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萨迦五世法王八思巴,将随从安顿在行驿内,和奴僧带着年幼的鲜于刘光,登上了终南山。
三人走到了全真教的山门,早有全真道士通报,掌教李志常闭关,代掌教张志敬已经等候在山门。全真派早期在王重阳时候与金国抗争,到了丘处机时期,长春子与蒙古联络紧密,因此蒙古灭金,占据京兆之后,全真派收到了蒙古的怀柔亲善。如今经略漠南的蒙古王爷忽必烈,已经表达出对萨迦派的器重,因此全真派上下虽然对八思巴暗中忌惮,但表面上十分敬重,不敢有失礼仪。
张志敬看到了八思巴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虽然表现出一丝的意外,但很快就恢复平常神态。
八思巴跟着张志敬到前任掌教尹志平的墓前,祭拜了一番后,张志敬让跟随的全真派道士回避,亲自与八思巴交谈。
八思巴并不遮掩来历,对张志敬说:“我萨迦门派有一个先人,头颅留在了通天殿,这次我要将他的头颅带回。望张真人成全。”
张志敬犹豫了一会说:“祖师王重阳在终南山经营全真,通天殿已经找不到遗迹了。”
八思巴说:“重阳真人在终南山的隐秘处修了一个地下宫殿,称活死人墓,可有此事?”
“有,”张志敬点头说,“可活死人墓是当年重阳真人修炼的地穴,是全真派的禁地。全真派百年也无人能够进入。”
八思巴说:“重阳真人修建活死人墓,封堵了前辈仙人通天殿的道路,是受了某位前辈高人的嘱咐,这位高人与重阳真人的渊源甚深,张真人应该是知道这件往事的。”
张志敬点头,“不错,当年重阳真人的确是受了这位高人的嘱托,在终南山修建地穴,称活死人墓,那位高人的就是前朝的大学士黄裳先生。”
“既然是黄裳的先生的嘱托,那么他的传人到此,就借路重阳真人的活死人墓,祭拜他的师父,并不苛求吧。”
“掌教师兄闭关,我不能擅自主张,掌教师兄说过,只有黄裳先生的门人到此,此事才能商量,”张志敬说:“黄裳先生的门派有一个传人,是忽必烈王爷身边的幕僚刘子聪大人。”
八思巴听了,对张志敬说:“掌教真人闭关,是为了准备忽必烈王爷准备的释道争锋的辩论吗?”
张志敬没有回答,默认了八思巴的猜测。
八思巴说:“黄裳先生有两个传人,刘子聪大人只是其一,刘子聪大人还有一个师弟,如果他来了,是否也可以一试?”
张志敬仔细看了八思巴身边,老喇嘛是个奴僧,还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幼童,于是说:“刘子聪大人的师弟,应该也是一个杰出的豪杰,只是不知道现在何处。”
八思巴拉过鲜于刘光,“这位,就是刘子聪的师弟,他黄裳先生的第二个传人。”
张志敬看着鲜于刘光,“是你吗?”
鲜于刘光点头。
张志敬踌躇起来,诡道黄裳在百年前是道家第一人,如今诡道门人一个在忽必烈账下,深受宠幸,另一个却跟随了八思巴。忽必烈王已经有心要举行释道辩论,全真派定然是道家的主辩,诡道的长房刘子聪已经在天宁寺受戒,定然是站在佛门一边,现在诡道的幺房也被八思巴收留,眼看面前这个少年沉稳的八思巴必定是佛门的主辩,辩论还没开始,道家就已经输了大半的赢面。
鲜于刘光却说:“张师叔,我可否留在终南山?”
