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时辰终于到来了。
莲花台的大门开了，就像是第一天来的时候那样，女孩们背着大大的行囊，说说笑笑地往门外走去，门外有好事的百姓们站在街对面探头探脑，因为知道是宫中乐署，所以不敢靠的太近，目光里满是好奇。
而玉京大大小小的乐坊已经摩拳擦掌了，一个个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准备看到一个走出来的女孩就拉过来洽谈薪资待遇……这可是经过宫中乐署训练过的，本事如何另当别论，但这身份，在民间可以说是镀了一层金了的观音菩萨了，每间乐坊都想请一尊回去供着镇镇场子。
树荫下，乔姝双手紧紧绞着，有些不舍地望着大门处。
这时郑玉奴从后面走过来，促狭地推了她一把，她猝不及防地站在了阳光下，一阵和暖的春风吹拂着纷飞的柳絮，吹过她额前有些厚重的刘海，露出她的双眼。
“啊……”
乔姝还在小心地掩着刘海，被郑玉奴一手拍开了，“你这头发我早看不顺眼了，既然留下来了，明天索性都剪了。”乔姝惊恐地后退两步，求助地看向旁边的赵袖。
“我看有刘海挺好的。”赵袖果然帮着说话，乔姝拼命点头，但随之她话锋一转，“但挡眼睛影响视力，改天我给你弄个空气刘海……”乔姝立刻又耷拉下了肩膀。
“又在说奇怪的话了……”郑玉奴早就习惯她嘴里蹦出一些听不懂的话了，只是用胳膊戳了戳她的手臂，“真没想到啊，那次我第一回见你，你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土不拉几的，鞋子还是破洞的，问我借发带，跳了一首奇奇怪怪的舞……”
“呃，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郑玉奴说，“但那时我就在想，这个人真有意思，是怎么想到这么跳舞的呢？还有这次……说起来，你真是很古怪的一个人啊。”
“哪里古怪了啊……我觉得我挺正常的……”赵袖的声音有些心虚。
“反正吧，我觉得你和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郑玉奴忽然想起来，“对了，我发带呢？”
“那时候鸡飞狗跳的，没顾上，下回买个新的赔你。”赵袖说道，这时她看到角门处一抹熟悉的身影，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说，“我去送送人。”
另一侧的角门，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着……这些自然是来接这次淘汰的十名贵女们的，作为唯一离开的一组贵女，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将此事视作奇耻大辱，有些也并不以为意，还有更好的人生在等着她们。
杨柳青青，依依送别，翻飞的柳絮在微风中像是落雪，而一辆马车前，孟蕊君拎着包袱，提着裙裾准备上车，就在这时，她若有所觉地回过头。
“你……”她的话只说了一个字，便戛然而止了。
赵袖拿着一枝杨柳在手里把玩着，脸上没有太多幸灾乐祸之类的情绪，“我说过，孟小姐若要离开，我是定要来送的。”
孟蕊君横眉冷对，“你来看笑话的么？”
“我是来看你的。”
“呵，一介贱民，不过尝了些许甜头而已……”
“随便你怎么说吧，胜利者总是很宽容的。”
“你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若是回云中郡，我定饶不了你……”
“承你吉言，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
“你、你、你……”孟蕊君终于发现一点：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在逞口舌之利这件事上，她怕是永远也斗不过赵袖了……想到这里，她终于悲从中来，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本来装得冷硬的模样全数都瓦解了，“我就不明白，你凭什么能赢……我哪里比不上你这种贱民了？为什么你能留下来，这不公平，我不服气……”
赵袖看着她语带哭腔，像是个考砸了的小学生一样忍着泪，然后泫然欲泣地上了车离开，忽然笑出了声。
这都什么对手啊……
本来还想把耳光打回来的，想想也没有必要了，原本残酷如宫斗般的事情，被她这么一哭，弄得像是高中生斗心眼一样，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阿袖！快过来啊！”身后传来郑玉奴的声音。
赵袖回过头去，看见那剩下的九个女孩都来了，她们站在光里，嬉嬉闹闹地说着话，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天空已经浸透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不远处，那座巨大的石莲花含苞待放。好像一切都过去了，又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
云中郡，灵丘村。
阿燕捧着一盆洗好的衣服，从田埂上走过，正巧遇到了一群妇人。她迎上去，用那种故作神秘的口吻说，“听说了吗？”
“听说赵家要背井离乡地出逃了呢……”
……
灵丘村和三个月前时没有什么差别，唯一有什么不同的，大概就是人了。
赵父不舍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棚屋，又忍不住伸手抚摸着亲手做的篱笆，“真要走吗？”
薛氏正往牛车上装着包袱，“你不走，你留下，哪天被王家弄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自从赵袖离开之后，王二便将赵氏一家都记挂上了，隔三差五，便让人来“关照”一二，乡长里正非但不管，反而还落井下石，什么赋税徭役摊派一股脑地加了上来，短短三个月的功夫，赵家便已经过不下去了。
赵瑰站在一边，不安地说，“咱们走，走去哪儿啊？”
薛氏一咬牙，“冤有头，债有主，你那个好姐姐现在恐怕在玉京吃香的喝辣的呢！咱家养了她这么多年，这比账，总得让她还！就去玉京！”
牛车缓缓前行，留下赵父怅然的叹息。
……
大周最至高的所在，王宫。
在世人眼中，王宫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每一墙每一瓦都沉浸着天家的威仪，即便玉京城的百姓只要一抬眼，便能望到东边那处恢弘的剪影，但在所有百姓心中，那王宫仿佛是被云雾所托起的神仙宫阙一样，离凡间有九重天之远。
烟霞低锁，碧瓦飞甍，重重回廊间，一列宫装仕女从廊下走过，为首的少女鬓惹乌云，裙拖湘水，姿容明艳不可方物，只是她的神色却平淡至极，仿佛丝毫没有面前的巍峨殿宇、瑶花琪草放在心上。
椒房殿前，少女停下脚步，身后的婢女上前一步，举起一把精致的铜镜，她揽镜自照，将步摇的位置正了又正，直到那垂下的流苏正好与左边的梳篦对称时，这才满意地抿唇一笑，走入椒房殿中。
椒房殿顾名思义，是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而芳也。一步入室，便有香气氛氲，这股香气并不如熏香那般浓郁，反倒淡淡的，沁人心脾，好像全身上下都浸在了芬芳中。
“给王后请安。”少女略一施礼，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经露出了乖巧的笑容，看向面前行礼的对象——大周的王后正在帷幕后款款作画，娴静优雅。
“何事？”王后抬起头瞟了她一眼。不等姜嫣说话，便又垂下了眸，蘸了蘸颜料，道，“莫要客套了，你平时这个时辰可不会来给我请安，说罢，又有什么事儿要求我了？”
姜嫣缓步入室，在席间坐下，有些赧然地笑道，“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姨母……嫣儿这次是来问姨母讨一道旨意的。”
“哦，什么旨意？”王后提起笔尖，在纸上虚虚勾勒了两下，没有落笔。
“我要入莲花台。”姜嫣深吸一口气，伏身下去，郑重道，“请姨母助我。”
王后挑了挑眉，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她笔尖轻微地落了下来，然后淡淡地笑道：“好啊。”
纸上，风荷如举，亭亭玉立。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