怎么办?快想辙。”
“有两个法子可以躲开高登。”
“说来听听。”
“他不是被抓了么,明天我爸肯定要审你,只要你一句话,说他无端生事,斗殴霸凌,他就得从学校滚出去。”
“乘人之危啊?是不是猥琐了点!”我义愤填膺,转眼一想,“……偶尔猥琐下好像也不错。”
“备选,备选。还有一个办法。”
王小荔言归正传,鸡贼地凑到我耳边,将他的第二个计划娓娓道来——“让高登分手。”
“什么意思?”
“高登在跟一个网游的女队友网恋,我之前黑了他们电脑之后,把解禁系统装在了他和网恋对象的情侣结上,只要分手,情侣结一解除,网吧的系统就能恢复。”
“啥?高登在网恋?”我陷入沉思。
“热恋中。”
“问题是,我们怎么操控他的恋情?我们又不知道他在跟谁恋爱!”
“跟我。”
“放屁。”我不暇思索地反驳道,突然愣住,“哈?”
“为了报复他,我假装女的勾引了他,用女账号跟他热恋啊。”
我噗嗤一声捧腹大笑,王小荔脸红起来,也跟着尴尬地打着哈哈。我用异样的眼神瞅他:“你对他到底什么情感,那个,你们到底啥关系啊?来,偷偷告诉姐。”
“没什么关系,就是看不惯他!”
“能让他信以为真,你本事挺大啊,怎么撩的?”我揶揄着,突然一阵后怕,心惊肉跳起来,“不对,大哥的尊严不容亵渎,要是被他知道你糊弄他,你要被五马分尸!”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
我跟王小荔达成共识——要简单粗暴地让这段网恋流产。
“怎么还有人相信网恋这种鬼东西,还大哥呢,等着哭爹喊娘地心碎吧!”我信誓旦旦地跟王小荔握手,又自个儿猥琐地眯眼贼笑,“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好惊险好刺激!”
然而,游戏里的情侣结必须双方同意才能成功解除,所以我让王小荔给我下载游戏——
“你把账号给我,我是粉红少女,比较懂怎么撩,怎么击中男生的软肋。”
王小荔上下打量我,像在怀疑我的性别,将信将疑:“你确定你比较懂?”
“讨厌!”我马上装粉红少女,“人家怎么样嘛?”
“行。”他说。
2
下载完游戏,我在回寝室的路上又想起那件诡异事件,心里响起一个可怕的声音——“莫非高登的裤子里头是一个时空门?”
抑或是一个黑洞?
裤子里头是一个会吸人的黑洞?
我拍了拍脑门,折返去书店买了一本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马不停蹄地挑灯研究了起来。
我想搞清楚,我愣是脱不下高登的裤子这回事,到底是不是因为时光倒流?
我以专业苦读十三年的态度专研天才爱因斯坦复杂的时间理论,研究来研究去,最终从书中得出了一条让我惊心动魄的结论——
我看不懂。
我叹了口气,怒其不争地丢掉了我手中的书,强制自己不再想它。
第二天一早,我刚进教室就被同桌传呼,说王肃北让我去办公室找他。
看来是逃不过王肃北的兴师问罪了。一路上,我步履艰难,心里七上八下——
我想了一夜都没有想明白,我到底是要找一个借口为高登辩护,还是就让高登被退学?
如果他就是那个有过我初吻的男生呢。
这道选择题,我不知如何下手。我停在办公室门口,那扇门就像一道接受审讯的断头台。
王肃北正在备课,我脸色铁青地敲了门。他抬头招呼我过去,言语间便是满满的套路——“昨晚你妈电话我了,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在学校闯祸,我说你很安分。”
难道想引诱我不打自招?
