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公馆,晏泞拼了命地奔跑在大街上,也不知扑倒了多少次,摔得膝盖发青,心里有一头猛兽,正要挣破牢笼而出,发出绵绵的虎啸。这个时候,他不也不管崔有槐是不是县令的儿子,他只想去撂倒崔有槐,问出苏璎的下落,哪怕是得罪了县令而付出性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跑过了许多条大街,来到了一条空阔的且路面整洁的街上,这是柠山县富商贵人潜邸集结的地方,崔宅也坐落其中。
此时已经是亥时末刻,除了一些大宅还传来一些灯火,四周是漆黑而静谧。崔府大门紧闭,两只石狮子在黑夜中露出狰狞的表情,仿佛这才是它真实的一面。
晏泞杵在门前望了几眼,在怒气驱使下,冲动击垮了理智,猛地冲上石阶,挥起拳头一下一下地击打在门上,敲出清晰可闻的砰砰声。
许久之后,里面传出了一股有些恼气的回应声,是崔诩的仆人所发。也是,深夜时分打搅,谁都会反感和戒备。脚步声越来越急促,仆人正朝门上赶来,然后响起拉闸的吱吱声。
在此期间,晏泞并没有停下敲门的动作,而在他没有防备之时,一只大手掩在了他的脸上,他直觉有一把巨大的力道拉在肩膀上,把他直直往后捺去。片刻的功夫,他身形往后一倾,迅速倒走下石阶,且被架着迅速远离崔府,消失在街上,闪入了一条昏暗的小巷。
晏泞心下一紧,察觉到身后的人力道小了几分,鼓起全部力气,挣脱禁锢,大喝一声:“谁?!”说出这话后,借着月色的映照,一个英俊的面容出现眼前,紧闭的双唇,彤然有神的目光,以及刀削一样紧致的面部轮廓,不是柳辅是谁呢?
松开手之后,柳辅直直望着晏泞,脸色淡漠中带着好奇的探视,“你想干什么?”
虚惊一场,晏泞稍稍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一股子恼气涌上心头,“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你想干什么?”言讫,即要走出巷子,想往崔诩而去。
柳辅侧身堵住路,投出怀疑的目光,“你说你跟崔诩一点关系也没有,既然没有关系,深夜敲门,又是何为?”
晏泞再也忍不住,大声吼出来:“我做什么事,凭什么要你管?让开!”
柳辅不为所动,依旧杵着,不管晏泞走哪边都将其挡下。
晏泞正心急如焚,难以自抑,无心跟柳辅玩这种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纠缠,冲动之下,双臂向前推出,想把这个碍事的家伙推到。可他双臂抵在柳辅的胸膛上,就像是压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上一样,任他怎么发力都纹丝不动,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柳辅神情微澜,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不敬,即使越京城中那些富家子弟在他面前,也客客气气,而面前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少年,竟在两次失态下朝他发作,他亦生了些许恼气,但为了查案,暂时忍下。“你知不知道,有人在跟踪你?”
听到这句话,晏泞的怒气一下子散去不少,愣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在大街上,两个汉子冲了出来,在崔府面前左观右望,似是在寻找什么人,在寻找无果下,朝原路返回了。
晏泞目光紧紧对着街边方向,像石化了一样。他认出了这两个人的身份,正是黄道仲那两个扈从。
柳辅见晏泞不折腾了,便道:“这两个家伙,从你离开公馆的时候起,就一直暗中跟着你,要不是我使了点小手段,把他们引开,你觉得你今晚能够平安过去吗?”
晏泞抽回视线,不解地道:“你什么意思?就算他们看见我上崔府,又能把我怎么样?”
柳辅贴近晏泞,冷冷一笑,“听着,如果深更半夜,被官府中人捉到你进了崔府,那你就是与崔诩‘密会’。你与崔诩及张大明案的关系,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赵广之事,就是前车之鉴!”
