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头似乎有千斤重，他枕在平放桌面的胳膊上，凤眸朦胧迷醉。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在醇香的酒里过过一遭：“……晚上就要来见您了，我太紧张了，什么都吃不下……”
虞甘榛听得心头一跳，细碎的酥麻感从心脏传到指尖。她情不自禁地学着他的样子趴在桌子上，让声音轻柔的如同天空的云：“那玲珑，你是不是很想来见我？”
“……当然想了。”
一句回答更像是一句咕哝，棉花糖一样，蓬松在手里，咬一口，松软又甜蜜。
这真是让人心旌摇晃。
虞甘榛两根手指头在一块转啊转，睫毛眨啊眨，欲言又止。
像是看穿了她的纠结，玲珑面色温柔地说：“甘榛小姐，您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虞甘榛受到了鼓励，轻轻吸进一口气问：“玲珑，你对我，真的只有主仆之情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觉得连空气都凝固起来了。
船舱里的光化成了一个个小精灵，落在他毛茸茸的睫毛上，随着他睫毛的微微颤动，轻轻跳跃着。
玲珑目光愈加深情，像一处深潭，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只能有口难言。
他那泫然欲泣的样子让虞甘榛心痛不已，她握住他放在桌子上的手，问他：“不止如此，对吗？”
玲珑不知如何说，也不敢说。
虞甘榛握着他的手收紧：“玲珑，我娘亲说，只要是我中意的夫婿，不管对方家世、地位如何，她都会同意的。”
只有借着酒意，他才敢将苦衷说出：“戏文里总有下人与主子终成眷属的例子……但玲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虞甘榛疑惑不解：“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玲珑摇摇头，他已经习惯了这份绝望，也没有多大反应：“我的一生都被困在这里了，甘榛小姐，我出不去的。”
“不会的！”虞甘榛却不相信这些，“玲珑，我小姨是当今皇后，外祖父是东方家族的家主，爹爹是二品重臣，宫里的下人没有我带不出来的人。”
玲珑还是摇头，也不愿多说了：“甘榛小姐，不一样的，玲珑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以前没有人给她讲宫内的太监与宫外的男人有和不同，那些不同又意味着什么，现在的玲珑更难以启齿。
玲珑眼皮越来越重：“甘榛小姐……玲珑，醉了……今晚我可能不能送你回家了，我身边的福全会将你平安送回的。”
她还没问清楚呢，她才不要走。
虞甘榛用微凉的手捧住他的脸颊：“玲珑，你别睡，玲珑，你跟我讲讲，到底哪里不同？”
玲珑睡着了，枕在自己墨绿色的袖子上。墨竹白雪，尘世仙人。
虞甘榛本想一巴掌拍醒他，手都抬起来了，看到他这张完美无瑕的脸，下不去手了。
“玲珑，你真的睡着了吗？”她试探着唤了几声，见他毫无反应，惆怅地叹息，“看来哥哥没有骗我……但是，这酒也不能烈成这样，我话都还没问完呢，人就倒了……”
虞甘榛苦闷地直揪头发，忽然停住动作，眼冒绿光地看向玲珑。
虽然……
虽然他睡着了，已经问不出东西了。但是，她还可以做些什么呀。
虞甘榛摸了摸他的手，顺着他的手臂，手钻进他袖子里。结实的手臂很是光滑，肤如凝脂，跟虞清桦那种扎手完全不一样。
“玲珑，你生的可真好看。”虞甘榛另一只手点了点玲珑的鼻尖，呢喃道，“你这么好看，自然只有我才能与你般配。”
虞甘榛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嘻嘻直笑。
好像有些不要脸了。
她很快就底气十足地一跺脚：“但就是这样的嘛……是我救了你，还把你拉扯大，怎么能让肥水流进外人田里？”
好像用肥水来形容他，有些不合适。
虞甘榛手还缩在他衣袖里，她托腮静静地凝望着他，沉默良久，问道：“玲珑……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她的脸越靠近他就越红，温热的气息喷涂在玲珑脸蛋上，然后是软软的嘴唇。
虞甘榛得逞了，捂着脸痴笑出声。脸上和身体的温度越来越高，虞甘榛都觉得自己快要熟了。
她用手掌给自己扇风降温，心里美滋滋又局促紧张：“不行不行，房间里太热了，我得出去吹吹风。”
虞甘榛走出房间，脚步向远，房门轻轻合上，烂醉的玲珑睁开眼睛，眸中一片清明。
她问虞清桦什么酒最能喝醉人，爱妹如命的虞清桦怕她做坏事，自然不会真的告诉她哪种酒最醉人。
