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皙的手掀开帘子一角,韩朵朵的声音轻巧的传了出去,“让沈大夫靠近说话。”
话落,就把帘子放了下去,严严实实遮掩住了车内的情景。
阿诺转头朝着五米开外的护卫做了个放行的手势,护卫顿时放下因拦路而交叉的双手,背着草篓的沈术谦谦有礼地朝他们颔首示意,迈开步子上前来。
他扶了扶头上额斗笠,一双与世无争的温润黑眼瞧着阿诺,静笑不语。
阿诺抱着双臂,侧开了身,给沈术腾出了窗前的地方。
“小人拜见少东家,一连数日不见,不知可还安好?”
男人清朗的声音传来,韩朵朵端正的坐在马车里,目光落在帘子上起起伏伏的人影上。
“不曾有恙。沈大夫是个自由身,怎么连少东家都叫上了,往日可没这么称呼过呢。”
沈术清浅的笑了两声,朝着里间拱手道,“如今深冬时节,乡下的草药商人也多了起来,这一路过来的,庄子遇见了不少,自然就听说了少东家快刀斩乱麻,一眼辨是非的雷厉手段,不知不觉心中就带上了几分敬畏,才这么称呼您。”
“只是这样么?”那双杏眼里带上几分兴味,“沈大夫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求于我吧?”
“哈哈,少东家果然聪慧过人,小人有一事想要打听,不知您可愿相帮?”
“说来看看。”
一阵挲挲的衣料摩擦声响起,沈术翻袖找了一阵,才抽手而出,将一张叠得泛黄发旧的小方块纸交予阿诺,有对方从帘子下角递了进去。
他一甩袖,朝着马车拱手作揖道,“少东家或许不知,十五年前,真定曾遇大旱一场,两年之中,滴雨未下,时值饿殍漫野,凄凌声四下而起。”
“小人大幸,得遇贵人,才逃脱一死,之后便随着流民北上,如今才得以重归故土。多方辗转,才得一纸恩人户契。”
他低垂下眉眼,带着几分落寞的意味,“只是,纸张残破,就无再多线索。唯一稀许还记得的,编便是小人与他们的初见之地在这一片乡野之地。”
“如今在这真定,求谁都不如求您好使不是?”
韩朵朵神情不变,眼里泛起几丝波澜,慢慢撑开了几乎快散架的小方纸。
“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是笃定我会帮这个忙了?”
“小人怎么敢?”沈术嘴角微微弯起,“只不过在小人看来,您有急智,善治人,兼具狭义之心,才奢望得到些许助力。”
韩朵朵叠好小方纸,两指一夹,递了出去,沈术伸手一取,对方却同时用力,头次没取下来。
他也不松手,面上端着温和的笑容,“您这是何意?”
“想要别人帮忙,可不能凭两句好话啊,沈大夫。”
说着她手指一松,小方块落到了沈术手中。
“还请少东家明示。”
韩朵朵换了个坐姿,“沈术,我把话挑明搁这儿了,你既是王氏的人,怎么反倒是向我投诚,被她知道了,日子相比会不好过吧。”
“小人不懂您在说什么,”他笑起来跟狐狸似的,“我本是一届散医,偶然受贵人赏识,才能在府上暂居,不曾以身入局。”
“想不到是我误解了你。”韩朵朵敛眸,笑意不达眼底,“既然如此,我就先考虑考虑,晚些再给你答复,可否?”
沈术一抖双袖,欠身作揖道,“那自是极好的,劳您费心了。”
韩朵朵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停滞许久的车队缓缓动了起来,渐渐远去。
沈术站了许久,遥遥相望,再见就只剩一行黑色斑点,他轻叹一口气,背着草篓,往相反的方向而行,那是——田王庄。
*
“主儿,你和沈大夫又不熟,帮他作甚?”阿桃伸出手掖好毯子,顾好了对方的腿。
韩朵朵半靠在她身上,脸色彼早上好了些,也打起来了点精神。
“他是借着这事暗示我。”
阿桃一听,面露不解,“怎么说?”
“我是知道那场大旱的。”韩朵朵目光飘落在空中,带着点点温柔,“在相州住着的时候,那段时间苓姐姐偏学着话本里的绿林好汉,喝酒吃肉,铺张浪费,还动不动摔晚号令下人,可把柳婶婶惹恼了,好好把她抽了一顿,还拉着我在一旁‘观刑’,从那以后,苓姐姐收敛了性子。”
“当天晚上,她怕我二人委屈坏了,跟我们仔细讲了历年各地的大旱大水,天灾人祸,好让我们懂得,粟米皆来之不易。”
“其中,最近最严重的,当属十五年前真定的大旱,那远比沈术描述的,要惨烈多了。”
她眼眸微暗,睫毛轻颤着洒下一片阴影,“放在当年,乡下这些穷地方,怎么会有如此好心的人,他们,不吃了他就不错了。”
“所以,”阿桃脸色神情严肃起来,“他是故意的?”
