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直起的烟尘随着风，落到城内每个人的身上，诺大的真定上方，被蔼蔼沉灰笼罩，犹如压在众人心上的阴影，怎么都挥散不去。
世界在韩朵朵眼中，蒙上了灰色。
未烬的星火时暗时明，大火像一头迅猛的野兽，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
哭喊，尖叫，撕心裂肺的一声长啸，猛然震住了韩朵朵的脚步，她僵硬地转过身去，瞳孔发颤地紧缩着，刀光，剑影，殷红粘稠的鲜血蔓延至脚下。
“滴答——滴答——”，似乎有水珠顺着手背留下，她茫然地抬起手，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两下，入目的是满眼朱红，比之最艳的胭脂都要浓稠。
一股翻江倒海地恶心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双腿一软，跪倒在血泊中不停地干呕。
飘飘洒洒的雨织成衣，结成网，紧紧密密的笼住了她的心，不断收缩，不断压迫，终于在那心上刻下永不磨灭的痕迹。
韩朵朵呼吸急促起来，她咬着牙狠狠地扯着衣领，“晃当——”一声，一把暗沉色的大刀被飞甩到她的面前，刹那间，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两行清泪攸的滑落而下。
她颤抖地伸出手去，不敢置信地摸着这熟悉的刀身，熟悉的每一道痕迹，咸渍的汗水混着未干的泪水，迷蒙了双眼。
她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每走一步，踏入深渊的不可名状的恐惧一层层拍打在她心上，慢慢上涨，直至，彻彻底底淹没了她。
韩朵朵停下了脚步，一瞬间，天旋地转，周围的景色飞速地变换着，再眨眼，她又站在了那扇门前，那扇直面死亡的木门前。
“咻——”的一声，脱弦而来的箭矢入目三分，冰冷的箭头闪着银光，率先捅破了这扇轻薄如纸的木门。
手发颤的不像样子，诡异的一阵宁静，“嘎吱——”一声，门茬作响两声，随着被打开的屋门被人舍弃在那脑后。
漫天的箭雨映在韩朵朵眼里，黑压压的一片，下一刻，一具冰凉的躯体猛地倒在了她的怀中，她来不及细想，翻身压在那人身上，一声闷哼声从嘴角逸出，接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好像生生被劈裂开来，她脑子一白，失去了意识。
黑暗如潮水般，席卷而上，淹没了所有。
“哈......哈......”杏眼瞬间瞪得贼溜儿大，韩朵朵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坐了起来。
她赤着脚，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恍恍惚惚走到了梳妆台前。
镜中之人眼角嫣红，隐隐闪着泪光，她探出指尖摸上眼角，微感湿润。
原来，是真的哭了啊。
梦，真的好可怕。
她痴愣愣的缓了缓神，才惊觉脊背冰凉，搓着胳膊重新钻回了被窝，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次日天明，破晓的第一缕日光透过窗纸，盖过了烛火的微光，刺激着韩朵朵酸涩的双眼。
一缕寒风随着进来伺候的丫鬟荡漾开来，她心情暗沉地任人梳洗一番后，闷闷地去了隔壁屋子。
只一眼，就发现榻上空荡荡的，另一边，却是表情冷淡的阿诺睁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碰巧与她对视上了。
一阵无声的尴尬蔓延开来，韩朵朵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只得把意味不明的几个音节给咽了下去。
阿诺移开视线，望着檀花木色的镂空床顶，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似有庆幸道，“姑娘无事便好。”
细碎的亮光在韩朵朵眼里蔓延开来，她冰凉的指尖顿时搭在了阿诺手上，“你以命相救，我实在是无意为报，我......”