我正忐忑着,不料他指着桌子上的一叠资料,话锋一转:“你把试卷点下数量,早读课后分发下去。”
王肃北起身准备去巡班,我有点不解地试探道:“昨天下午……”
王肃北顿了一下,像刚想起什么似的,轻描淡写地说:“哦对,昨天的事,熙可蓝跟我检讨过了,扣了点学分,你作为班长处理得不错。”
我听着觉得不对劲,牛头不对马嘴,便闭口不再过问。等王肃北出了办公室,我才看到桌上敞着一封检讨书,是熙可蓝写的。
我翻看了内容,才知道熙可蓝胡侃了一个理由为高登揽了所有过错,检讨书的最后一句话写着——
“我不应该跟高登早恋,引起不必要的争端。特此检讨。”
顿时,我心里打鼓,像是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猛地将检讨书折上。
3
这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没想到高登是浪荡贱男,一边网恋,一边又招惹我的室友熙可蓝,真是人面兽心。
哼,亏我还心慈手软,想放他一马。
看完了那封检讨书,我看熙可蓝的眼神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的眼神夹杂着一种“好好的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的隐忍还有疼痛——
虽然熙可蓝看上去好像内涵乏乏,一天只知道跟那几个轻浮女子窝在教室后面,翻看最新一期的时尚杂志,讨论最新的明星同款还有妆容。偶尔还跟她们一起笑得铃铛作响,宛如不谙世事的失足少女。
但我是她的迷妹。
王肃北也明确表达了要我以天使之心守护熙可蓝,净化她的灵魂,我怎么能容忍她身陷无知爱情的火坑。
课间广播期间,趁着教室里气氛融洽,我盯着坐在教室后面的熙可蓝,她一直对着手机淘宝说“亲,我们不包邮哦”,一副妥妥的老板娘的富态。
“熙可蓝,我有话跟你说。”
我走到了熙可蓝的桌边,本想告诉她,高登是个爱情骗子,与此同时我想把她招安了。
没想到这时,班里突然有人站了起来,占了先机,大喊了一声:“同学们!嘘!”
那同学是学校的广播员之一,他像是预先知道了什么天机。
嘈杂的教室终于安静下来了,讲台上的喇叭清晰地传来了广播员字正腔圆的朗读——
“同学们好,又到了点歌环节,一位匿名为‘溪水可以为你变蓝’的女生想送给高三(4)班的高登同学一首《Iwillalwaysloveyou》,在此祝他早点毕业,拥有开挂的人生。我,是你永远的后盾。”
话语刚落,教室里腾起了一片公鸡打鸣般的鬼叫。
男同学们纷纷起哄,抡起课本使劲敲打课桌。围着熙可蓝的几个女孩,推搡着熙可蓝喝彩尖叫。
“溪水可以为你变蓝,我要报警了!”
“熙可蓝,有种啊!”
在一片或揶揄或嘲笑或羡慕的声音中,熙可蓝一脸不以为然,拒绝承认自己就是那位“溪水可以为你变蓝”,嘴角却满是笑意。
溪水可以为你变蓝?
我翻了个白眼,心想真是一个活在QQ空间里的非主流名字。但这种明目张胆的传情,又像一把裹着糖粉的利刃,刺痛了我们好多人的心。
教室里青春洋溢的违逆气息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犹如一个迟暮的封建老妪,揉着太阳穴迅速遁逃到走廊上透气。
“哼,秀恩爱就算了,还跟一个贱男秀恩爱。”我鄙夷地自言自语道。
此时此刻,广播里的音乐到了副歌阶段,惠特妮休斯顿的那句浑厚的“Iwillalwaysloveyou”正在空中盘旋。
一种异样的情感悬在我的心上,道不明说不清,我用手机打开了王小荔给我下载的那个游戏,登陆上去,盯着高登的头像——
那是一张他的侧脸,白皙俊郎,标准的坏笑,眉毛还在放电。
不得不承认,竟然是一张让人对视几秒便会像魔术一样让你心情变得舒畅的,少年感满满的脸。
可惜是个衣冠禽兽!
