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司务厅计谋筹备起,已有六日,陆绎除了与水舰军士同食同宿,手把手一遍遍演练外,还与俞大猷日夜商讨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却不知此间一切早已被人秘密报上京城,而沿海各商帮因各种争议渐渐分崩瓦解,齐家独大的局势让齐兴文瞬间慌了起来,忙遣人来送了口信邀陆绎过帮一叙。
他显然已经乱了方寸,这时节对于陆绎的任何要求他怕是都会点头应下,可陆绎却推说事务缠身无法赴约,高冲十分不解,见陆绎踱回屋内自顾自倒了杯茶,于是上前问道:“大人,这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麽,趁机让他供出曾一本老巢。”
轻轻呷了口茶,复将杯子搁在手边,陆绎笑道:“我就是要让他寝食难安,这样,他才会把所有的东西吐出来。”
其实一开始陆绎对齐兴文此人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但那日从齐家帮出来后,不到一刻钟就见他支了人出门,连夜召来了所有商帮,陆绎便知,自己是触到了他的痛处,在此前,陆绎与广州大大小小的数十家帮派有过接触,且故意让高冲将此消息放出混淆视听,果然颇有成效。
“这个老狐狸这下底子是兜不住了,”高冲哼了声,执起茶壶将茶杯满上,之前祥子送来了些福建的武夷小红茶,说是刘总督赠的,陆绎收下后,从未见他喝过,这样好的茶,压在一边实在可惜,茶壶里水已不多,高冲抬步想去后间添些热水,陆绎忙抬手,嘱咐道:“用温水,一点点的加进去。”
“啊?”高冲愣了下,拎着茶壶僵在原地。
“我说,这种花茶不能用滚水,让灶间的兄弟备点温水就行。”陆绎解释一句,指节分明的手指却是缓缓摩挲了下杯身。
“是,卑职明白,”仍有些怔仲的高冲将茶壶抱在怀里,刚抬脚跨出门槛,冷不防的被从大门外奔来的祥子撞了个满怀,哐当当几声响,俩人皆捂着生疼的肩骨和手臂,而茶壶则一骨碌的滚到了阶梯下。
“祥子?这还未到吃饭时辰呢,你慌什么。”高冲皱眉,龇牙咧嘴的去拾茶壶。
“大人……陆大人呢?”祥子的声音像是快要哭出来,嗓音剧烈的抖着,瘦弱的双手攥着高冲衣襟。
陆绎正阖目养神,听到廊下混乱的声音,起身行来,而祥子见到陆绎,跌跌撞撞的跑去,“大人,不好了!”
陆绎脸色一沉,“慢慢说,怎得了?”
祥子稳了下情绪,稍稍喘口气,却还是眼圈儿急的发红,“咱们的福船,被倭寇击沉了,船上的火器也被他们抢走了。”
陆绎本在官驿,听此顾不得套上外袍,仅着件浅紫色素纱中衣往司务厅行去,路上,祥子将始末说与陆绎,按照计划,刘焘早安排好了将士掩在龙穴州附近,福船提前两日就已进港,船上分置了鸟铳、神机箭、喷筒等火器,且藏匿位置十分隐蔽,断不会轻易被发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陆绎颦眉,眼底漫上层阴冷。
造船坊正前一条街头是府衙,陆绎才至坊门处,不经意回身,瞥到府衙门口挤满了人,老百姓无不惊恐又好奇的朝里张望,随即从府衙内冲出几个衙吏使劲推搡着人群,许是他们过于凶煞,吓得原本聚集的百姓纷纷四下躲避,不多会,恢复平静,俞大猷自内而出,脸色黑似炭,陆绎忙迎上前去。
“哥哥,”他顿了下,继续道:“龙穴州此事太过蹊跷。”
俞大猷眼光一闪,低低道:“你也觉得蹊跷?”
两人匆忙回了司务厅,堪堪坐下,李锡也面色不大好,见到俞大猷语气有些急切,“将军,耿参将他……”
话说到一半俞大猷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知晓此事,可陆绎不知,他转首看向李锡,李锡叹口气悲痛道:“此次倭寇突袭,不仅杀了扮成渔民的将士,还有当时在福船上的耿参将,福船被毁,耿宗元参将也……”他似说不下去,又叹了口气。
俞大猷猛地一拍桌子,已是气的双目猩红,“我军中将士绝不能这么白白死去。”
“哥哥,那些将士的尸体现下在何处?”陆绎忽的问道,他心里有个疑惑,挑选出来的百余人皆是战场厮杀经验丰富的将士,不至于百余人尽数折损。
俞大猷腾的起身,拳头握的咔咔直响,陆绎随他来到后院,早前的一场大雨在坑洼处积了些污水,因能寻回四肢完整的不多,所以院中只有三十余人,冰冷的尸身被安放在污水旁,其中一人裸露在白布外的手耷拉在污水边,陆绎俯身,揭开白布将那只手轻轻的放了回去,高冲跟在他身后,张了张嘴想要制止,可陆绎神态肃冷,毫不避讳,他一时间话就卡在嗓子眼里,如此看了会,见陆绎指尖掠过将士的头颅,在他脖颈处发现刀口,深可及骨,一刀毙命。
再接连去看,十之有七全是这般,非一般近身而不可为,陆绎起身,高冲忙去寻来帕子递到他手上,被他单手隔开,看向俞大猷的神色多了些意味难明,“哥哥请看这些伤口。”他错开身子,俞大猷矮身打量,浓眉紧皱,随后一言不发的铁青着脸。
直到重回厅里才看向陆绎缓缓道:“脖子心口下腹,所砍部位全是要害。”
陆绎接道:“不仅如此,他没有用火器,就是不想把其他人引来,所以,此人不仅知晓渔民是假扮的,还知晓福船就在附近,言渊记得那日厅内除了哥哥和刘总督,还有位周将领罢?”
“正是,此人为我军中良将,兄弟你是怀疑此人?”
俞大猷大吃一惊,他料到有些蹊跷,却未往自家兄弟身上想,陆绎这句话让他登时唤来李锡,沉声命道:“快去把周云翔给我寻来。”李锡领命,快步跑了出去。
半盏茶功夫,他又折了回来,却是刘焘步履匆忙走在前头,甫一进门,痛声斥责道:“竟是周云翔这个包藏祸心的叛徒勾结海盗,莫怪他大献殷勤与我说了诸多这海寇头子。”
俞大猷这会倒不比方才恼怒,只静静沉思,周云翔其人,骁勇善战,棍法甚至得他亲自点拨,他自问待周不薄,甚至有意将他调到自己麾下,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眼中那个心气儿高又有些刁滑的小将竟转投了贼船,想着想着一股火气又冒了出来,他嗓音本就大,在气头上更是有雷霆之震。
“福州港夜围曾一本,那个时候,他说是去炸了敌船,结果摸黑游到人家船上,说不定就去吃酒听曲儿了,这个混账王八羔子!”说着大掌劈向桌角,便听木头清脆的断裂声裂帛般响来。
陆绎忙轻声道:“将军莫恼,现下不是生气的时候,只怕此事若是传到了京中,又免不得有人拿来做文章。”
“怎得?我还怕了不成,”俞大猷笑道,神情不屑,那些弹劾他的折子加在一起堆满了乾清宫又如何,他若是怕,早就撂挑子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