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临章上位之后，他便不会再给他解药了。
那医女悄悄抬头看他，竟然已经满脸泪痕，她悄悄冲他摇了摇头---赵临章认得，这姑娘是最早药谷中的那个医女，就是她将他的绝症诊出来的。
眼下，就连药谷中人，都被迫受了限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谁能逃得了这样的宿命呢？
话也不能说的那么绝，大概有不少人都可以不必被宿命困于这朝堂的方寸之间。
只可惜，他不是那个人。
“吃吧，你死不了。”赵临川淡淡的道。
那医女满脸泪痕，眼睛都哭肿了，她不断的向他摇头，却眼睁睁的看着面前这个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的男人打开盒子，毫不犹豫的将能把他最后一丝精气耗尽的毒药咽了下去。
“谢陛下不杀之恩。”赵离泊擦了擦嘴，然而还没等他再开口客套第二句，便感觉有血块猛地从喉咙里涌出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头晕目眩的撑在地上，呕出了一口血。
赵临川猛地站了起来，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陆姑娘，怎么回事？不是说是慢性毒药吗？”
赵离泊有些艰难的抬起眼，冲医女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不要将自己身体的状况说出去。
这是他们之间眼下唯一能实现的约定。
“陛下，赵大人的身体不太好，所以反应……比较激烈。”那医女低着头跪在地上，哽咽道：“不要紧的。”
都是谎话。
她抬头看了赵离泊半晌，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等赵临川走后，她才忍不住扑了过去，哆哆嗦嗦的给他诊脉，招呼她的弟子来给他吊命。
若是寻常人服下毒，顶多痛苦一些，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可是赵离泊如今已经差不多油尽灯枯，自然受不住。
等赵离泊恢复意识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抓住医女的手问：“就这样耗下去，我还有多久。”
“顶多……一两年。”
“别哭。”赵离泊面色苍白的咳嗽半晌，低声道：“本来也没有打算活太久，眼下这些时间，够了。”
“有没有吃下去了可以使气色好一点的药？”
“您……都现在这样了，您还要干什么？”
赵离泊从她馆内的床上勉强坐起来：“我得演一场戏，死之前，某些戏我要做全。”
……
从宫里回去之后，他没有再去见过赵临章，而是隐蔽了行踪，去了酒肆装着寻欢作乐了好几天，等第三天回府的时候，他在自己的房门口看到了前来宣旨的太监和一早就等在一边，看起来好几天没睡好的赵临章。
看见拼命想从脑子里摘出去的故人，饶是他装模作样的再好，也忍不住心里一紧。
青年彼时已经快二十岁了，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此时此刻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满腹心事。
看了都让人心疼。
只是，他现在别无选择。
他已经没有那个资格来心疼他了。
“哟，刘公公，今日怎么得空来我府上？”
一听见他的动静，赵临章猛地睁开猩红的双眼，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近乎凶狠的看着他。
赵离泊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他知道青年看他的目光中都传递了什么信息，无非就是---
“你不知道我担心你是吗？”
“你去哪里了？和谁在一起？”
“一身的酒味儿，你胆子肥了是吧？”
若是从前，他顶多一脸无奈的看着他，然后再慢声细语的给他抱在怀里解释。
可是那是从前。
这两年来，他有意和他拆干净，只谈上床，不谈感情，不去过问他又被塞了多少侧妃侍妾。
最近的，就连赵临章的身体，他也逐渐装的不那么在意了。
他知道，他和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之间，需要的不是什么断，而是这种慢条斯理的折磨。
折磨到了一定地步，感情的炙热也就降了下来，正因如此，之后他做的那些，也才显得不那么突兀。
他跟陆姑娘说是从现在开始演戏，倒不如说，他和赵临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在演戏。
他累了。
这一辈子他都苟活在赵氏父子之间，他的确很累。
爱吗？
爱，很爱，他对赵临章的喜欢，可能早就已经超越了自己的想象。
只可惜他从来没有去随心所欲的去谈这件事的资格。
赵临章似乎在发热，状态非常不好，他双眼通红的望着他，而赵离泊却没有和他对视，只是装作万分不耐烦的躲过了他的目光，往前来宣旨的太监手里塞了一包银子：“刘公公，辛苦您来一趟。”
“好了赵大人，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若是寻常啊，这银子咱家还真不能揣兜儿里，可是今天不一样。”
