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小暑。
树影斑驳,藤椅摇晃,绿荫之中掩着一树蝉鸣。晚辞挪了挪身子,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睡姿,又接着刚才的梦继续睡了过去。
入了暑,天气越来越热了,梦中的天气却是极好的,有花香,有鸟鸣,桌上还摆着张妈刚做好的桂花糕……忽然传来了一阵嗑瓜子的声音,扰乱了清幽的鸟鸣,也扰了她的清梦。
晚辞睫毛睫毛动了动,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画面有些许模糊。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旁边有人。
“醒啦?”纪泽宇嗑着瓜子,笑盈盈看着她。
晚辞瞪了他一眼。刚睡醒,她说话还带着鼻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什么?”纪泽宇反问,“不去上课?”
“天太热了。”
“所以你就偷懒,躲在这里睡大觉?”
晚辞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因为纪泽宇说的是事实。这大热天的,她一点儿都不想出门,在屋里待着又怕被姨娘们念叨,保不准还会向她父亲告状。思来想去,也就这后院绿树成荫,又有一方水池,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她偷偷溜到这儿,本想在藤椅上躺一会儿,谁知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晚辞暗叫倒霉,碰见谁不好,竟被纪泽宇逮了个正着。偌大的玉公馆,她最是避之不及的就是纪泽宇母子俩。
恰好有两个丫鬟路过,见晚辞和纪泽宇待在一块儿,慌慌张张扭头就走,生怕惹祸上身。玉公馆上下人尽皆知,先生的养子纪泽宇和大小姐玉晚辞是死对头,他们从小关系就不好,见了面想不掀起一番争吵都难,若是想明哲保身,看见这俩人最好绕道走。
晚辞伸手从桌上拿了团扇,一边扇风一边斟酌。她暗叫不对,只怪她睡得太沉,竟没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纪泽宇,她何时竟要看他的脸色了?明明她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纪泽宇算个什么东西!
她勾了勾嘴角,瞥了一眼纪泽宇,似笑非笑:“你是管闲事管到我头上了?”
纪泽宇哈哈大笑:“上海滩有几个人敢管你玉大小姐的闲事?反正我是不敢。”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不让你来后院的吗!”
后院可是她的地盘!
“忽然想看看你,就过来了。”
“看我?”晚辞一脸不屑,“看我做什么?我脸上还能开出花来不成?”
“还真没准。来,我看看有没有花。”纪泽宇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放下手中的瓜子,朝晚辞走过去。
晚辞不知他想做什么,她从秋千上站起,往后退去。她退几步,纪泽宇便走几步,直到她后脑勺撞上背后的梧桐树,她慌了。
“你你你……你想干嘛?”
纪泽宇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不由分说地吻了她。
那一刻,晚辞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她是谁。
1947年,春分。
天气渐暖,桃花开了一树又一树,清香悠远,甚是好闻。
纪泽宇站在树下,不由得看痴了。那虽然不是晚辞最喜欢的花,但那粉嫩的颜色却是她最喜欢的。
晚辞喜欢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剪几支插在花瓶中。
晚辞喜欢吃福开森路那家点心铺的桂花糕。
晚辞喜欢在后院的秋千乘凉避暑。
晚辞喜欢……
纪泽宇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凝思。最近不知是怎么了,他像是着了魔一般,心心念念的全是晚辞。
他自然清楚,这么多年他从未真正放下过她,他爱她胜过一切。昔日他那么想她,她却从未入他的梦,他总觉得那是因为她不肯原谅她。可如今呢,明知道再无瓜葛,他却再度沉沦,万劫不复。
或许,穷其一生他都忘不了她。
这时,院中起风了。花香扑鼻而来,伴随着几声嘎吱嘎吱的声音。纪泽宇回头一看,原来是梧桐树下的藤椅在摇晃。
他笑了。十年了,这藤椅居然还在。
情最浓时,他问过晚辞:“等你嫁给我了,我们住怎样的房子比较好?”
晚辞脸一红,嗔他:“谁要嫁给你了!”
“是吗?那我出家去了。”
“你这人真讨厌。出家便出家,谁要管你!”
再后来,他揽着她在桃树下小憩。她靠在他胸口,悠悠地说:“我不喜欢太大的房子,空荡荡的没有人情味。能住下一家人就够了,小而精致,多好呀!大厅里要挂几幅古画,餐桌上放欧式的烛台,还有玻璃花瓶。我的房间一定是朝南的,早上一拉开窗帘,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就彻底清醒了。窗户外面就是院子,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噢对了,院子里还要有一个丝绒秋千,我得靠在秋千看书上晒太阳。”
……
翠儿急匆匆跑过来:“大少爷,大小姐带着言言小小姐回去了,敏若小小姐没了玩伴,一直在哭,也不肯吃饭,先生和太太怎么哄都没用。”
回忆戛然而止。
纪泽宇眼中的神采一下子退去。他回头看了丫鬟一眼:“知道了,马上就去。”
丫鬟刚转身,他叫住了她:“翠儿,你过来。”
“大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明天让人来家里装一个丝绒秋千,”他指了指梧桐树,“就装在那儿吧。”
那是他欠她的。不管她记不记得,就当是留一个念想吧。她记得也好,最好是忘了。忘了,便不会再难受。而他终究是希望她快乐的。