说着，她敛下眼眸，不敢去看她。
一阵温润的触觉传来，阿诺捏了捏她的手，反手一握，圈住了她的手。
韩朵朵抬起头，罕见地从对方嘴角看出了一抹笑意，霎那间，好似暖阳，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她顿感轻松不少，回以对方一笑，“放心，我没事。”
“只不过，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她语句简短，却铿锵有力极了，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了拳头。
*
“就这些，没别的了吗？”王氏眸光淡淡，心不在焉地搭着指间，任丫鬟染上了鸢尾花的艳色。
张妈妈眼珠子转了转，接着道，“剩下的消息就有些不真切了，不知道主儿可要听听？”
王氏轻轻嗯了一声，眼神示意她继续。
“下人们说啊，”张妈妈特意压低了声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枫叶轩的那位脸毁了，腿也伤着了。”
“果真？”王氏话里带着迟疑，一抹得意之色却不知不觉攀上了她的眉头，四处彰显着它的存在.
“这些都是她们院里的莲儿悄悄告予奴听的，她说这事啊，那个彩菊严令院里的人不准乱嚼舌根，想来是有几分可信的。”
王氏眉毛一挑，抬眼道，“可是先前安插进去的那个莲儿？”
张妈妈贴着脸笑道，“正是她。”
“哼，送她进去这么久，可算是有用一回了。”王氏书收回手，浅浅地吹了两口气，“不过，这消息来得可真是急时，我就不与她计较了。”
“主儿如此慈悲，也算是她们三生有幸了。”
王氏淡淡撇了她一眼，却怎么都掩饰不住笑意，“哎呀，自从我那侄女掌事之后，府里整日后乌烟瘴气的，看着就叫人心烦。不过还好，过不了两日，可算是要换新天地了。”
张妈妈跟唱双簧似的，在一旁附和道，“素来就没有年轻娘子掌家的例子，可不是怕把整个家都霍霍了？主儿没说什么，肯放手让她管上两天就已经是不错了，这天地哪，还待是正主才把握得住。”
王氏指着她笑了两声，“你啊，虽不识几个大字，说的也尽是些粗话，但话糙理不糙，姑且饶你一回。”
“谢主儿开恩——”张妈妈逗趣似的学人家拱手作揖，落在王氏眼里，生生是个四不像。
她笑得脸有些僵了，心情尚好地提了句，“你家大儿子是不是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这话一出，张妈妈立即机灵地探了耳朵过来，卖了个乖，“是，主儿是想？”
“哼，”王氏撇这嘴看了她一眼，抖了抖手里的帕子，“在这儿跟我装什么糊涂，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看上了烧水的那个丫头？”
张妈妈颤颤笑了两声，“是啊，就是不知道主儿您肯不肯允？”
“一个丫鬟罢了，你要想要，自然成全你便是。”王氏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张妈妈喜上眉头，当即张口道，“叫小白，说起来，还是在奴说手下待过一段时间，才放到咱院里伺候的......”
“晃当——”，她的话语声骤然被打断，没了后文。
王氏面色不愉地顺声望了过去，只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一闪而过，留下了一个打翻了的铜盆以及地上一滩明晃晃的水迹。
她佯装怒色地重重出了口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张妈妈当即眉毛一横，卷起胳膊上的袖子气昂昂的走了出去，大眼一扫，叫来了院里头正当值的几个丫鬟婆子，粗声粗气厉声问道，“谁干的！？”
众人彼此推攘，没一个人吭声。
气得张妈妈一笑，“不说的话，你们几个这个月的月钱就别想要了！”
威胁的话一出，这才有人站了出来，那名丫鬟指着一个方向，怯生生道，“是小白，朝那边去了......”