“哦？”赵离泊的笑容僵了僵：“今天怎么不一样？”
“今儿个啊，老奴是来传喜讯的，这包银子是个好彩头，老奴自然得要。”刘公公是赵临川的心腹，这阵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自然一清二楚：“来吧赵大人，接旨吧。”
赵离泊有些怔忪的在赵临章茫然又震惊的目光中屈膝跪了下去，沙哑着声音道：“微臣赵离泊，恭请陛下圣旨。”
“奉天承运，圣上诏曰：赵氏离泊，兵部执掌，如今已近而立之年，因忧心国事并未成家，朕感念爱卿心意，特将月府嫡女月娘赐予，于三月之后举行大婚，举城欢庆，钦此。”
赵离泊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退干净了。
他方才听见了什么？
“赵大人这是怎么了？欢喜疯了？”刘公公微微弯腰，满含笑意脸上却是一片死寂：“还不接旨吗？”
赵离泊缓了好一会，才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他，颤抖着声音道：“刘公公，陛下是不是弄错了？为何要给我赐婚？月娘早已为人母，怎么能将他们夫妻二人拆散，怎么能把月娘赐给我？怎么可以---！”
阿月在两年前的冬天和自己的夫婿成婚，这两年虽然常常来看自己，但都是带着她的夫君来的---阿月虽然早先对自己一心一意，可是赵离泊看得出，如今她也以将一颗心放在了夫婿身上。
他们夫妻二人关系很好。
赵离泊很高兴，他高兴阿月这么好的姑娘，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一心人。
世间感情最美好的，不过就是那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不能和自己的爱人白头到老，但是他在意的人可以，那他也可以很幸福。
月府一家人，于他来讲那就是亲人，没有分别！
赵临川怎么能---！
“怎么不行？”刘公公皮笑肉不笑的倾身看着他：“赵大人这几日快活的很，大概不知道，月娘的夫婿已于昨日子时意外丧命于城郊，眼下月娘带着一个孩子，自己过得多苦啊，陛下体恤你们，知道赵大人早先一心一意对着月娘，如今不正好……”
刹那之间，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你放屁！”赵离泊猛地从地上蹿起来，红着眼眶，浑身发抖的一拳将刘公公一拳揍翻在地：“我都……我都已经……陛下如何忍心再牵连无辜之人？！”
“他怎么忍心！”
那是他这辈子听到过最恐怖的消息。
“大人！”李长青哭着上前抱住他：“你不能打，你不能打他，他代表的是陛下，你难道不要命了吗？”
“不要了！”旁人大概从来没见过一向彬彬有礼的赵大人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我不要了！想杀我就来啊，何必手段这般下作……”
“赵大人。”刘公公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的盯着他，显然对他又恨又怕：“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是你早先跟陛下说的，你终身非月娘不娶，如今怎么了？！”
赵离泊猛然之间僵住。
是，是他几年前为了避嫌，亲口跟赵临川说的这样的话。
是他毁了阿月的一切，是他将阿月牵扯进来的。
是他自己。
赵离泊怒目圆瞪，张口想说什么，却感觉气血猛地从嗓子眼儿的位置顶了上来。
他死死抓着李长青的手，突然单膝跪在地上，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了起来。
“赵离泊，你怎么了！”赵临章红着眼眶扑了过去，却被李长青猛地挥开：“滚！别碰我们大人！”
“就是因为你！”李长青恶狠狠的骂道：“扫把星，遇见你之后，大人有哪天是真正开心过的？”
赵临章有些不知所措的跌坐在地上，目光有些茫然的看着赵离泊惨白的侧脸。
有那么一瞬间，他隐隐的感觉到，一切都结束了。
“赵大人。”刘公公冷笑一声，蹲在已经接近昏迷的赵离泊面前，把卷轴塞在他手里：“老奴不跟你计较，就当你接旨了，回去也好交差。”
临走之前，他还曾贴在他耳畔沉声道：“你该感谢我们陛下为你指了一条明路，陛下怕你不知道怎么做。”
“刘公公，”赵离泊微微睁了睁眼，擦了擦嘴角的血，沉声道：“慢走不送，希望日后午夜梦回之时，不要因为双手沾满了鲜血而睡不着。”
“这句话您还是自己留着慢慢消化吧，赵将军。”刘公公斜眼看了他一会，哼了一声，大摇大摆的出了赵氏宗府。
从那日开始，兵部执掌之权被赵临川正式收回，赵离泊手握虚权的时代就此翻页。
赵氏宗府，也随着赵离泊的没落而陷入了落魄的境地。
如今，偌大的赵氏宗府，只能听见赵离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赵离泊有些艰难的喘着气，跪都跪不住了，他努力的睁着眼，一个劲儿的往外推李长青：“长青，长青，去探探月府的消息，去……”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的世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