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悦在艾比国际学校工作了两周多，度过最初的陌生和忙乱，她已经适应了这里的节奏，习惯了她的学生叫她Gloria，也习惯了同事叫她千雅或者吴老师。
她自己也坚信，她就是Gloria吴千雅。
她给自己配了一副近视眼镜，尽管度数很小，完全没必要戴，但看起来更像吴千雅，令她又多一份自信。
双人间宿舍，目前只有她一个人住。她把房间布置得温馨怡人，为自己再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而开心。
她每天六点就起床，把前一天晚上备好的课再重温一遍，毕竟是第一次面对二十个学生的班级，和以前在学生家里、那种一对一的教学模式完全不一样。
备课结束后，她会认认真真化好妆，七点准时到教室带领学生早读，八点之前赶去食堂吃早饭。
每天吃早饭的时候，她都会遇见同办公室的男老师罗大卫，罗大卫和她同龄，比她早来学校两个月，是曼哈顿音乐学院的硕士，在学校担任音乐和钢琴老师，也是她隔壁班的班主任。
罗大卫也住学校宿舍，同样也是室友缺位。
每天下午四点半，不住校的老师下班离校后，六年级的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曾悦和罗大卫两位老师。整个教学楼空荡又安静。
因为回到宿舍也是一个人，连个互相吐槽的人都没有，两人都觉得还不如留在办公室里抱团取暖。即便是备课批作业，两个人时不时地聊上几句，也比一个人坐冷板凳强。
尤其是曾悦，刚来学校那几天，对什么都不熟悉，有人亲自指点总比一个人瞎摸索效率高多了。
大卫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又有过两个多月的班主任经验，在各个方面都给了曾悦很多帮助和建议。曾悦感激他，经常请他喝咖啡，甚至不爱运动的她，还会陪他去学校健身房练搏击，趁机学了几招防身术。
周五晚饭过后，体育馆和健身房没有学生光顾。曾悦像往常的周末一样如约来到羽毛球馆，跟大卫打了几个回合之后，发现他有点不对劲儿，每次发球都格外用力，像卯着劲儿借打球发泄情绪似的。
这样几个回合下来，曾悦就有点招架不住了，要求休战。
趁休息时，她递给大卫一瓶苏打水，“你挨组长骂了？”
大卫摇头，汗水甩在塑胶地板上。
“那是被你班学生气着了？还是……”
“分手了。”
“……哦……分手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那也不至于冲羽毛球和我撒气啊？”
“哼，是，分手就分手，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跑到蚂蚁庄园揍我的鸡吗？”
“呃……要是分手后你就把她删了，她也没有机会去你的庄园揍你的鸡，还是你放不下吧。”
“唉……烦死了……你还能打吗？”
“你别再拿球发泄了就行，力气太大，我接不住。”
再开局时，大卫发球果然减缓了力度，不过没打两个回合，他就全身扑倒在地，扭伤了右手腕，疼得龇牙咧嘴。
这个时间医务室已经下班，曾悦只好网上买了跌打损伤的药，等药送到又去他宿舍帮他上药。
大卫颇为过意不去，“谢谢你，Gloria。”
“别谢我了，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周一下午有我们班的两节乐器课吧？这手，能上课吗？”
“我这不还有左手呢吗？”
“周末这两天你别到处乱跑了，把手养好。”
“吴老师？”
“嗯。”
“听说你钢琴弹得不错，你在澳洲上的学，那你考没考过那个……”
“LMusA。”
“对，澳联邦考试局的……哇，业余能考到LMusA，你很可以了。”
“哪比得上你，我毕竟是业余的，随便考的。”
“随便考就能考到L，你这是在夸自己？”
“运气好。”
她这辈子所有的好运气都终结于那一次考试了。从那以后，霉运一个接着一个，还都是大的，像连绵不绝的瓢泼大雨，浇得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她把剩余的药摆在大卫桌上显眼的位置。
“晚上睡前你再涂一遍，要是左手实在搞不定，你可以叫我，我周末睡得晚。”
曾悦站起来要走。
“Gloria。”
“又干什么？”
“虽然我和男朋友分手了，你也不要喜欢上我。”
曾悦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明白。
“不会的，我现在没那精力喜欢男人，走了。”
周末两天，曾悦果然没有在健身房和体育馆见到大卫，本来想约他一起吃饭，但想想还是作罢。
她得反思一下了，连大卫都向她发出警告，那别的同事是不是也能看出来，她和大卫走得过于亲近。给人留下刚来上班就搞办公室恋情的印象，以后风评还能好吗？她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凡事要小心低调，惹不起一点儿麻烦。