张妈妈脸上空白一瞬，随即装成了凶神恶煞的模样，气势汹汹地跟了上去。
*
“对，就是这边，把这道疤画得深些。”韩朵朵指着右侧的脸，朝着阿桃提着自己的要求。
阿桃一拧眉，手上的动作更加轻巧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一道血肉狰狞，格外逼真的血疤一路沿着嫣红的眼角延伸至粉色唇瓣旁。
韩朵朵照着铜镜，仔细端量着这画出来的伤，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好比一副绝世美画上被人突然砸了一团墨块，偏生还是砸在了最美的地方，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韩朵朵暗自朝着阿桃竖了个大拇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高兴了，可没给阿桃累得半死不活的，一大早地就被薅来研究这个，可真是够磨人的。
她活动了活动有些发酸的手臂，朝着韩朵朵一努嘴，“主儿，没事的话我就去找沈大夫了，今个儿的针还没扎呢。”
韩朵朵朝着她点点头，眉眼温柔，“去吧，不过注意点别引起旁人的注意了，咱们可还有个大计划哩。”
“知道啦——”阿桃特意拉长声音，俏皮地朝她眨了个眼睛，一个翻身从窗子里遁了出去。
韩朵朵没忍住笑了一声，边带起淡蓝色的面纱，边说道，“她这是好的差不多了，这么有活力。”
“哪有这么快呢。”彩菊啧了啧，不赞同地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操心道，“她这个好动的性子，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是啊，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不是？”韩朵朵眉眼弯弯，朝着彩菊笑了笑。
“是，”对方怔愣片刻，眼底漾开一抹柔色，“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韩朵朵知道她这是心里对着几人重伤那事还犯着怵，转而言道，“消息都散了出去？”
“嗯。”彩菊点点头，从旁边拿了副拐杖递给了她，“借着莲儿和茉莉的口告诉了二房那边，现在想是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了。”
“那就好。”韩朵朵眼里闪着光，露出一副焉坏焉坏的狐狸样，“咱们可要搭好戏台子，请我那二婶婶好好唱一出戏才行。”
说着，站起了身，一瘸一拐地朝外走着。
彩菊眉头微皱，一手扶住了她，低声道，“主儿，咱们非要现在出去吗，外边那些爱说闲话的下人嘴里的话都脏，实在......”
韩朵朵的手顿时抓紧了她的手臂，严肃道，“现在出去，才好叫那些人彻底相信府里的流言，对方认定了我这副颓废样，手底下的动静才会大些。”
“再说，我会怕那些不入耳的腌臜话？”少女眉目飞扬，意气的很，“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脆弱了？”
这些话一过耳，彩菊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个道理，“那奴就等着看您大展作为。”
韩朵朵笑着朝她嗯了一声。
一出院门，她浑身的气质忽然一变，脸色阴沉下来，一把甩开彩菊试图搀扶着的手，孤傲又倔强地拄着拐杖，跛着脚地一个人走远了。
彩菊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路上那些不敢打量韩朵朵的，不由得将探究的目光放到她身上，见着她一副勉强又汗颜的模样，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这是小主子受不了成了一个废人，闹脾气呢！
就这样一路来到梅花林中的亭子旁，韩朵朵始终佯装一副憋闷着气的阴郁模样，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的湖面，半天不发一言。
来往过路的丫鬟婆子看着亭里蒙着面纱的人，有的选择匆匆离开，有的非要多嘴两句，指桑骂槐一番，更多的是人走远了，说闲话的声音却是传了许久才消失。
而韩朵朵始终维持着坏脾气的模样，时不时发愤似的狠狠将拐杖甩到到一旁，再由彩菊默默捡了回来。
天色渐渐晚了，略过湖面吹来的冷风带着湿冷，路上渐渐不见了人影。
韩朵朵哈了一口白气，搓了搓手，拢着身上的斗篷，站了起来。
彩菊询问伸出手去，想是问需不需要她扶着。
韩朵朵摇了摇头，做戏肯定要做全，轻易露了馅可不好。
她一脚踩在了地上，冷不丁的大眼一扫，见着个远处露出一角灰色的布料，顿时脚尖一转，朝着彩菊招了招手。
两人小心的靠近了过去，只见一个脸上青紫交加的丫鬟正躺在地上，浑然不觉有人靠近。
韩朵朵见着四处无人，飞快地蹲下给对方把了个脉，不一会儿，断定道，“这人昏了过去。”
说着，她起身看着外边冻天冻地的，无奈叹了口气，“放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先把她带回去吧。”
月亮爬上天穹，拉长了几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