“对,”韩朵朵点点头,“他笃定我能知道他的话里掺了假,暗示着我往下查查。”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不清楚,他那个人,感觉是个有故事的人哪。”
韩朵朵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再吭声,闭着眼慢慢缓着神,毕竟回府之后,事还多着呢。
*
顾承安屏声敛息的趴在一处破落院子的瓷瓦片上,他已经在这待了快两个时辰。
期间来人进进出出,却始终没有他想找的人。
自那日从悦来客栈寻得一枚铜钱之后,他安排了眼线在附近盯着,留意着这个样式的铜钱是否会再次出现。
之后他匆匆回了趟大理寺,找师父请教了一番,对方拿着研究了半日,说是有点印象。
便让他去翻遍了过往卷宗,不想却牵连出一场陈年旧案——荀沧直被刺案。
顾承安不由得眉头微蹙,眼睛盯着下面,心里却一直在想这两桩案子的牵连。
他伸手往衣领内侧暗口摸,张开五指,一枚黄铁色,开着三角棱口的圆形铜币正发着带有色泽微光。
30年前的那场刺杀案,只在长远侯死后,从他身上发现了这个样式的铜钱,之后的追查只能不了了之了。
这二者,无论怎么想,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连接的点。
就在局面陷入无解之时,眼线来报,说是客栈周围出现一个老是打听冶炼功夫最好的师傅的位置的高大男子。
但那是顾承安刚从广成王府里出来,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半刻,等赶过去一瞧,那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眼线只是大理寺里普通的巡捕,身手不算好,打探消息的功夫却是一流的。
想是怕得罪这位世子爷,之后不出半日,便搜罗好了一份匠人名单,其中不乏只做暗地生意的江湖人。
顾承安拿着名单,敛眸一思,挑出了两个要价最高,手艺最好的师傅,究其原因,能住的起来天字号的人,身上肯定不差钱。
他朱大人一商量,一分两处,但凡有人要铸币,就先拿下,之后再说。
眼看着自己在这儿一无所获,顾承安心里不禁念着朱大人那边,不知道对方靠不靠得住。
时间不紧不慢的走着,天色渐明,工匠伙计收了工具,门茬一合,关店歇息了。
院子里清净下来,只有打鼾声还在回响。
顾承安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有些发红的血丝攀上眼白珠子,加重了他狼狈的姿态。
他猫着步,缓缓起身,悄无声息的从破屋子的房顶上三蹦两跳,退了下来。
快走两步出了暗巷,就见着卖早点的摊位刚刚蒸上馒头,街上的行人也还很少,平淡的生活,像水流一般,一往如常的静静向前走着。
“哟,顾寺正刚回来哪。”朱寺正甩着两颊的肥肉,亲切的朝着顾承安打了个招呼。
“嗯,朱寺正那边如何?”
“子时的时候倒是抓了两个,但后来一审,没一个对得上的。”朱寺正边捏着胡子,眯着眼道,“我看哪,你也别那么较真,你年纪小,经手的案子还不多,急于破案立功的心思我是晓得的,只不过要是每一回都这么兴师动众的,总归是不太好。”
他伸手拍了拍顾承安的肩膀,用着长辈的口吻说教道,“下边的弟兄们都陪你熬了一宿,也都累的很,这两天你就歇歇吧,交给我来就好。”
顾承安意欲张口反驳,见着对方一脸笑眯眯的老好人样,不禁握紧了手里的玉骨扇,吞下气焰笑着道,“那边辛苦朱大人了几日了。太后最近想我想的厉害,我正好告假往宫里走两趟。”
“是是是,那可是正事。”朱寺正体谅道,“放心去吧。”
顾承安朝对方一拱手,转身走了。
却不见朱寺正帽下越来越凉薄的眼神,仿佛是盯着仇人一般。
他轻轻嗤笑一声,哼着小曲来到了地牢,“咔嚓”一声,拦木上的锁链哗啦啦的流窜到地上,“嘎吱”一声,门被他轻轻推开了。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一个高大男子蜷着腿靠坐在稻草堆旁,半侧脸埋入阴影,另外半侧脸,显现出与异域感十足的鼻骨——这是个金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