我盯着那张脸,飞快地按着键盘打了六个字,对着高登的那个坏笑,用力地点了发送键——
“我要跟你分手。”
4
如今,是我操控着高登的恋情的生杀大权。
你知道,每一个身陷热恋的人如果得不到对方的回应,身上的戾气就像井底的沼气,易燃易爆炸。
为了惩罚那个家伙,两天后的晚上,我才再次悠悠地打开了游戏界面。
跟预料中的一样,连上网络之后,情侣结上的未读消息数量瞬间飙升,最终停留在了“500”这个惊人的数字上。
“很好,折一半就是个二百五。”
我畅快地想象着高登火急火燎的样子,点开了未读消息,从头看到尾,里面的情绪变化像是给我展示了一副韩剧男子图鉴。
“好呀,分手,反正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好女孩。”——傲娇幽默男。
“为什么不回消息?你不会说真的吧?干吗欺负我,哭哭。”——蠢萌阳光男。
“你到底什么意思?给我出来!回话!”——粗暴肌肉男。
“驳回!我不准你跟我分手,听到了没有!不允许你胡闹!”——霸道总裁。
“乖乖,求求你出来,不要不理我,我伤心了。”——娇弱软绵美少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每一个东西上面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酱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老气文艺青年。
我忘我地咬着手指甲,忍俊不禁地盯着接下来那一整列绽放的聊天表情,有哭泣,有愤怒,有疑惑,满满地刷了屏,直到我看到了最后一句——
“你死定了!”
我惊慌地呛了一下。那家伙狰狞的脸瞬间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像是看到了他青筋暴发,青面獠牙,红眼狂怒的模样。
这才是高登本人呀!
——邪恶腹黑男。
我像被擒住了心脏,又理直气壮——“谁让你脚踏两条船,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人渣。不管,我要跟你分手!请你好好珍惜爱护你的那另一半,快将咱们的情侣结解除!”
下一秒,高登秒回。
“你委屈我了,我怎么可能跟其他人好,难道你还不清楚,我的心很小,自始至终只装得下你。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一层鸡皮疙瘩陡然爬上了我的手臂。我捂着肚子,在床上笑得滚来滚去。
“不要离开我。”真是肉麻到人神共愤。
如果说一个人回复你消息的速度等用于你在对方心中的重量,那么以高登秒回的速度,以及苦苦等待的耐心来看,他对这段感情情真意切,难舍难分。
天地良心,我终于抓到了高登的把柄——
英俊浪荡的外表、唯我独尊的性格之下,没想到竟还是一个情种?
出于人道主义,如果再戏弄这只喂了甜粮的爱情忠犬对爱情的赤子之心就过分了,于是我单枪直入:“我们还是分手吧。学生要以学习为主,你想过自己的未来吗,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样的事,否则我们的未来将是无处停泊的船只。”
“你明明说过你不爱学习啊?”
我惊险地捂住胸口,察觉自己差点露馅。我强装镇定,囫囵吞枣地抛出宇宙第一大难题——“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只有你可以跟我说真心话。”
此话一出,我竟然有点不安,又有一丝感同身受,还感到一丝悄然的孤寂。
我琢磨着打出了一行字——你的大腿是不是有一道疤。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紧接着他说——“没有你消息的这几天,我过得不好,什么都不想干。”
这几天,高登突然在校园里销声匿迹了。
不知道是碍于学校开始对他虎视眈眈,每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从此收敛了不少兽性。还是真的因为“失恋”让他阴云密布,情爱叫人断肠?
此时此刻,我心上竟然有块地方松动了。
我侧躺在床上,突然看见高登就侧躺在我旁边,他的脸对着我的脸,一股清新的青草味轻轻地飘了过来。我再眨巴着眼睛,他不见了。
“我不喜欢你飞扬跋扈,从今以后,不能再欺负学校里的同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说。
“你说不,就不。”
“如果继续欺负同学呢?”
“那我就吃我最不爱吃的香菜。吃香菜,比让我死还难受。”
“一言为定。”
“再欺负同学,我就跟你分手!”
“依然一言为定。”
熄灯了,我退出游戏,逃也似的关了手机。
我舒坦地呼了一口气,恍若抓到了让高登从良的一线生机,巴不得马上欢呼雀跃地告诉王小荔——咱们自由了!
