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四月初夏,河道口的柳树凭莺飘散,辞别戚夫人,今夏几人沿河岸避过嘈杂的闹市,朝着换船行去,对于南溪的事她终是没问出口,而戚夫人那一枪也唬的那帮人不敢挨得太近,是以她这边倒没遇到多大阻拦。
掌舵的是个老手,曾在沿海抗倭中驶过哨船,在波浪横开的水面破水行的飞快,今夏便吆来众人,围成一团,互相唠着嗑,这三人里有俩人是兄弟,样貌上有五分相似,皆是瘦脸高颧一双浓眉大眼,说起话来温声细语,不像个舞刀弄枪的,短短半日功夫,已是热络的如同旧识般,今夏是个自来熟,随便什么话题都能说的开,揪着漳州这事絮叨了俩时辰,一行人被她说的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只等见着倭寇,好好拼杀一番。
情绪最易鼓舞人,如此高涨了几日,连睡觉也要把兵器塞在臂膀下的今夏,终于在另一个清晨被一阵由远及近乱哄哄的脚步声惊醒,神思恍惚下,不禁想到那日客栈里的梦,登时穿衣捞过长刀跑到外间,岑寿等人也已整装立在船舷侧板边,拿着短筒镜观望,见到她来,只回首看了一眼复又转过身去。
“怎么回事?”今夏问道。
“你自己看吧”
岑寿将短筒镜递给她,扭头冲着掌舵的兄弟喊了一嗓子,“降半帆,放慢速度。”
船帆降下一半,整个速度随之也和缓下来,今夏就着短筒镜看到远处几艘巡座船中间夹着数艘渔船,船上有人摇着吊笼抛进海里,随后是叉戟,因隔得有些距离,海面风大,任凭渔船上人如何喊叫,也只能被呼啸的风声吞噬。
“咱们这是到了哪?”今夏依旧看着短筒镜,心下疑惑。
“漳州,月港!”岑寿应了一句,面皮绷紧,竟是无比严肃。
今夏定睛去看,见其中一艘巡座船竟是奔着她们这边驶来,且船首位置居然架着火铳,鸣笛声顺着海风吹来,原本被围堵的渔船乍见缺口,争相从缺口处奋力驶出,而本已调转航线的巡座船登时将火铳旋了个角度指向四下逃窜的渔船。
“轰”的声响震得海面飞鸟俱颤,不偏不倚的击中一艘,渔船立时沉入水中,今夏骇的捂着心窝,扭头冲着众人喊道:“满帆,避开他们,快!”
她喊的急促,岑寿也听到火铳的声音,折身跑去船舵位置,两人去拉船帆,其余皆去转舵,打圈,旋转,惊险的从巡座船东南方向绕了过去,错身而过时,一名手持鹿笛哨兵装扮的人横眉怒目冲着今夏嚷嚷,但因纠缠混乱的局面让他们无暇继续顾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海面渗出的血渐渐湮在波浪下,渔船的残骸也随之漂浮,一撸子划过,碎的更加厉害。
今夏目视着一切的发生,在没有任何防御设备的条件下,她只能自保,然而心底腾起的怒火烧红了双眼,两手握紧垂在身侧,指尖甚至扣紧掌心,待将危险甩的老远,岑寿才行过来,见她咬牙不语,叹了口气,“这样的状况,我跟着大公子时,已经见了很多次。”
“大明朝的火器对着手无寸铁的渔民开火,真是可笑!”
“现下局势混乱,可能不止是倭寇,所以咱们得当心,月港不能停,只能继续开,寻个离得近的港口,下船再绕路回去。”岑寿盯着湛蓝浩瀚的海面,烦躁的爬着头发,遇到这茬事,谁都没料到,他不敢继续想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险境,也不敢想万一夫人因此受到伤害,他该怎么跟大公子交代,一时有些后悔当初答应了今夏的要求。
饶得是他们手上有海航图,也架不住恶劣的天气,到了傍晚,竟渐渐起了雾,氤氲缭绕的海面能见度极低,就像是瞎了眼的人在跌宕不平的路上摸索前行,没有任何把握却无法停下来,黑黢黢的海像是个张着巨口的怪物,随时准备将她们吞入腹中。
“哥哥们,手上使点劲……”
呼啦作响的帆面紧贴在桅杆,现下逆风,帆面正对着风,根本没办法航行。
眼见着船身摇摇欲坠,岑寿跌跌撞撞滑到今夏身侧,扯着嗓子喊道:“前面好像有烟火……”
“我根本看不到……”有这么欺负人的麽?明知她目力一般,又是这么个大雾大风的天气,“那就给我使劲靠过去……”
说话间,船体像是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接着是哗啦啦的掉入海里的声音,今夏眯眼去看,瞅的眼疼,拼着微弱的内力去唤其余几人,得到回应后这才安心。
初时觉得整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有烟火实在叫人欣慰,下了船才发现,莫怪是鸟都不愿意拉屎,哪里有烟火,四下静谧的除却海浪海风呼呼响的头发昏,连半个人影也没。
“我明明看到了,怎么没了?”岑寿惊异。
今夏扶额叹气,“小小年纪,眼花怎么得了。”
众人才从风浪里脱身,衣袍尽湿,好在这处沙滩上竹林密布,还有不少针叶树和樟树,很容易捡拾到树杈树枝。今夏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幸好用羊皮包卷着,还有戚夫人誊写的笺纸,也都完好无损。
松针枯枝铺了一层层的密林里被刨处一块整洁干净的地方来,火堆架起,熊熊燃烧的火苗劈啪作响,今夏等人围坐着烘烤衣物,耳边是不知名的兽鸣在山林里回荡,披着一身冰冷的袍子,今夏伏在膝头,愣愣的盯着簇簇火苗出神。
岑寿自去折了几根长长的竹竿,架在火堆旁,用自己的外袍披在上头,算是也能遮挡一二,“夫人,您的外袍都湿了,还是脱下来烤烤罢。”
今夏也不拘小节,点了点头,忙去架子后脱下湿透的袍子铺在竹子上。
这一夜,没有人合眼,为了怕火熄灭,脚边捡了小山头一样的枯枝,时不时的丢几根进去,到了次日,林间被照进丝丝缕缕的日光,风起,竹叶沙沙成片,幽深宁静的竹林深处似有人语。
今夏一骨碌爬起来,使劲踩在还未完全熄灭的火堆上,然后扒着土垫在上头。
“有人!”竖着手指做个噤声,众人手握佩刀,弓背蓄势待发,支耳去听,果真有人互相谈论。
“娘的,老子走了这么多趟,头一回遇到这么个遭烂天气,”一人咒骂道,“昨晚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撞老子的船,害的老子下水快冻死了。”
“行了,东西捞完了吗?”另一人接道,“船上可是咱们下个月的吃食,少一两都不成。”这人声音听着极其温和,倒像是个年轻的少年。
“能捞上来一半就谢天谢地了,你还想让老子把命都搭进去不成,”那人愤怒回了句。
“饿着咱们没问题,饿着你老婆孩子,你愿意吗?”
然后是沉默,脚步踩着厚实的竹叶上,如银蛇吐信,今夏纳罕,原来昨夜撞着的东西是他们的船,还把人家的吃食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