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左中猛然用力的睁开眼睛,左手紧攥着衣领,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时不时感受到马车轱辘碰上土坑亦或是碎石的晃荡,他甩甩脑袋,这会儿才清醒很多。
自己狼狈的从马上跌落,山匪高举大刀向他砍来的场景已经化作梦魇,纠缠了他好几个日夜了。
他无力的扶额哀叹了一声,真是该听自己夫人的,当时就算是得罪二房也该把这活给推了。出来一趟连自己的小命都快保不住了,怪不得人人都说柔丫头是个祸害,凡事沾了她准没好处。
繁杂的人声透过木板,高高低低的传了进来。
韩左中撩开帘子一看,松了口气,奔波了数日,可算是安心下来——真定到了。
写着“韩”字的两个大红灯笼的高挂屋檐之下,门房见着愈来愈近的一行人,日光一照,车辕处的家徽熠熠闪光,心里一喜,这是三老爷回来了。
当即着人来了大门,两腿一拔,跑进去禀告消息去了。
那边一重消息接着一重传进了正在用早膳的二老爷,不,是代理家主的耳朵里,他把碗一放,拿着绢布细细擦完嘴后,随意瞥了两眼门外,阴阳怪气道,“既然回来了,咱们理应当到门口迎接迎接,走吧。”
主子一下令,下人顿时忙了起来,急急着人安排几顶上等的轿子。
韩左林等了一会儿,不耐的啧了一声,随身伺候的富贵一激灵,摸了把额头的冷汉,心里双手合十,不停地碎碎念着,盼着轿子快些安排妥当。
念着念着,轿子终于被人抬了过来。
富贵一脸谄媚的弯腰低头,“老爷,咱们走吧?”
哪知韩左东抬起一脚就是踹开了他,捧着个大肚腩边走边翻了个白眼,“一个下人,谁和你是咱们?”
富贵被踹的一发懵,不过好在习惯了,连忙爬起来跟在韩左东身后,扇了自己两巴掌,贴着笑脸道,“是小的错,老爷别生气,您这边请。”
说着掀开帘子,弯腰伸手请人进去。
韩左东看了他一眼,笑了两下,“呵,一条癞皮狗。”
帘子一放,富贵脸色阴沉下来,转眼间又挂上了笑,扬声道,“起轿!”
两个精壮的家丁吃力扛轿撵,手上青筋暴起,下三路却稳健非常,步履不停的一会就走出了院门。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韩左中一把抹去脸上的大汗珠子,不顾形象的撸起袖子扇着风散热。
韩朵朵三人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半天没跨进府里大门。
阿桃有些烦躁,带着脾气道,“小主子,咱们在这儿干等着作甚,怎么不直接进去?”
手里的团扇偏向了她几分,微微凉风袭来,安抚了些燥意。
韩朵朵鬓角泌出细汗珠子,看不出什么神情,“不请自来是为贼,主迎客进,才是正当之途。”
她眼底暗了几分,“咱们且耐心些,这不是人家给咱们的下马威吗?若是沉不住气,到时候看笑话的可就是旁人了。”
阿桃闭上了嘴,一旁的彩菊眉头皱着,眼里满是担忧。
“这边的人果然不是好相与的,也不知道主儿日后怎么在府里过活。”
她瞅着站在那边的韩左中,有些疑惑,“他想要咱们见识下厉害,那三老爷怎么也在门口不进去?”
“呵。”韩朵朵嘴角嘲讽的翘起,“那自然是有人想使些恶心人的招数,却还想落得个好名声。”
“我一个做小辈的,陪着亲长在门口唠会嗑,被他人瞧了去就只是我有孝心,而不是说他目中无人,晾着人不管哪。”
“那看来三老爷现在在府里也说不上什么话哪。”彩菊神色黯淡的说。
韩朵朵:“当初我就觉得王氏是个有手段的,如今看来,怕是三房四房没斗过二房,反倒让整个韩家成了他的一言堂了。”
她眼睛微眯,闪烁着危险的光,“事情不妙啊。”
又是一刻钟过去,一顶小轿出现在大门内,韩左中一看,肩头骤然一松,带着摇摇欲坠的笑容迎了上去,韩朵朵抬脚跟上。
韩左中见着慢慢挪动身躯,从轿子里头出来的大肚男,面上亲热道,“二哥可算是来了,可让我和侄女好等!”