5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阳光才溜进寝室,我便如获新生地诈尸而起。
我想开了,既然高登是个情种,跟他分手这种事欲速则不达。只要能揪住高登的把柄,以爱之名要挟他,降服他这只野兽,除暴安良,也未尝不是功德圆满的一件事。
今天,我终于可以第一次不用操小道上学,破天荒地不用遭遇城门的守候。
我站在学校的正门门口,一只脚用力地跨过地上那条黄色分界线,激动人心得犹如微服出巡。
复兴侨中的建筑有点奇特,年级与年级之间的教学楼是互相对着的,但楼层之间又互相连在一起,连成一个“W”的形状。
所以,从高一的教学楼走过,有时候楼上会飞下课间玩耍的毽子,或者是如同漂流瓶的纸飞机,每个人脸上的青春还有十分新鲜的保质期。这种保质期越过高二的教学楼,再到高三的教学楼就会瞬间减少,充分地验证了老师们为什么称呼我们为“老油条”。
每天课间的时候,高三楼总是死气沉沉,好像高考越近,死期就越近。而对面的那栋高二楼总是有说有笑,苟延残喘地快乐着。
有时候,还会有学妹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漫过来——
高登的所在班级离高二级非常近,学妹们总可以不经意间就跟学校的风云人物在走廊偶遇,幸福得如同云中漫步。
今天午休的时候,我正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突然有人跑进教室,冲我大喊:“丁文珂,你走运了!”
随后,又一阵熟悉的嚷嚷声传来,我莫名其妙地被同学牵到了走廊上。
不看不知道,不远处,学妹们羞涩地站在墙根,双手捂着燥热的脸蛋,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钦慕就像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尖刀。
我一脸受惊地循着声源望去,心想不好,如此大的动静,莫非是——
“高登来了!”
一股花痴的气味迎面飘来。大家犹如被行走的荷尔蒙撞了腰,那尖叫声让我听了都觉得肾疼。
只听有人窃窃私语着,高登便在众多学妹的拥簇之下,犹如一朵招摇的霸王花,手里捧着一个绑着蝴蝶结的礼物盒,从走廊拐角拐过来了。
子弹伴随在一旁嬉皮笑脸,几天不见,他脑袋上的“Z”字型已经剃成了一个“8”字型,似乎在向所有人宣告,他还是如同王八一样横行霸道。
想到这,我抿嘴偷笑,心里突然又一咯噔——
不对,他们正朝我的方向走过来!我应该逃才是!
我瞬间撒腿,谁知高登竟在身后叫住了我:“丁文珂,你不准走!”
我如同被贴了静止符,怎么都挪不开我的脚步。
高登走到我身后,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扳到了他的正面。我手足无措地缩着脖子,推了推我的眼镜——
众目睽睽之下,这家伙到底要干吗?
熙可蓝也闻声出现,我转转眼珠子,碰上了她望向这边的眼神,仓皇躲开。
“听说我上次摔伤,是你在医护室照顾我,我特意来给你道谢。”高登低头望着我,脸上扬起一个奶油般的笑容,目光温柔如注。
见鬼了。
难不成经过昨晚的鞭笞,高登灵魂出窍,高效从良?
在所有人的围观中,高登将手里的礼物一把塞到我怀里,并轻声地嘱咐我:“拆开,看看。”
我心动地望着礼物盒上的蝴蝶结,心想之前可能对高登的为人有所偏见了,也许他真的没想象中那么无可救药呢。
“扔掉。”
熙可蓝走了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礼物盒,笃定地说:“把它扔了,这个混蛋在戏弄你。”
“熙可蓝,别不知好歹。”高登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悦。
“唔。”我看了看熙可蓝,又看了看高登,机灵地准备扭头遁逃,结果高登一把擒住了我的后脖颈。
“别辜负我的一点心意。”高登眼里藏着一只高傲的波斯猫,语气不容置疑。
“对啊,你又假扮大姐,又假扮棒子挑衅我们大哥,我们大哥能给你面子已经不错了,别给脸不要脸咯!”子弹将脸凑到我旁边晃来晃去。
“子弹,没你的事!”熙可蓝拦在我面前,庄严地冲我喊说,“扔掉啊,傻妞!”
