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下等待一个人，感觉其实很好，因为你心中有着牵挂，你的整颗心都期待着见到他的那一刻，所以也不会觉得寂寞。等待本身是枯燥的，但有些事有些人，可以让所有等待的时光如浮光掠影般，不值一提。
赵袖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拿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字“别君去兮何时还……”写得歪歪扭扭，如同蚯蚓乱爬，她看了几眼，用树枝胡乱抹去了。
满地梨花零落，她拈起一枚花瓣，忽然想起了什么，将这些花瓣收拢起来兜在裙子里，柯亭看见了，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拿来了一个小竹篓，让她可以将花瓣装在筐子里。
赵袖闲得无聊，正好拾捡花瓣，不知不觉小竹楼都快装满了。
这时，小阁中传来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走出来了。
“……表兄，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环佩发出的叮当声，“待在这么个地方，我都替你委屈……”
姬长英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我自有安排，夜深了，你不便在此处久留，赶紧回去吧。”
女子的声音有些气恼，“人家难得有机会来看你一回，你却要赶我走，是不是表兄见了嫣儿就觉得烦？”
赵袖站起身，按捺不住好奇地探头望去，她看见廊下俏生生地立着一个宫装少女，头戴花冠，穿着湘妃色销金锦绣衣，身形窈窕，粉颊上透着浅浅的红晕。姬长英站在她身前，背对着赵袖，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看见他伸出手来，轻轻按在女孩的肩头。
“乖，别闹了。”姬长英的声音很柔和，“你再不回去，舅舅知道了该担心了。”
赵袖心里“哇”了一声，表兄妹诶，青梅竹马，真是佳偶天成。她不知道姬长英还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在她的印象中他又高傲又冷淡，脾气还算好，基本上有求必应，但催促她回去的时候，只会说“你还要赖多久”或者干脆是“我困了你回吧”。
所以，人是不能比的啊。
女孩又问道，“那……表兄还要在这里待上多久？什么时候回去？”
“还要待上一阵子。”姬长英说。
女孩犹豫了片刻，“我听人说，你是不想娶我……不想娶妻，才躲到这地方来的，是不是？”说完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吐出一个“是”字。
“别想这么多。”姬长英拍了拍她的肩头，收回手，“走吧，我送你。”
姬长英送了几步，站在廊下便止住了脚步，见那女孩离开了这才转过身，往回走去。这时他看见赵袖了，她站在梨花树下，捧着个竹篓，正望着他。
“你怎么来了？”姬长英有些措手不及，自从赵袖那日觅食过后便再也没有来过了，柯亭说是近日待诏出了丑事，夜里便管得严了，姬长英便以为她这阵子不会来了。
可今夜，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间点，她又来到这里了。
赵袖说，“找公子道别啊。”
“……你要去哪？”
“明天就是春试，我可能会离开莲花台……应该是要离开了。”她摸了摸鼻子，“想了想，总得跟你吱个声。”
姬长英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来春试这回事了，之前裴司乐有送来过章程……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进来说吧。”
“不了不了。”赵袖摆了摆手，“我只是来说句话，马上就走了。”
姬长英的眉头又拧起来了，“说什么？”
赵袖愣了一下，她没有想过道别的话该怎么说，也没有预想过道别时竟然是这样一种不愉快的气氛。她只是想，如果这声道别不说口，她担心竹林那头的公子会不会惦记着有个迟迟不来的姑娘，她不喜欢这样。
她抓紧手中的小竹篓，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明天我要是离开了，以后可能都不会再见了……”
“对了，公子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赵袖。”
“还有，我欠了你很多人情……但想来也没这个机会还了，公子若是意难平，我也爱莫能助。”
姬长英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哦？那意思是本公子得认下这笔坏账了？”
“是啊，你就认倒霉吧。”赵袖抓了抓头发，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见鬼，这气氛像是士兵要上战场之前和心爱的姑娘道别，结果姑娘语气平淡地说“嗯然后呢？”可没有然后了啊，我就要走了诶，不说点感人肺腑的临别赠言就没机会说了。
算了，这也很正常，他感人肺腑的话应该留着给那个追到莲花台的姑娘，跟她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走了。”赵袖说着，准备离开，却还是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好像少了些什么。于是她鬼使神差地回过身，走上前两步，轻轻抱了姬长英一下。
微凉的夜风卷起落花，姬长英完全懵了，少女的清新气息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他脑子至少有空白了几息，等那香软的触感终于传到大脑的时候，后背便被重重地拍了两下，哐哐有声……随后冷风涌了进来，这个拥抱太过短暂，一触即分。
这个举动对于赵袖而言不算什么，大概等同于出国留学前在安检口拥抱前来相送的男性友人，但她知道在这个时代是有些不妥当甚至惊世骇俗的，但最后一次见面，她总想任性一下……至少，看到这个高傲的家伙露出这种呆头鹅一样的表情，应该会是她以后的人生中反复回味的场景吧？
他大概也会记得被一个古怪的女孩熊抱过。在这个世界上她认识的人不多，能用这种方式被一个人记住，似乎也很不错。
想到这里，她有些忍不住笑，挥了挥手，说，“那我真的走了，后会有期。”
她转头就走，姬长英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来不及说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竹林中。
他觉得这个女子也太洒脱了一些，说走就走了……他其实还想和她说几句话的，只是一时没想好而已，可能听见了刚才和表妹的对话，但她一句话也没有提，还……抱了他一下，可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转眼就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星夜而来，只为了和他道别，道别就是道别，多一句别的话也没有，姬长英明明有些恼怒，却又觉得她潇洒得一塌糊涂，甚至……还因为那个明显没有什么情意成分的拥抱而有一丝丝窃喜。
柯亭小声道，“殿下，进屋去吧。”
姬长英忽然想起来什么，看着那株梨花树，道，“她等多久了？”
柯亭含糊道，“有一会儿了吧……”
姬长英慢慢地走到梨花树下，伫立片刻，忽然注意到地上被匆匆抹去的字迹，他伸手轻轻拂去一层泥土，看到下面用树枝写的两行字——别君去兮何时还……
后面一行字看不太清了，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那写的是“且放”和“白鹿青崖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好像那个少女正在面前，带着笑意说“我走啦，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把这只小鹿放在这儿噢……”后面呢？后面可能还有些句子的，她没有继续写下去了。
姬长英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许久，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将手慢慢地抚上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良久，他在心里说：“这小鹿力气还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