韩左东一双小眼看着他的三弟,用着谈论好天气的调调慢悠悠回了一声。
“哎呀,这不是才得到消息就赶来了嘛,三弟也忒心急了。”
说着,他甩起厚达三层的下巴,往韩左中身后望去,双眼骤然一亮,夹杂着赞叹与嫉妒之意。
推着脸上的肥肉,费力的露出一个笑容,“这就柔丫头?真是和大哥和大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天仙似的人物生下来个小天仙,倒是我家的福分。”
韩朵朵装作羞赧的样子,面上覆上一层薄红,“二叔叔谬赞了,柔儿久未归家,还盼着您不要生气才好哩。”
韩左东呲牙笑着,“讲这些虚礼作甚,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他那对小眼珠子一转,搓着手猥琐的上下打量了韩朵朵后,嘴角越咧越大。
“我记得柔儿先前走的时候,带来一笔你母亲备给你的嫁妆。前两日你二婶婶就叨唠着,说是再有两年你也快到了年纪,想着往里头在添点东西,只是不知道你缺些什么。”
“你手上可有关于那些物件具体的单子?”
“啊......这,”韩朵朵假装思考,脸上挂着笑,眼底却冷漠的很,听听人家这算盘珠子打的,都快砸自己脸上了。
“我好像也不清楚呢,这事还是问问母亲当年身边的贴身嬷嬷才清楚吧。”韩都都状似天真的说道。
“哈......哈,”韩左东眼神躲闪起来,主动岔开话题,“想不起来没事,改日带着你婶婶去帮你钦点清点就知道了。”
说着他捞起裤腰带,撇开身子问道,“咱们进去吧?”
韩朵朵点头,一旁被忽略的韩三叔哼哼着走在了她的前面,韩左东眼里闪过一丝暗光,和韩朵朵一起走了进去。
阔别数年,韩朵朵又重新回到了这个被称作“家”的地方。
*
“三弟这一路可是见识不凡,山匪,侠士都见了个遍,这趟旅途着实是丰富多彩,跌宕起伏啊。”韩左东艳羡的说。
韩左中喝了口茶,笑着“嗯”了一声,暗中却翻了个白眼,这个扒皮货,有本事自己去走一遭啊,搁这儿看什么热闹!
没得到预料的捧场,韩二叔脸上的笑意淡了三分,他摸了摸肚子,不知道想到什么,拍了两下手,当即就有一个小厮跑着下去了。
不一会儿,两大盘冒着热气的猪肘子被端了上来。
看着红的冒油,色泽晶莹的肘子,韩左东眼里放出光来,伸出手一指,大方道,“我也给你叫了一道一样的,来啊,三弟,咱们一起吃。”
韩左中看着面前油腻非常的肘子,实在下不去口。
先前看到的血腥场面久久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当时,那么多人的血顺着低洼的细缝裂沟交汇肆流,颜色也似这般,暗红无光,粘稠非常。
越想着,就越是下不去口,但看着二哥啃了一口就顿时油光满面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催促着他快些吃啊,他握紧双手,忍住呕吐的欲望,艰难的咬了一口往喉管里咽。
腮帮子微动,嘴里一嚼,韩左中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坐上的韩二叔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倒是舒坦很多,顿时放下手里的肘子,随意一扔,摔在盘里溅起不少酱汁。
他拿手掌一拍额头,“哎呀,不小心把酱汁溅在身上了。富贵,带我下去更衣。”
说着起身要走,韩左中心头一松,想着自己也可以被放回去了,当即也起了身。
谁知这时韩二叔突然一摆手,出声道,“哎哎三弟,你就坐那细细品尝这道菜,为兄换了衣裳就来,到时候在和你好好叙话。”
接着,也不给韩左中反应的时间,当即就往外走,马上就没了人影。
“砰”的一声,韩左中泄愤似的踢歪了一旁的黑漆木椅子,烦躁的坐了回去。
他能不知道这是他那个好二哥故意为难他,给他摆脸色看嘛?
真是脑子里尽是肥肠,一点干货都没有的夯货。整日只知道拿着手上的权利挖苦作难兄弟,自己贪享富贵,跟那芙蓉面善,心思歹毒的恶妇当真是一对奸夫淫妇,相配的很哪!
这些话憋屈在心里却找不到一个发泄口,便变成了无名的怒火郁积心中,扰的他整夜不得安宁。
韩左中握紧拳头用力的锤在桌上,看着那盘肘子跟看仇人似的,眼神愈来愈狠辣,却始终没有半分动作。
过了会,他松开了手,压下胃里的恶心,两眼充满悲凉的把肘子往嘴里塞。
他一边塞着,一边肩膀还时不时抽搐两下,不由得发出绝望的笑声,两行清泪顺着眼角自然滑落。他清楚的很,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懦夫。
真是,无用至极。
前厅的烛火亮了很久,直至深夜,韩左东都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