眼看气氛越来越不对劲,我瞅了眼高登在一旁冷峻的脸,听天由命:“你们别吵了。我拆,我拆。”
此时此刻,我只能仗着昨晚跟高登聊天的那一点温情,选择相信高登。
熙可蓝无奈地别过脸去。
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抽开了蝴蝶结,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往前凑了过来,目睹我打开了盒子——
然而,里面还有一个盒子。
大家沮丧地“切”了一声,高登倚靠在栏杆上,又隐隐地上扬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坏笑。
“丁文珂。”
熙可蓝劝阻我,我装作镇定继续打开盒子,刚一掀开盒盖,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被盒底里的弹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弹上了我的脸!
“啊——”
全场一阵尖叫,而其中最恐惧的撕喊声来自我的喉咙深处。
是一只章鱼。
一只张牙舞爪的章鱼弹在了我的脸上,它的一只触手瞬间吸住了我的脸。
我拼命地企图甩开那只章鱼,无奈它的那只触手死死地吸在我的脸颊上。于是,那只章鱼就以一副死活不肯就擒的姿态滑稽地悬挂着。
“救命啊,救命啊,我的娘亲!我的娘亲!”
娘亲是我对我妈王锦斓的称呼。从小到大,我一遇到问题就向她求救,任何事情都因我的娘亲迎刃而解。
而此时此刻,我一个人腹背受敌。
以我为圆心,圆周外的大家瞬间如潮水般涌了开去,我扯着喉咙求救,大叫,无措地在原地又蹦又跳,急得泪花从我的眼里都冒了出来。
“求你们谁帮下我!”
我承认,我的样子很滑稽。但我没有哪个时候像那个瞬间一样,那么需要一根救命稻草,来挽救我于羞耻的困境之中。
周围开始由惊吓转为茫然,如今已经转为哄笑。
章鱼不肯就范,我拿它没有办法。我如同被用来逗乐的小丑般束手无策。
熙可蓝上前拉住我的手,企图让我冷静下来。她吩咐道:“打火机,谁有打火机!”
这个时候,还等不及送来工具,不知是谁拨开人群,跑到我面前抓住了章鱼,然后朝我的脸上吹气,一点一点地扒开了它吸在我脸上的触手。
然后,章鱼被摔倒了地上,在地上扭来扭去地乱舞着。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抬起头,泪水从我的脸上毫无知觉地流了下来。我隐隐约约地看见章鱼旁边的盒子里夹着一张写有“你死定了”的字条,忽然握住了拳头。大家的笑声戛然而止。
“混蛋……高登,你这个大混蛋!”我声嘶力竭,望着眼前那个模糊又高大的身影,泪流满面,“别以为我怕你,放马过来!你这个大混蛋!不就是一只章鱼吗!我不怕!我哪里得罪你了!我不怕!”
我呜呜呜地哭着,反手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羞耻感再一次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
我转身拨开人群,朝远处跑了开去。
6
上课铃响之后,我还一个人躲在学校的草坪角落里面壁思过。
我反思自己为什么有那么一刹那,会愚蠢地产生高登也许没那么不可救药的想法。我确实误会高登了,他比我想象中的更无可救药,更人面兽心!
与此同时,我后悔了。
我对刚才在高登面前哭鼻子感到了后悔——难道不是吗?我越是痛哭,越是难过,就越中他的下怀!
所以我吸着鼻子,抬起头强忍着自己的泪水。决不能让他得逞!
绝不能哭!