张志敬连忙拱手说:“鲜于先生不要折煞我,论辈分,我得称呼你师叔祖才对。”
鲜于刘光说:“我的师父黄裳先生,虽然是道家门人,但并不是道士,我叫你师叔也不为过。”
张志敬摇头说:“那我们就以平辈相论,你叫我师兄便可。”
鲜于刘光说:“我不跟随这位法王去藏地,我是中原人士,宁愿留在终南山,做个小道士。”
张志敬又偷眼看了一下八思巴,眼光转向鲜于刘光,心中感慨,这两人,一个少年,一个幼童,说气话来,都比世上成人都老练,看来都非比寻常。
张志敬暗中对鲜于刘光有了期待,以鲜于刘光的资质,培养几年后,释道辩论,他能对抗刘子聪亦未可知,到时候他与掌教李志常共同与八思巴争锋,赢面就大了很多。
张志敬心里有了打算,看向八思巴,八思巴说:“鲜于小兄弟不愿意路途遥远的去凉州,我也觉得他留在终南山是件妥当的安排。”
张志敬心中一方面坦然,另一方面觉得八思巴果然是深不见底,对几年后的释道辩论一定是势在必得,脸色就阴晴不定。
八思巴把张志敬的神色都看在眼里,话锋一转,突然问:“现在张真人能够带我们去活死人墓去了吗?”
张志敬心想即便是鲜于刘光能够打开活死人墓的机关,对全真派也无损伤,并且卖了八思巴一个大人情,鲜于刘光身负诡道的算术,留在终南山,和阻拦八思巴上山相比,两者权衡,当然是前者为善。至于鲜于刘光是不是八思巴哄骗自己,是一个冒充诡道传人的幼童,到了活死人墓,就见分晓。如果是假的,八思巴也过不去。
张志敬在瞬间心思转了数遍,于是坦然对八思巴说:“好,我现在就带法王去活死人墓。但是,这位高僧得留在道观内休息。”
八思巴点头说:“本该如此。”
话说到这个地步,张志敬也不再有什么要求,于是带着八思巴和鲜于刘光朝着终南山道观的后山走去,走到了藏经阁,三人登上藏金阁顶楼阁楼。
张志敬把装满道藏书籍的十几个木箱推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窗口,小窗之外,就是一面深不见底的悬崖,一个细细的锁链从窗台上延伸,横在悬崖之上,与对面的山壁连接。
“请。”张志敬拱手,“这条锁链就是去活死人墓的道路。”
八思巴双手合十,登上了锁链,稳稳的在锁链上行走,张志敬也登上了锁链,回头看了鲜于刘光一眼,心想,高空中行走锁链是诡道入门的手段,如果这个幼童不是诡道门人,他在这个锁链面前就要原形毕露。
果然张志敬在锁链上行走了数丈之后,看见鲜于刘光瘦小的身体,已经攀上了锁链,身体轻飘飘的,脚步与八思巴的沉稳不同,只是脚尖点在锁链上。张志敬明白,这就是诡道入门的法门。
三人在锁链上行走,悬崖上疾风劲烈,八思巴的身体毫不动摇。张志敬的七星罡步可以随风变换姿态,不被山风左右。只有瘦小的鲜于刘光,每一步都似乎要被山风吹落到悬崖之下,但是却总是能够在失去平衡之后,找到重心,脚尖触在锁链上。张志敬不断回头看向鲜于刘光,终于发现鲜于刘光的双手手指在不断的交替触碰,看来是传说中诡道的算术水分无疑。
三人花了两炷香的时间,走过了锁链,到了对面的山壁。山壁上凿刻了一条只容一脚的悬崖小路,虽然艰险,但是与刚才的锁链相比,已经如同平地。
爬过了岩壁上的小路,到了山头,三人又穿过了一片树林,来到了一个巨石堆砌的墓穴跟前。
墓穴的上方,一个青石上刻着四个大字:“活死人墓”
墓穴的石门上凿刻了个四十九浅浅的小坑,每一个小坑内都有一个香油碟盘。张志敬对八思巴和鲜于刘光说:“每年重阳祖师寿诞,掌教真人和我们志字辈师兄弟,来这里祭拜祖师。”
鲜于刘光看见每一个香油碟里清油已经干涸,黑色的烛芯搁在碟内。
张志敬说:“石门有万斤的重量,如果不开启机关,绝无打开的可能。”
八思巴看了看石门,又看了看周围,轻声说:“刘子聪大人已经来过,不过他无功而返。”
张志敬叹口气,拿起石门下的一个陶壶,一一在浅坑的油碟内轻点清油,“既然诡道门人不能打开,等我点燃了蜡烛,祭拜了祖师,就折返回去吧。”