不过在这出了大门就是郊野的学校里，一个人连续两天在偌大空旷的教学楼和校园独来独往，着实有点寂寞无聊。但她转念又一想，这不就是她要的吗？不和爱八卦的女同事过于亲密，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探吴千雅的过往，减少穿帮的机会。工作居住在隐蔽又偏远的郊区，也避免了遇见曾经认识曾悦的那一小撮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现在的状态就是最安全的状态，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周一下午，曾悦有三节课连上，是一周当中最累的一天。第三节课下课之后，她的喉咙就要靠金嗓子喉宝来续命了。
她出了教室，有气无力地往办公室走，结果还没跨进办公室的门，就被从里面闯出来的大卫撞了鼻子。
大卫一把扶住东倒西歪的她，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这暧昧的姿势恰巧被从办公室出来的组长看到。
吴千雅赶紧一推大卫。
“干嘛用那么大力……我正找你呢，你一下午都不在办公室，课间怎么也不回来？”
刚走开的组长竖着耳朵听到了，回过头来看了他俩一眼，这下误会更深了。
曾悦窝火，怎么这么寸。
“什么事你快说，我嗓子要灭火。”
“没辙了，待会儿的音乐双优课，你替我上吧。”
“你不是还有左手吗？”
“左手也废了。”
大卫双手举在曾悦面前，两个手腕都肿得像馒头一样。
曾悦本来就气他惹来的误会，这下简直要爆。
“不是让你周末两天别得瑟吗？我们班家长爱举报老师，是不是你说的？我一个业余的怎么教，要是让家长知道了……”
“我兜着，业余的教也比没人教好，你那业余水平，含金量不低。几个孩子刚有点进步，不能停课，我这一周的乐器课都没法上，就指望你了。”
曾悦气得不想说话。
“吴老师？你得帮我。”
这是求的语气，她还能怎么说。
“那你也得去教室。”
“那当然，我就是借你的手，理论部分还是我来，所以你看，两位老师联合上课，家长就算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来，你还担心什么？”
“我进去喝口水。”
“那我教室里等你喽。”
曾悦大口喝着水，一边气大卫的不靠谱，一边气自己还得接着上第四节和第五节课。
但那天的两节音乐课下来，她除了感觉筋疲力尽，竟意外地心情很好。因为学生们见到平时教英语的班主任，竟然钢琴弹得也很好，对她更加崇拜了。
她爱惨了那些崇拜的小眼神。
所以接下来那一周的音乐课，她都没用大卫亲自去请她，一到点儿就准时去音乐教室等着。
周五最后一节音乐课上，大卫的手腕已经消肿好转，他当着学生的面感谢吴千雅老师的倾情相助，并宣布下周他可以恢复上课了。曾悦竟然有点不舍，毕竟和他一起上课还挺有意思的，他负责讲理论，她负责示范指法，配合的相当默契。
那天晚饭是大卫请的，曾悦为了避免引起误会，特意要求去校外吃。大卫当然没意见，找了个好餐馆儿，点的菜既贵又好吃，全是曾悦喜欢的口味。
“Gloria，要是我喜欢女的，肯定追你。”
“为什么？”
“我一向对有神秘气质的美女感兴趣，你不像办公室里那群婆娘，整天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你肯定有很多秘密吧？”
曾悦心里一紧。
“哼哼，我哪有什么秘密，就一普通人。”
“你很少加入大家的讨论，但你骨子里又不是个i人，大多数时候你明显是在刻意压抑自己的天性。所谓言多必失，你说得少甚至不说话，那一定是在隐藏什么不可暴露的秘密。比如像我一样，性取向的问题，或者身世的问题，或者……”
“谢谢你大师，我喜欢男的，家里没矿，不是黑社会出身，爸爸也不是刘德华，更不是在逃杀人犯。而且我就是个i人。你算得一点儿都不准，以后不要再给人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大卫泄气，“一条都不中吗？”
“一条都不中，以后少瞎猜我。”
曾悦白白紧张了一场，还以为他发现了她的什么蛛丝马迹，原来纯粹就是因为失恋，伤了脑子而已。
“问你个正经的。”曾悦趁机转移话题。
“问。”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班的Mia有点奇怪。”
“Mia？怎么了？我没发现，她怎么奇怪了？”
“这周的音乐课，只要我弹琴，她就盯着我看，盯得我浑身发毛。”
“Mia平时就酷酷拽拽的，钢琴基础好，又有天赋。咦，这么看你们俩倒是有不少相似的点……那更没什么奇怪的了，她看你，应该是因为觉得和你臭味相投，艺术挂的小女孩都这样，很敏感。”
“我看你才浑身散发着臭味。”
大卫赶紧揪住自己的衣领闻了闻，“没有啊”。
不过曾悦一想起Mia看自己的那副眼神，还是觉得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