我将脑袋埋在双膝间,慢慢止住了眼泪,振作地揩了揩鼻涕。半晌,等我再从双膝间抬起头的时候,熙可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给你,小姑娘。”熙可蓝给我递纸巾。
我望着她手中的纸巾,不知作何反应。
“你别误会,本宝宝不是要跟谁站队。”见她这么说,我才接过了纸巾。
“上次你被他欺负的事,我自作主张地给班主任写了检讨书,给高登解了围,他一定以为是你给老师打的小报告,以为是你栽赃我了。我去让他给你道歉。他是我叔叔。”
叔叔?
这称呼可真够韩系。
见我一脸嫌弃,熙可蓝像是明白了过来,心有灵犀地说:“你想什么呢,是真的叔叔!”
说起来,虽然作为室友,但我之前只听说,她跟几个姐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公寓,以她为首组建了一个做淘宝生意的“点金手”姐妹团。“她平时就住在公寓里发货,只有宿管阿姨要检查的时候才会回来。”
所以我对她了解甚少。
到如今,她跟我解释了一通,我才知道——
原来,熙可蓝是高登的远房亲戚,那一层关系远到要绕好几个圈。如果一定要算上那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血缘关系,那么熙可蓝必须叫高登为“叔叔”。
所以,熙可蓝对高登的喜欢,对他肆无忌惮的追求,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单恋。
“是的,禁恋。不可能有结果的禁恋,但我喜欢追求他的那个过程。”
她很坦然。
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高登只是怕我被欺负而已,毕竟我差不多只有他一个亲人。你不要恨他,他其实没那么坏,我会找他算账的。”
我站了起来——
“不用了。”我拍拍裤子。
“别怄气,小姑娘。”
“我说了不用。”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强硬,熙可蓝饶有兴趣地望着我,有点发笑:“哦?”
“死定了死定了,动不动就让别人死定了!”我咬牙切齿地说,“是他死定了才对!他死定了!”
“你要干吗?”
迎战到底,用自己的力量让对方跟自己道歉。
“去上课,这件事,你不要管!”我撇撇嘴,心里激起了熊熊燃烧的烈火,“我要他跟我求饶!”
“我觉得你变得有意思了。”熙可蓝舒畅地笑了,她眼神一亮,像是拭目以待,“祝福你!”
“走着瞧!”
恍若恶魔的触手已经伸进了我心脏。我头也不回地朝教学楼走去,留下估计已经傻了眼的熙可蓝。
士可杀不可辱。我发誓,我一定要完美地触底反弹,跟高登那个大恶霸应战到底!让他亲自跟我道歉!
7
当天放学后,我拉着王小荔跟在了高登的身后。
我们两人盯着高登的背影,你看我我看你,两眼放光,互相给彼此打气壮胆。“姓高的你给我站住!”我冲上前大喊了一声。
高登嚼着口香糖,正转过身来,王小荔便将一包豆奶直扔过去,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脸上。
豆奶四溅,旁人尖叫了起来。
“……”高登耍狠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吐掉了口香糖,正瞪着眼睛看我。
王小荔朝我使了一下眼色,我陡然朝前大跨了一步,直指高登——“高登,你这个大混蛋!”
大庭广众之下,我高举了一张纹身贴,将它按在了我的左臂上。然后王小荔凑了过来,开始拿一瓶矿泉水往纹身贴上倒。
“高登!从此以后!我就是大姐!王小荔的大姐!你有种就别招惹我的小弟,有什么招只尽管朝我放马过来!我不怕你!”
我气运丹田,一鼓作气地拼凑了一段傻帽的战帖。随后,王小荔撕下纹身贴,我心虚地模仿健美先生展示了一下我的肱二头肌,上面的老虎歪七扭八,支离破碎。
高登站在原地,看傻了。
我高傲地抬起下巴,热血沸腾——“姓高的,不跟我道歉,我跟你没完!”