听到这话,晏泞彻底醒悟,后背冷汗直流,想想的确是像这么回事。而且还有一事,也心有余悸,如果黄道仲所言为真,那么就此单刀直入,去质问崔家人关于苏璎的事,不仅得不到真相,还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境——黄道仲,其心可诛!
不过,晏泞也醒起了另一个细节,猛地抬头瞪着柳辅,诘问:“你也在跟踪我?!”
“你与人当街追逐,弄得鸡飞狗跳,传到我耳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答完这句话,见晏泞若有所思的样子,柳辅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个地方再说。”
这个时候,一些酒楼和客栈都已经关门了,况且这个点去酒楼、客栈,过于引人注目。所以柳辅径直把晏泞带到晏泞的家,客人把主人带到主人家,这确实有那么些诡异。
关上门,晏泞把柳辅带进屋子的正厅里,然后点起了一盏灯。
烛光映照下,两个人影平行地倒影在地上,在它们之间,是一张矮桌。
“把你今晚经历的一切说出来吧。”刚坐下,柳辅便直入正题。
“那人穿着官服,自称是楚州通判黄道仲,他派人把我押过去,问了张大明的案子。”晏泞回忆了一下子才娓娓道来。
柳辅点了点头,对此没有感到意外,因为那日在官衙,他就躲在班房的隐秘处偷听,把柳如、崔诩、黄道仲三人的对话听了个真真切切。
“还有,他还问我,是不是和崔诩合伙,贩私盐。还说了张大明也是盐枭,是被崔诩所杀。”晏泞继续回忆道。他本不想牵涉其中,但是从黄道仲告知他来柠山县的目的起,他便知道,已经躲不过了。他不会相信,黄道仲说出对崔诩的怀疑,仅仅是为了套他的话,他相信,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图谋。
听到此处,柳辅遽然变色,脱口而出道:“竟然和道察院收到的匿名信里说得一模一样!”
晏泞点了点头,对柳辅打破冰坨子的表情,如此勃然变色而感到诧异。
柳辅若有所思,突然生出一个猜测,喃喃道:“要么黄道仲收到匿名信确有其事,要么写匿名信的人就是他······”
晏泞听到了这句细若游丝的话,不禁问道:“你说什么?”
柳辅自知语失,便想掩饰,摇头道:“没什么。”
晏泞可不打算就此揭过,事到如今,他必须要知道一些底细,否则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听到了,你说匿名信可能是黄道仲所写。事到如今,你知道什么,不能瞒着我,不然我还怎么跟你合作?”
瞒不过了,柳辅也就不瞒了,于是和盘托出,“剑南道采访使一职空缺,朝廷有意在辖内各州拔擢人选,而身为上州知州和通判的葛通和黄道仲二人是呼声最高的人选。当然,不是因为这俩位多有才干多有德行,或者政绩斐然,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背后水很深。”说到这儿的时候,一丝不屑划过眼底。
晏泞讥笑起来,“我听说,张大明是楚州知州的小舅子,不会又是什么老掉牙的争权夺利吧。”
灯芯出现在柳辅深邃的眼目里,他也想到了这层。张大明是葛通的舅子,却突然从楚州官衙下调到柠山县衙,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下来查盐枭,另一个正如匿名信所言,他本身就是盐枭。如果投匿名信的人是黄道仲,也并非没有可能,那么这样又得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他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
另外有一件事迅速从记忆中涌出——一月前是葛通的生辰,调任柠山半月的张大明带人挑着一箱贵重瓷器,从柠山启程向葛通庆贺。可在宴席期间,有人不小心把瓷器磕了,花瓶掉落破碎。这一破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里面有白花花的银票在众目睽睽下露了出来,足足有万两之巨。这下子,与会的宾客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张大明和葛通一时位于风口浪尖,被怀疑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敛财之道。
这事越演越烈,闹上了朝廷,原本葛通就任剑南道采访使是板上钉钉的事,就因为这个横生枝节,被世家捉住了把柄,暂时搁置了下来,后来提名黄道仲的奏折言论又甚嚣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