“我可以试试,”鲜于刘光走到了石门跟前,接过陶壶,把浅坑内的油碟全部倒了一点清油,“师兄算不出来机关,是因为他的算术不对。”
张志敬狐疑的看向鲜于刘光,“这话怎么讲?难道刘子聪大人的本领,不及鲜于师弟,这个……”
“刘大人的法术凌厉,鲜于小兄弟年龄尚小,”八思巴说,“我见过刘子聪大人的手段,他似乎要加害鲜于小兄弟,我不忍诡道两房相害,把鲜于小兄弟带在身边。”
“诡道两房一直都不睦,”张志敬说,“道家门派中,这种事情倒是不多见。”
“大和尚只留了他两门算术,另外两门,留给了我。”鲜于刘光说,“请法王借一个火种给我。”
八思巴随手在石门旁石壁上扯下一株青草,青草瞬间在八思巴的手指内干枯,随即枯草的一端冒出豆大的火焰,递给鲜于刘光。
鲜于刘光接过火种,仔细的看了看面前的四十九个油碟,然后在其中一个油碟内,把烛芯点燃。点燃第一个烛芯后,鲜于刘光闭目思索,手中的枯草燃烧殆尽,八思巴又扯了青草,化为火种后,递给鲜于刘光。
鲜于刘光犹豫的点燃第二个油碟烛芯,继续思索,连续点燃三个烛芯后,再次陷入沉思,手中的火种又燃尽。
到了第三个火种,鲜于刘光点燃烛芯的动作越来越快,换到了第四个火种,鲜于刘光终于在长思后点燃了第十七个烛芯,然后把火种扔下。
石门并没有动静,张志敬不禁在怀疑,八思巴找了这么一个幼童,教了点本事,在自己面前故弄玄虚到底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还是为了忽必烈即将还要举行的释道辩论道场吗。想到这里,张志敬不免又想到,是不是忽必烈已经查到了全真派在暗中支持蜀中的抗蒙宋军,想到这里,张志敬的后背全部是冷汗,全真派百年的基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吗。
张志敬心有所想,眼睛就忍不住看向八思巴,现在他的心思已经走到了忽必烈一定要利用花教打压全真,而且还有个杀意弥漫的刘子聪,刚才八思巴说过,他见过刘子聪,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他和刘子聪都受命于忽必烈,要把全真派置于死地。
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八思巴要在自己面前演这么一出戏来?八思巴,花教的五世法王,果然是深不可测。绝不能以年龄轻视了他。
这边张志敬心里排山倒海,纠结万分。可是八思巴突然叹了一口气,凝视张志敬,一言不发。张志敬的心已经虚了,坚信八思巴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小瞧了全真教。想到这里,张志敬心底一股傲气升起,全真派人才杰出,掌教师兄李志常能力和法术不在尹志平师兄之下,仅凭花教和诡道的刘子聪,也不见得就能把全真教击溃。即便是全真派毁于蒙古人之手,天下还有无数道家门派,也不见得就此沉沦,胜负之间,还不能定论。不如现在就跟八思巴在活死人墓之前,较量一番,即便是输了,也能让掌教师兄知道八思巴的深浅如何。
就在张志敬准备向八思巴挑衅的时候。鲜于刘光突然说话了,“门开了。”
张志敬看向石门,石门正宗突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裂缝中两个黑色的手掌伸出,硬生生的把石门从中分开,推向两边。
当石门分开到容一人通过的时候,张志敬看到两个黑色手掌是从一团浓密的黑烟中伸出。
鲜于刘光说:“这是我师父黄裳先生留给重阳真人的一个算术,刚好我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