说完,我跟王小荔手拉手落荒而逃。
孰可忍孰不可忍。
接下来,在我跟高登之间的战役拉响之前,我谄媚地请王小荔吃饭,王小荔在食物面前丧失了所有的洞察力,丝毫没察觉那是黑暗前的黄昏。
“好可怕,但我们成功了!”回想刚才的光辉事迹,我和王小荔差点喜极而泣。
在陪王小荔一顿大开朵颐,临别之际,我笑里藏刀地跟他说:“王小荔啊,好自为之。”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听说我挑衅和臭骂了高登之后,那家伙安之若素地跟小弟扔下了一句“处理她”,便没心没肺地走了。
他的小弟们日后势必要对我们大卸八块,帮高登出气。
“你食言了。”
当晚我登上游戏,点开了高登的对话框:“你答应过我不再欺负人,结果我听说你今天又把一个女生弄哭了。”
我面无表情地打着字,心想男生都是一副德行,好了伤疤忘了疼,说话就像肚子岔气,全当放屁。
等了两分钟,没等到他回话,我忍不住臭美地为自己辩解,继续打了一行:“你怎么可以对那女生下毒手?我听说那女生天真可爱,是一个热心肠的好女孩!”
正准备发送,就收到了高登的消息——
“最讨厌那些所谓的好学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仗着自己得势,多管闲事又爱打报告。”
是的,从小到大,总有人对“好学生”带着偏见,高登也如此。就像我们对“坏学生”也带着偏见一样。
“你讨厌她?”我冷冷地盯着手机屏幕,不作解释。
“我讨厌她。”
时间过去了很久,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生疼又干涩地盯着那四个字——我讨厌她。
我偏过脸去,心里像被凿出了一个洞,半天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心跳。窗外的风又送来了一阵青草味,我闻着都觉得恨。
“我们还是分手吧。我不想再瞒你了,其实我有一个隐藏的身份。”我重新点开了对话框。
“什么身份?”
——“我是你妈!”
附带一个名为“可爱”的聊天表情。
我气愤地关掉游戏,把手机甩一边去,将头埋进枕头。气得一夜未眠。
8
第二天,我便全套武装,重新操着小道去上学了。
当我抵达教室的时候,同学们便对我投以可怜的目光,我隐隐不安,到了自己座位才知道我的桌肚里被塞满了纸屑和垃圾。
真幼稚!
我稳如泰山地将肚桌清理干净,没想到刚一坐椅子上,椅脚一崴,我的屁股就像一个南瓜重重坠地。
同学们压低着声音,窃窃地偷笑着,他们不敢张扬,怕得罪他们的班长我。又不敢提醒我,怕得罪高登。
小儿科!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椅子搬到了楼层的杂物间去,换了一个新的回来,再在椅子的四个椅脚贴上四张纸,写上“谁要是再敢破坏公物,我就报告老师”。
除此之外,我去上厕所的时候都随身携带一把伞。
当我坐在单人间的马桶上,又一桶水即将从天而降,我迅速将伞撑开,高高举起——
“反弹!”马桶里的水便哗啦啦地往两边倒流过去,瞬间,隔壁响起了落汤鸡的叫骂声。
我推开门,那些始作俑者气急败坏地望着我,我昂着头,滴水不沾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
既然一个上午的时间,高登就送了我这么一些大礼包,那我也不善罢甘休地准备给高登回礼。
我在午饭的时候想起高登说过一句话——“吃香菜,比让我死还难受。”
于是,我在饭后跟食堂阿姨要了两斤香菜,拿半斤出来,塞到高登的课桌里,送他香菜的气息;再拿半斤出来,磨成烂浆,托人倒到高登的健身餐里;最后的一斤,我拿来二十个信封,每个信封分一小撮,混在学妹们送给高登的情书里,接下来每天一封,信封留名:钦慕你的猪猪女孩。
我相信,这么一来,高登的灵魂将充满香菜的香气,绰号“香菜大王”。
9
第三天上午,我运筹帷幄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一番检查,桌肚干净,摇了摇椅子,椅子也四平八稳。
我左看了左边的同学一眼,右看了右边的同学一眼,眼神在不经意间向他们透露着霸气。
“今天没事了吧?”有人问。
“哼,当然,自然是怕我了!”
