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到叶子衿的目光，郭子睿锐利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温和：“上车吧，你一个小姑娘家，带着一个老太太，坐陌生人的车，让我很不放心，万一有人起了歹心，将你们一老一小的拐跑了，那可是我的失职。”
许奶奶也在催：“子衿，快上车吧，东西都已经带上了，咱们早去早回。”
村长也笑着说：“郭老师真是热心人。”
叶子衿深深地看了一眼郭子睿，没有再说什么，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他们先去医院给许奶奶拆了线，又去赶集，只要许奶奶喜欢的，叶子衿都买下来。
这天天气很好，镇子上热闹非常。
许奶奶很开心。
最让许奶奶开心的是，郭子睿带她去了镇子上最好的酒店“香满楼”吃了一顿大餐。
饭后，许奶奶心满意足地说：“我现在没有啥遗憾的了，吃了这么些好东西，都是我没见过的。”
叶子衿听了只当她是赞叹饭菜好。
直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叶家湾。
许奶奶家里，叶子衿在收拾买来的东西，郭子睿回了学校。
将东西收拾齐整，叶子衿洗了手坐下来烧开水，因为许奶奶说晚上要洗头洗脚擦身体，说她已经十几年没洗过澡了。
叶子衿也没多想，烧好水，掺温后倒在水盆里，将水盆端到炕沿上。
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暖烘烘的，她细细地给许奶奶洗了头洗了脚擦了身体。
毛巾一遍擦过去，水就黑了。
哪里是十几年没洗过澡。
简直是几十年没洗过澡。
“子衿，你不嫌弃我脏吧？”许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不嫌弃。”叶子衿轻轻地说，“您要是没病的话，也不会这么脏的，是病的原因，不是人的原因。”
许奶奶听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叶子衿擦洗得很认真。
一连换了八次水，总算是擦干净了。
擦干净的许奶奶围着被子像个婴儿似的躺在被窝里。
叶子衿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一边准备一会儿洗，就问许奶奶：“还有干净的衣服吗？我帮您找出来换上。”
“有啊，在那个柜子里，你给我拿出来我换上。”
按照许奶奶的吩咐，叶子衿打开了柜子。
顿时，她呆住了。
这柜子里的衣服竟然是老衣。
“奶奶，这个”天已经黑了，看到这些东西，叶子衿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子衿啊，你不是答应我要帮我穿老衣的吗？”许奶奶的声音幽幽的。
叶子衿头皮发麻，嗫嚅着：“可您这好好的啊，穿这个干嘛？”
许奶奶闭上了眼睛：“我的事情我知道。”
叶子衿的手都开始颤抖，她真的很害怕：“奶奶，您可别吓我，你这好端端的穿上这个，许老师回来我可怎么交代？”
她把柜子关上了。
许奶奶睁开眼睛说：“你也不要害怕，你去把我那几个儿子和儿媳找来，我有话和他们说。”
“那您不穿衣服？”叶子衿问，“我给您先把衣服穿上。”
“要穿就穿寿衣，我这洗得干干净净的，穿别的衣服又弄脏了。”许奶奶很固执地说。
叶子衿站着不动。
这叫什么事儿呢。
她已经隐约感到老人的意思了。
“奶奶，您别想不开啊，现在的日子这么好，您又儿孙满堂的。”她试着劝老人。
许奶奶却好像早已下定了决心似的说：“去喊他们吧，我盖着被子，不妨事的。”
事关重大，叶子衿飞快地跑去找来了许大、许二、许三，因为这三家离许奶奶家都不远。
看着儿子儿媳到了，许奶奶躺在炕上说话了：“老大，老二，老三，我这心跳得不行，感觉怕是不行了，你们给我把寿衣穿上冲一冲或许好了呢。”
叶子衿听得奇奇怪怪，今天去拆线，大夫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去饭馆吃饭，郭子睿要了十七个菜，许奶奶吃了三碗饭，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听了老母亲的话，许二和许三都看向许大，希望他这个当大哥的先表态。
许大就说：“那想穿就穿上吧。”
久病床前无孝子。
一个老母亲在炕上坐了十几年。
和儿孙的感情早已淡漠了。
于是，另外几个人也都不表态了。
许大就用眼神示意三个女人，意思让她们帮老人穿。
三个儿媳呢，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但她们谁也不动手帮老人穿寿衣，就那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一幕，许奶奶看在眼睛里，对她们说：“也不劳驾你们，我和子衿说好了，让子衿给我穿，你们没意见吧？”
三个儿媳巴不得这一声，都说：“没意见没意见。”
许奶奶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对叶子衿说：“那你来给我穿吧。”
“好。”
叶子衿这一答应，许奶奶的儿子儿媳们都走出去了。
叶子衿一件一件地给许奶奶穿寿衣。
许奶奶细细地教着她，每一个细节都要精益求精。
“不用那么认真吧，等下还要脱下来呢。”叶子衿说。
许奶奶不高兴了：“你答应了等我老百年给我穿寿衣，现在不学会，倒是候慌里慌张的，怕是也穿不好，让我怎么放心？”
“好，我听您的。”叶子衿便照着许奶奶的指示，细细地穿，还有袜带绑腿都细细地照许奶奶说的方法打结，还好，她心灵手巧，许奶奶很满意。
许奶奶想，要是让儿媳们穿，谁会给我穿这么用心，这丫头，不容易，就算小郭老师不说，我也要帮她。
整整花了两个小时，叶子衿才给许奶奶穿齐整。
“让他们进来吧。”许奶奶的声音异常的柔和。
儿子儿媳都进来了，许奶奶对他们说：“你们去把郭老师请来吧，我有话要说。”
许三出去请人了。
很快，郭子睿被请来了。
“小郭老师，你给我做个证。”许奶奶说。
“什么，您说吧，老太太。”郭子睿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说。
“我活得太久了，也活得不耐烦了。这几天，我也吃了，也喝了，也转了，我也心满意足了。我这个病，也不可能好，炕上躺了十几年，我也不想受这个痛苦了。从今儿起，我不想吃不想喝了。郭老师，你给我作证，我走了，和任何人无关。”
几个儿子儿媳面面相觑，但似乎都没有哀伤的表情。
叶子衿心里一咯噔，知道许奶奶这是下定决心要走了。
她有些难受，也有些感动。
难受的是，许奶奶想要自己了结。
感动的是，许奶奶说她的走和任何人无关。
这任何人说的就是她呀。
毕竟，是她给老人穿的寿衣。
老人一走，她可不成了众矢之的？
许奶奶这是给她说话保护她。
老人不想因为自己的死而连累到她，这么说，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后，她的儿子儿媳找叶子衿的后账。
而郭子睿似乎非常惊讶惊：“老太太，您说什么胡话呢，您这不是害子衿吗？况且现在的日子这么好，您干嘛那么想？”
“活着是很好，但前提是不痛苦不拖累人，我这一天天的，又是吃药又是受疼痛，真是没意思，我这个老太太活够了，若是能好的病也罢了，这病你也看到了，一天比一天严重，早走早解脱。活着也是受罪，大家都受罪。”许奶奶的目光从儿子儿媳们脸上扫过。
儿子儿媳们依然沉默。
沉默是别离的笙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