这一壶酒，不过是瓶味道上佳的果酒罢了。
有的话，他终于找到机会言明了。
虞甘榛不是能沉得住气的人，定会去四处打听他与其他男子的区别。
知道之后，是走是留，就交给她决定了。
门外脚步声渐近，玲珑躺回手臂，闭上了眼。
如果她选择留下，他会使出浑身解数，让她越来越离不开自己的。
玲珑嘴角缓缓勾起，漆黑的发，漆黑的睫毛，漆黑的心脏包裹着一团火热的暖。
他，绝对不会错失的。
不出玲珑所料，虞甘榛第二天就去找人打听那个不一样之处到底是什么了。她先去问了虞清桦，虞清桦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扫了她好几遍，一针见血：“你最近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虞甘榛不明所以，摇摇头，满脸无辜：“哥哥为什么这么说？”
“前几天才问过我什么酒最容易把人灌醉，今天就来问我玲珑那太监与其他男子的差别……”
这丫头不会是想把玲珑灌醉后，一看究竟吧？
虞清桦越想越觉得这个念头可怕得很，连连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毕竟是大家闺秀，还读了这么多年的礼义廉耻，她做不出这种事的。
但是……
虞清桦的脸因疑虑而有些扭曲，但是这个恃宠而骄的臭丫头有什么事不敢干！？
“臭丫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想做啊……”
虞清桦才不信她这苍白的否认，目光紧盯着她，把她盯得心里发毛。
虞甘榛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移开视线，不然就真的坐实她要闯祸的事实了。她紧紧掐着大腿的肉，回视虞清桦的瞪视。
两兄妹就斗鸡一般，各自梗着脖子，大眼瞪小眼。
还是虞清桦先败下阵来。他揉揉又酸又干的眼睛，屈指敲了虞甘榛一下：“臭丫头，不许调皮。玲珑经历已经很惨了，你可不能再羞辱欺负他。”
虞甘榛也不知道虞清桦在想什么，摇摇头：“我不会的哥哥。”
她疼惜他还来不及，如何会羞辱欺负他？
虞甘榛见虞清桦这么大的反应，也不敢去问她爹爹和娘亲了。
那该去问谁呢？
玲珑是宫里的人，玟珠一定会知道。
虞甘榛打定主意，立刻坐上马车进宫。路上有些堵车，马车行得跟乌龟爬一般。虞甘榛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框上，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玲珑的名字。
“听说了吗？靖城的王家，被灭了满门！上到百旬老人，下至襁褓婴孩，无一幸免。那血在院子内积了厚厚一层，官府害怕吓到街坊邻居，命人用水桶装，装了整整十大桶都不够呢！”
“京城的王家不是京城王家的旁支吗？而且势力如日中天，怎么有人敢动王家的旁族？”
“是人肯定都不敢，但东厂那位算人吗？”
另一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将声音压到极低：“你是说……那芙蓉面的阎王，东厂玲珑？”
那人气愤地以拳捶掌：“除了他，还有谁能如此心狠手辣！？”
虞甘榛悄悄放下帘子，神志恍惚了起来。
靖城王家。
她数年前去过那里，那彬彬有礼的王氏夫妇，慈祥可爱的王家老太太，与她性格相投的王家小姐姐……
竟然，都死了吗？
还是，死在玲珑手上。
她听说过，王家涉嫌卖官鬻爵，这虽是重罪，但完全不至于祸及全族啊！
难不成，被灭了全族的玲珑把怨气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吗？
虞甘榛浑身发冷，她掀开车帘道：“打道回府！”
这几天京城关于玲珑嗜血残暴的风言风语越来越盛，即使虞甘榛努力地堵住耳朵，也能听到玲珑灭他人家族的消息。
靖城王家，蔓花城王家，还有荆溪城王家……
近千人，无人生还。
无人生还！
一千多条人命，他晚上睡觉，不会做噩梦吗？
玲珑晚上有没有做噩梦虞甘榛不知道，反正她是一连三天都噩梦连连。
梦里无数双血手从床板上钻出来，拉扯着她的腰腹和四肢。
“你竟然喜欢玲珑那个凶残的恶鬼，那他的罪，你就替他偿还了吧。”
她在睡梦中被无数次拖进恐怖的地狱，也无数次在深夜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即使她娘亲陪她一起睡，也无济于事。
她已经，不敢再睡去了。
虞甘榛知道，如果他不去找玲珑问个清楚，她就再也不能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