我拉开椅子,胜券在握地一屁股坐下去,结果我的校裙跟椅子牢牢地黏在一起了。
该死的!
我的脸颊瞬间僵死,脸上的得意稍纵即逝。
我左右挪动我的屁股,发现椅子上的粘胶一直在拔丝。于是,因为怕出糗,我佯装优雅地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个上午,没人知道我正遭受此劫。
我原以为,我给高登送香菜已经表达了我最大的慰问和敬意,高登多多少少能够领点情,没想到他竟然变本加厉。
这让我骨子里流动的血液充满了暴戾。
我终于按捺不住了!
放学后的黄昏,高登跟他的几个猪朋狗友正一路踢着足球,打闹着往足球场走去。
我从梧桐树后,一脸阴冷地站了出来。
我手里抡着那根防狼电击棒,以一个圆规的姿态站定,支着双腿,两眼发青,直勾勾地仇视着高登的背影。
“呀——”
稍后,我一个后压腿瞬间起跑,叫嚷着朝高登直冲而去。高登闻声回过头来,有幸撞见了我狗急跳墙般的疯狂,脸上闪过了一丝恐惧。
“混蛋,受死吧!”
我伸长着胳膊,龇牙咧嘴,如同疯子一样地将我的防狼电击棒朝他捅了过去。
高登来不及闪躲。
一时间,我恍若看到了电击棒上发出蓝色的电流,它滋啦滋啦作响,猛地撞到了他的身上!
只见高登的身体原地剧烈地抖动了几下,随后便双膝跪地,整个人如同散架的木偶,扑倒在了地上。
畅快!
我拎着电击棒,微抬着眼皮,居高临下地盯着躺在地上的高登。见他丧失气力,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我挥动着我手中的“狼牙棒”——
“给我记住了!兔子急了也会瞪红眼的!”
所有人目瞪口呆,都不敢相信眼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我拍了拍双手,就在我功绩满满地准备打道回府时,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又降临了!
……
我竟然又回到了梧桐树后!
我背靠在梧桐树上,一脸惊慌地站了出去,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高登的背影,顿时,防狼电击棒从我的手中滑了下去。
无法置信,我又时光倒流了。这一次,我再也无法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偶然。
10
像是由此为契机,我慢慢地发现了我时光倒流的宿命,并且愈演愈烈。
后来,我试着重新拎起电击棒去袭击高登——我时光倒流了。
我试着跑到高登的面前,将一撮香菜塞进了他的嘴里——我时光倒流了。
我试着百米冲刺,飞踢了高登——我时光倒流了。
我试着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公然地跑到高登的班上,当着老师的面臭骂了高登,并用书本狠狠地拍了他的脑袋——我时光倒流了。
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时光倒流了。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梦里我被释放了拳脚,酣畅淋漓地教训了高登一次又一次,很是解气,每一次的快乐感受我都积累在心里,但高登却毫不知情。
好像没有人知道我做的那些事。
好像我永远都无法伤害高登,无法逃脱这个宿命。
11
几天后,学校召开了开学典礼,动员大会在午后进行,全校一千多人聚集在操场上,木讷地听着校董的陈词滥调。
正在大家犯困的时候,只有我知道,我在典礼上向大家掀起过我的裙子。所以也只有我,觉得开学典礼也不是了无生趣。
原本我以为这次放肆将会是我一辈子的秘密。
不料在典礼结束后,我随着人潮走回教学楼,突然有人出其不备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推了推我的眼镜,以精准的眼镜度数分析,我跟他不认识。
“同学,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我取下眼镜,揉了揉我因为熬夜背书而疲惫的双眼,意兴阑珊地说:“这位仁兄,请问你有事吗?”
“我知道你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需要我提醒你吗?别再做坏事了!”
我犹如晴天遭雷劈。
“你裙子下的内裤图案……是草莓斑点。”
我彻底阵亡了。
这到底何方神圣?!
对方犹如面瘫,想跟我握手示好:“你好,脱缰的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